天娘

鳴躍

天娘是一種女人，也是一種職業。

天娘這種職業女人產生在終南山，普天下也只有那山能產生天娘。天娘的艱難傳承已有幾千年了，最后一位天娘死于2012年，從那天起，天娘絕種。

那天，天娘淚血淋漓地哭了一回喪，哭了三天三夜，最后喋血而亡。

那陣勢驚動了八百里秦川，人山人海，伴哭如潮。

天娘那場哭，情之極致，藝之巔峰，能讓天下所有“明星”自愧羞死，能讓天下所有造理的“高人”一頭碰死！天娘一哭，天下就只有天娘了，別的不說，秦川上有名氣的幾家喪事響器班，聽說天娘在哭喪，都風風火火地趕來，不需請，不要錢，只要能為天娘的哭伴奏一回。

天娘就跪在死者的靈臺前，你聽那哭辭，你看那哭景……不過，要想聽懂看懂，先要知道天娘幾千年天高地厚的成因！

第一個天娘是誰，沒人知道，反正山里一直就有天娘存在。有人說，是產生于窮人的無奈和需要，請不起響器班，搭不起靈臺甚至管不起喪事的飯，就請天娘來哭一場，天娘一哭就照樣有了轟動的大排場。

所以，天娘的第一條大規矩就是：哭窮不哭富！

天娘的小規矩如山如海：必須是無家孤女；吃百家飯感百家恩；有天賜的聲氣與骨氣，聲氣風吼，骨氣抖擻；投7家師過7道關，笑、哭、歌、舞、形、神、氣；藝成后閉關修煉3年，習苦養性，憋聲鎖力；從職后，窮家有請必到，富家恩威不從；終身不嫁……

從50年代起，天娘就似乎絕種了。倒不是天下的窮絕種了，另有其因，此因眾所周知。哭，成了大忌，就算天娘也得憋住。

人們都以為天娘絕種了，孰料，就在1981年某天，山里忽然傳出哭聲，那奇聲神傳百里，一聽就是天娘！先是山里人呼啦啦循聲到場，接著是山外人蜂擁而至，難得一見的絕聲絕景！

是在一個山洞外，一個10歲左右的女娃在哭一個死去的老女人，一看就知道，那老女人就是天娘，那女娃必是老女人收養的窮家孤女，聽女娃的哭辭，看女娃的哭景，也已經是一個出師了的天娘，隱居山中的老天娘也知道天下還需要天娘，天娘不能絕種，就將女娃帶成了天娘。

那女娃資質非凡，一身天娘的行頭，長發披散有白綾7縷，通身白袍，亦是白綾束腰白綾飄掛，哭的是喜喪，但大悲難掩，撲跪撲挪撲天撲地撲四方，一撲三抖一抖四聲抑揚頓挫，蒼白奇美的臉上似有喜喪之微笑，更真實的卻是悲喪之淚，天娘之淚通湖海，此天娘更是一絕，哭眼不眨淚光炫天，而淚溪淚河就那樣源源不斷似涌潮一般，撲抖中淚雨就如潑如旋揮灑于天地與四方，白袍通濕見肉，時空渾如淚泊，最絕的就是天娘的哭辭了，臉隨聲起，一聲揚到天頂，戛然一陣響雷，再漫天散開徐徐落下，悲聲從尖嘯到嗚咽，從九重天直落到九層獄底，直到氣絕靜止，良久，一陣乾坤初成的復活之聲，從無到有，從有到極，緩緩回氣，氣足復成聲，死去活來一聲扯起再揚到天頂。

見聞天娘必成其從，所有人都全跪下了，跪滿了整個山谷，學著天娘的哭辭和動作，天娘每個揚天入地的“哎”聲之后，就有群體的尾聲加花：“哎嗨嗨……哎嗨嗨呀！……”那場面，人言難表！

于是，數千人為老天娘一起送了終。

山里村將10歲的天娘請回村，當神靈般供奉著，每有喪事時，天娘就大顯一回聲色身手。

天娘12歲時，山里搞旅游開發，所有山民被遷出了山外。

就從那時起，天娘不再哭喪，誰請也不去。原因有三：一是天娘對窮富概念有點模糊了，一時看不明白，怕違天娘的規矩；二是世上竟有了許多假天娘，比如各種慶典樂隊的“領唱”和民間響器班的領隊“嘴樂”，都在冒充天娘，其聲其情卻假得不能再假了；三是忽然有許多大富人家想方設法請她、逼她去哭喪，她寧死不去，就干脆一律不從了。

1984年，14歲的天娘消失了。

民間傳說，天娘是因為一位高官用20萬元請她去哭喪，她不從，那官不知說了些什么，官走后，天娘就消失了。

直到2012年10月1日，天娘突然出現在山前高原上那個村，那個村就是曾收留天娘的山里村。

已經42歲的天娘仍是天仙模樣，她直接到了一家喪事的靈臺，撲地就哭。

人們首先吃驚的是：隱居的天娘是怎么知道這喪事的？

這是村里一戶災難人家，死者是婆孫倆，老人70多歲，女娃10歲，女娃的爹娘早死于怪病，女娃8歲時也得了怪病，頭疼起來滿地打滾號叫，醫院說得30萬元才能收治，老人絕望了，只能守著女娃，女娃痛時老人就用刀子割自己的肉，女娃那天終于痛死了，抱著頭死成堅石似的一蛋子，老人的心疼無法忍受，竟將十幾根毒皂夾的毒刺一根一根扎進自己的肉，也痛成一蛋子，隨女娃去了。

天娘一哭，全村撲倒加花，就像與神對話，訴說叩問——

“哎嗨嗨……哎嗨嗨呀！”

“老天爺……”

“它沒眼睛！”

“窮人也……”

“咱沒爺的孫！”

“乖娃也……”

“你疼誰的心！”

“憨婆也……”

“你扎誰的身！”

“哎嗨嗨……”

“哎嗨嗨呀！”

……

這樣哭了三天三夜，沒哭來蒼天的應，沒解開心上的痛，就在滿村滿塬跪滿了人時，天娘最后一聲哭到天頂，沒能再落下來，一口血噴起老高，血落，天娘跟著也倒了。

天娘正式絕種。

天娘最后的一句遺言竟是幼女般一句傻問：“人間的痛和哭啥時絕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