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崔人元
18世紀中葉,清乾隆盛世時代的貧病交加文人曹雪芹的未完成作品《紅樓夢》,非常偉大,甚至衍生出一門學問“紅學”,然而,廣大普通讀者卻不大容易體會到這部長篇小說的妙處,“紅學家”的研究成果多弄成了對作者身世的考證或?qū)π≌f人物命運結局的猜想,與小說原文本漸行漸遠了。
歷來讀《紅樓夢》有多種讀法。這里要特別感謝兩位大人物的教導。
一位是魯迅先生。魯迅說:“《紅樓夢》是中國許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這名目的書。誰是作者和續(xù)者姑且勿論,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jīng)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全書所寫,雖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跡,而人物事故,則擺脫舊套,與在先之人情小說甚不同……蓋敘述皆存真,聞見悉所親歷,正因?qū)憣崳D成新鮮。”
一位是毛主席。毛主席說:“《紅樓夢》我至少讀了三遍……我是把它當歷史讀的。當故事讀,后來當歷史讀。……《紅樓夢》寫四大家族,階級斗爭激烈……講歷史不拿階級斗爭觀點講,就講不通。”“《紅樓夢》不僅要當做小說看,而且要當做歷史看。他寫的是很細致的、很精細的社會歷史。”
讀《紅樓夢》,我們聽從魯迅先生和毛主席的,很好。但他們太高了,是方向性、原則性的指點,普通讀者要落實在閱讀中還是比較困難。
毛主席講:“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我們不妨就謙虛一次,跟著臺灣來的蔣勛老師讀讀《紅樓夢》——表面形式上看起來,他有點像小學和中學時期的語文老師講解課文,但他的講解能讓你被《紅樓夢》深深地吸引住,并不時驚嘆:“哦,原來如此!”
蔣勛十幾歲至六十多歲,總共讀《紅樓夢》三十幾遍。蔣勛在臺灣高雄舉辦公開課,一句一句地講解《紅樓夢》講了四年,根據(jù)錄音整理而成八大卷書,這書、這錄音都非常吸引人,魅力何在?

《蔣勛說紅樓夢》(共8卷)蔣勛著,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0—2012年出版
蔣勛認為評價一部小說的好壞,最根本的原則就是“好看”,要讓人有讀小說的快樂,而《紅樓夢》是真好看的小說。一部小說要好看,作者一定要對生活有愛,要活得認真,要對周遭的一切充滿好奇。《紅樓夢》中最好看的、最讓人著迷的部分,不是故事情節(jié)跌宕,而是它的細節(jié),那些看似無所事事的日子,細節(jié)的生活點滴(寫下《追憶逝水年華》的普魯斯特,曾說小說的妙處:“當人亡物喪,往日的一切茫然無存時,只有氣味和滋味還會長存,它們?nèi)缤`魂,更有活力,更能長久,也更忠實,它們在其他一切事物的廢墟上回憶、等待和期望,在幾乎不可觸知的水滴上堅忍不拔地負載著宏偉的大廈。”)。
蔣勛的閱讀回到《紅樓夢》文本本身,就它把當做一本小說來看,不搞索隱解密、結局猜謎、比較排名、政治隱喻等微言大義,少了諸多無趣的臆測與枯燥的考據(jù),把書中人物當做活潑潑的人來看。蔣勛不時提醒,寶、黛、釵等人不過是十多歲的孩子,鳳姐也才十七歲,大約相當于今天的初、高中生年紀,正在青春期。如果忘了這些人的真正年齡,就很難理解他們的諸多行為,像愛得要死要活,一般只有青春期的人才會,年齡“成熟”一點的人則學會了各種妥協(xié)。
蔣勛將我們帶回到小說《紅樓夢》的時代,看到了我們熟悉的《紅樓夢》,比如寶、黛、釵的三角愛情,一個大家族的衰落,大觀園的青春王國,那時的人是如何行為做事講話,如何吃穿玩樂生活……蔣勛也用自身的人生經(jīng)驗解讀,讀出了很多普通讀者讀不出的東西,看到了那個我們熟視無睹的《紅樓夢》,讀到了更多無奈的現(xiàn)實和美麗的情懷。
例如,蔣勛看出了秦可卿的可憐。她出身寒素,嫁入豪門賈家,獲得了上下都稱贊她大方周到,這背后有高度的隱忍克制,無數(shù)心血的付出和委曲求全。蔣勛早年讀《紅樓夢》,最不喜歡賈瑞和薛蟠,但隨著人生閱歷和思考增多,終于看出了作者對賈瑞、薛蟠等的同情:他們無法控制自己的欲望,反被欲望操弄而一步步走上不歸路。賈瑞父母早亡,由一輩子也沒考取科舉的郁悶不已的腐儒祖父撫養(yǎng),每天非打即罵,無人愛、無自信、無天分,而對王熙鳳的愛成了其人生中唯一的光,最后為了追逐這點光而毀滅。薛蟠的父親早死,母親疼愛這個獨生子,因而缺乏管教,家里又有財勢,少年薛蟠強搶民女打死人,自有旁人替他搞定,使他根本沒有機會反省自己、接受教訓,于是在闖禍路上放縱,直到不可收拾。
例如,蔣勛一直強調(diào)寶玉的用情之深,這個情,不是濫情、色情,甚至不是愛情,而是對自己周遭所有生命的體貼與同情、憐憫與安慰,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情,細品紅樓,“情”字凝結在它的字里行間。
曹雪芹從富貴繁華跌入窮困潦倒,將自己一生達至的領悟?qū)懗闪诉@本巨著,其中包含著他對人生的深刻思考。他以無限的悲憫同情和包納寬容,寫的是自己家里的事,有些甚至是家丑;他真實地刻畫了那些人物各自的特色,真實地呈現(xiàn)了不同的生命形式,對每個人物都沒有分別心,沒有偏愛或者嫌惡。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是紙上的功夫,更是心頭的功夫,放下對世間的執(zhí)著和我執(zhí),寫出《紅樓夢》平靜客觀的文本,寫出滾滾紅塵中蕓蕓眾生的可憐,寫出書中人物的生活,讓我們知道他們?yōu)槭裁础吧线M”,為什么“潔癖”,為什么“愛”,為什么“恨”,講他們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了結局,傳達出深深的慈悲與覺悟。

蔣勛對《紅樓夢》是真正有所領悟的,相當準確細致地體會到了曹雪芹寫作時的心境,理解了紅樓夢的真實,也繼承了作者的寬容和包容,并指出書中處處都是慈悲,處處都是覺悟。一部小說要好看,一定能超越時空,作者一定要有情,一定要真誠。《紅樓夢》作者歷盡繁華又閱盡蒼涼,有高超的表達自己真實意圖的能力,對筆下的每個人物都有理解和悲憫,生命充滿張力。蔣勛說,《紅樓夢》是最像鏡子的一部小說,作者把自己隱藏起來了,他只是像鏡子一樣照給你看人生的現(xiàn)象,照出你自己的生命,深者讀深,淺者讀淺,不同年歲,每讀一遍都有新的領悟,因為你在面對一個不斷變化、不斷領悟的自己。對書中人物,一些著名“紅學家”都有強烈的喜惡,普通讀者更不用說了。蔣勛卻說他對書中每個人的特點都喜愛,每個人的缺點都能找出根源,越讀越不能說到底最喜歡誰或討厭誰,各個角色都是從別個角色眼中看,從不加入個人喜好。
雜文家聶紺弩曾說:“五四新文化運動要是高舉《紅樓夢》的旗幟就好了——五四批判非人社會與非人的文化,但缺乏正面的旗幟。其實,《紅樓夢》就是產(chǎn)生于中國土地上的關于人的偉大旗幟——紅樓夢是人書,是人的發(fā)現(xiàn)的書,是人從人中發(fā)現(xiàn)人書,是人從非人中發(fā)現(xiàn)人的書!”對每個人,曹雪芹他都平視過去看在眼里,對高貴的、卑賤的、殘酷的、富有的、貧窮的、美的、丑的,都有同樣的深度。看過生命不同受苦的形式之后真正生長出來的同情與原諒,是慈悲,也是一種真正的智慧。
秦可卿房間有一副對聯(lián):“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蔣勛對《紅樓夢》下過許多功夫,又有豐富的人生閱歷,他能用自己對生活、對生命的感悟,領著我們一回一回地閱讀《紅樓夢》,掰開揉碎了細細地講,抓住書中每一個細節(jié),從每一個句子去解釋里面的文化細節(jié)和背后的隱喻,把握作者為什么這么寫,又從自己的體悟去生發(fā)他的感想和議論,傳達出一種安頓身心、安慰生命的生命美學和濃縮了對自己幾十年人生經(jīng)驗的反思。但不管你從中讀到了什么,都與我們的心境有關,每種解讀都有其價值,對生命有什么樣的感悟,這些感悟能夠觸動你的心底,更真誠地面對自己和生活。
蔣勛不是曹雪芹,我們不需認同他說的就句句是真理。你也可以借鑒俞平伯(他為《紅樓夢》受到過權力的苦頭),早年搞考證,晚年又回到文本,這可能是認識的螺旋式上升。
對蔣勛所說“我是把《紅樓夢》當佛經(jīng)來看的”,我反對;《紅樓夢》畢竟不是佛經(jīng),若將“佛經(jīng)”改成“佛法”似還能說通(亦有邪師說法之嫌)。編輯者欠缺相關國學常識,導致有的地方錯得離譜。例如,第三卷中引用《金剛經(jīng)》名句“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卻弄成“因我所著”,意思完全相反(成魔說了);第四卷中探春致函寶玉要辦詩社,把首句排成了一個告示標題似的東西。
中國新時代 2013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