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春雪
(本文作者 清華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此文為其碩士學位論文《〈少年〉與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的一部分,指導教師為清華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歐陽軍喜教授北京 100084)
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早期傳播存在著歐洲、日本和蘇俄三條路徑。總體而言,學界對日本和蘇俄路徑的研究要多于對歐洲路徑的研究,而對歐洲路徑的研究又多體現為對赴法勤工儉學運動的研究,有關早期馬克思主義者旅歐期間創辦的刊物及其在傳播馬克思主義中的地位和作用的問題尚未引起學界的廣泛注意①已有研究多集中于對赴法勤工儉學運動的過程性概述或對幾位重要人物在旅歐期間的貢獻的介紹,代表性著述有張洪祥、王永祥:《留法勤工儉學運動簡史》,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王元年:《趙世炎與“中國少年共產黨”》,《史學集刊》1983年第4期;鮮于浩:《留法勤工儉學運動史稿》,巴蜀書社,1994年;霍益萍:《20年代勤工儉學學生在法受教育實況》,《近代史研究》1996年第1期;等等。。本文以旅歐勤工儉學學生創辦的重要刊物《少年》為研究對象,揭示其傳播馬克思主義的思想面貌,進而探討影響這一面貌的因素,以期對歐洲路徑下的馬克思主義傳播有更全面和深刻的認識。
1922年6月3日,在巴黎西門外布倫森林廣場上的一個露天咖啡館,旅歐少年共產黨(除特定稱謂外,以下均簡稱為“少共”,后來改組為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旅歐支部)第一次代表大會召開。兩個月后,《少年》創刊,成為少共的內部刊物②刊物為紅色封面,手刻油印本,編輯部設在巴黎戈德魯瓦街17號的一個小旅館里,在中法均有代售處:國外是巴黎中國書報社和加拿大華人工會,國內代售處是上海新青年社。開始由趙世炎負責編輯,陳延年與陳喬年等人負責刻寫蠟版、油印、裝訂和發行等工作,張申府、周恩來經常撰稿。初創時的《少年》為16開本,每期從25頁至38頁不等,出至第6號(1922年12月15日)停刊。在少共完成向中國共青團旅歐支部的改組后,《少年》于1923年3月1日復刊。復刊后的《少年》改為月刊,24開本、42頁,由周恩來接任編輯和發行重任,李富春、鄧小平、傅鐘等先后參與了這一工作,通訊處改為由巴黎西郊的華僑協社轉交。但從7月1日第10號開始改為不定期刊,48頁。從《少年》發行到旅歐共青團支部接受組織指示于1924年2月將其更名為《赤光》為止,《少年》共有13號,現見到影印本的為第2號至第12號 (第12號僅第28頁至第47頁可見),首尾兩號佚失。參見《五四時期期刊介紹》第2集上冊,北京三聯書店,1959年,第39頁。。
《少年》的創刊,從組織上和理論上意味著旅歐勤工儉學中的優秀青年正在把出國前的學習法蘭西文明這個宏觀目標變得細微而具體,即學習馬克思主義以保證未來中國無產階級的統一行動和革命勝利。這批有志于改造中國命運的旅歐青年認定自己當前的第一使命是“接觸歐洲的共產主義實際運動,考察并學習其活動的方法”,其次是“反對惑人思想的宗教和其所屬的一切組織”并“反對與無產階級少年利益整個相反的教育組織”①《我們的職務》,《少年》第3號,1922年10月1日。。而這兩方面的內容也正是《少年》所承擔的理論任務。1923年3月13日,周恩來在談到《少年》的編輯動機時說:“因留法勤工儉學生界中有無政府主義出版物《工余》雜志和基督教《青年會星期報》的猖狂惑眾,是為我們宣傳障礙,另一方我們少年團體在此實有為第三國際和國內共黨解釋戰略并傳播共產主義學理于不甚能讀外國文主義書報之勤工生和華工中之必要,于是乃仍決定繼出《少年》月刊。”②《赴法勤工儉學運動史料》第2冊下冊,北京出版社,1980年,第845頁。
可見,《少年》的創刊動機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駁斥無政府主義和基督教的宣傳,二是傳播馬克思主義。無政府主義在留法學生中由來已久。早在1906年7月,在法留學的李石曾、吳稚暉、張靜江等人就在巴黎創立世界社和《新世紀》周刊,宣傳無政府主義的政治主張。作為旅歐學生中的早期成員和同盟會的重要人物,他們有資格吸引廣大學生和工人;他們創辦的工商企業所在地自然成為留學生們經常出入的場所和活動中心,更為其宣傳無政府主義提供了經濟來源和組織基礎。③劉桂生、趙原壁:《留法勤工儉學的歷史淵源》,《社會科學戰線》1998年第3期。因此,新世紀派憑借得天獨厚的條件影響了相當數量的學生的信仰。后來區聲白、畢修勺、華林、李卓、陳延年、陳喬年等人相繼赴法,創辦工余社和《工余》,繼續宣傳無政府主義。無政府主義否定階級斗爭、反對一切國家和政治、反對任何紀律和約束的主張在學生和華工中造成了極大危害。但因為《工余》是勤工儉學生自己創辦的第一份刊物,“并不替華法教育會及統治者說話”,其批判一切政府、政治、政黨的言論深合學生心意。而且,當時膠印方便,只需膠版紙和墨水即可。所以,無政府主義很容易在學生中傳播開來。④鄭超麟:《鄭超麟回憶錄》上冊,東方出版社,2004年,第382頁。
同時,旅法學生還面臨著受基督教拉攏而喪失政治立場的危險。據勤工儉學的學生回憶,至1922年,加入基督教青年會的中國學生高達數百人,并且《青年會星期報》的訂閱者已逾400份⑤鮮于浩:《留法勤工儉學運動史稿》,第197頁。。基督教當然不乏樂善好施之意,但更多的是理論方面的干擾。1921年夏,李璜與周太玄合力為《少年中國月刊》編輯《宗教問題》專號,抵制宗教對青年學生的引誘⑥李璜:《學鈍室回憶錄》,傳記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77頁。。但在宗教信仰篤定的西方,對宗教蔓延的抵制須是長期的,“為了一部分的同學被宗教的誘惑,許多人曾經大聲疾呼的攻擊了,然而至于今日怎么樣?在‘天主’的魔旗下面,反跑去一百多個我們的舊伴侶了!!”⑦趙世炎:《旅法的中國青年應該覺醒了——投機,改良與革命》,《少年》第7號,1923年7月1日。
此外,《少年》還承擔其他的理論任務,如刊登共產國際或少共國際的重大會議或文件,報道世界工人運動、青年運動和中國青年運動的狀況,維護無產階級的利益并啟發其革命意識;通過與勤工儉學學生中的各種非馬克思主義和反馬克思主義思潮的論戰,闡明中國必須堅持走無產階級專政的革命道路;摘要地刊登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等經典作家的著作,介紹馬克思主義的部分學說;結合黨團成員的思想動向和中國實際,宣傳共產黨的路線、政策;等等。限于財力和物力,《少年》印數有限,但內容豐富充實,戰斗性很強,深受旅歐華工和勤工儉學生的喜愛,具有鮮明的黨刊特點。⑧《五四時期期刊介紹》第2集上冊,第39頁。
從文章數量上看,若將通訊、短評、國內外會議議程或決案及其摘要包括在內,除去刊物廣告、書報介紹和報社啟事,《少年》第2號至第12號見到的大小文章篇目共有80篇,現將各號篇目總數及已考證出作者的主要撰文或譯文情況統計如下 (見表1)⑨剩余37篇文章未署名、其中大多數篇目是會議簡述,故原稿未提供作者,個別筆名亦難以考究。:

表1 《少年》可考證作者的文章數目統計表
在一年多的出刊時間里,根據《少年》復刊前后的文章內容、編輯狀況和風格的差異,可以大致地將其分為前期 (1—6號)和后期(7—12號)兩個階段。
前期文章總共44篇,在可考的18篇文章中,周恩來和張申府二人的文章共14篇,占相當大分量。這些文章的關鍵詞為“少年團”,在梳理清楚黨團關系的基礎上,號召共產主義少年對自身的性質、地位、任務等應該具有相當的覺悟,并積極擔當創造新世界的使命。此時《少年》較多地介紹共產國際和少年國際領導下的共產主義運動消息和蘇俄近況,表現了對共產主義蘇維埃俄國的崇高敬意和學習興趣,兼評“好人政府”與“實業救國”這些代表性的改革方案。這一階段的《少年》,由于受到先于它創辦的《工余》的體例的影響,并有陳延年和陳喬年從工余社脫離而編輯《少年》,版面設計相對后期而言,具有一定特點。尤其是2至3號明顯區分了社論、“世界勞動運動消息”、“新刊評論”、通訊或廣告幾大欄目,重大國際會議內容和世界范圍內無產階級運動的消息也占一定分量。
1923年復刊后的文章總計36篇,在可考的25篇中,僅任卓宣與尹寬二人的文章就有21篇,總體上側重于用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法解析當時資本主義世界的形勢及其對中國的影響和中國的出路。《少年》圍繞“階級”這一核心范疇,闡明世界范圍內兩大階級日益敵對的趨勢、無產階級的同一立場和利益、階級斗爭和無產階級專政等理論,突出強調了帝國主義瓜分狂潮下中國的地位和國民革命的道路。后期的編輯體例就與前期大為不同,沒有設置欄目的劃分,以政論或時評為主,僅有一篇文章以詩歌題材出現①求索:《餞——赴赤都底同志》,《少年》第11號,1923年8月15日。。
如前所述,《少年》創刊的重要動因是批判基督教思想和《工余》傳播的無政府主義以宣傳馬克思主義,但實際上批駁基督教的文章相當少②現見到《少年》第2號至第13號中談論宗教的文章僅1篇,且與批評基督教無直接關聯。當時,旅法學界出版了一本小冊子《無所謂宗教》,周恩來寫了一篇評論,批駁該冊子將共產主義與宗教同列的錯誤,闡明共產主義的科學性。參見伍豪 (周恩來):《宗教精神與共產主義》,《少年》第2號,1922年9月1日。,《少年》的論辯對象主要是無政府主義。《少年》對無政府主義的批判主要圍繞以下幾點展開:
第一,根據對資本主義亂源的分析,《少年》強調社會進步要取共產主義途徑。無政府主義認為,所有壓迫、剝削的根源在于特權階級利用國家、政府等強力機關壓制下層階級,“政府是創造一樣法律,以強迫他人去遵守,做成一個特殊階級以剝奪公眾的利益”并阻礙著“在下者能力之發展的”。同時,“國家是資本家階級特意創造要來壓迫勞動者的。假使廢除資本制度而不廢除國家,那么統治者將必藉其政治上之優越權力,而成為資本階級,而勞動者受國家之壓迫與受資本家之壓迫實在沒有差別”。①列悲 (區聲白):《國家與革命》,《工余》第13號,1923年1月31日。無政府主義者還認為,一切國家和政府及其從屬機關都會帶來壓迫,共產主義俄國必然出現“強權的社會主義”、“共產黨人之專制”、“猛烈之軍國主義”的事實②葛懋春:《無政府主義思想資料選》上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第 595—601頁;三泊 (區聲白):《共產主義是沒有失敗么?(答少年社伍豪君)》,《工余》第14號,1923年2月;黃凌霜:《同志凌霜的一封來信》,《工余》第16號,1923年4月;T.Y.譯:《美洲無政府黨對俄國革命向世界的無產者的宣言》,《工余》第17號,1923年5月;一帆:《一個無政府者與一個共產黨談話之真的回聲》,《工余》第17號,1923年5月。黃凌霜的文章以訪俄游記和考察為內容,印證俄國蘇維埃政權的暴力統治和人民生活窘迫,具有很強的說服力。。所以,在推翻舊制度、廢除資本主義后,一定要廢除一切國家、政府和支配關系,才能根絕壓迫機構死灰復燃的危險,才能實現無產階級的真正解放。
針對這種觀點,《少年》指出“資本主義的禍根,在私有制”③伍豪 (周恩來):《共產主義與中國》,《少年》第2號,1922年9月1日。,系統地分析了資本主義表現在財產、生產方法、產品分配、國家權力與軍力、教育等方面的“掠奪性”,認為有產階級“跟著剩余價值跑的趨勢”,“定要引資本主義到死路上去”,而生產的無政府狀態會造成“不可勝數的無產者陷于失工底地位”和兩大階級的“死敵”狀態。資本主義利用銀行資本使“資本主義成了世界的”,最終造成戰爭——“資本主義的‘國家’與‘國家’競爭底一個特別形式”。到那時,共產主義“是為人類唯一的出路”,只有共產主義才能“鏟除那引人類到死路的資本主義制度”。④〔蘇俄〕布哈林著,石人 (尹寬)譯:《國際共產黨黨綱底草案》,《少年》第9號,1923年5月1日。然而,共產主義“由全部經濟進化準備”⑤Y.K.(尹寬):《壹個無政府黨人和壹個共產黨人的談話》,《少年》第7號,1923年5月。而成,是“從資本主義和封建主義的重軛之下被人類得到的知識的自然結果”⑥〔蘇俄〕列寧:《告少年》,《少年》第2號,1922年9月1日。,消滅資本主義社會之后需要繼承其歷史成果。因此,在一定的時期里,國家、政府的存在是必要的,也需要相當長時期的經濟積累,才能最終實現共產主義。
第二,階級固然要消滅,但無政府主義取消政治運動的主張絕不是實現理想社會的科學理論。無政府主義堅決主張消除階級壓迫,但鑒于政治“在他的本質上,只是少數者想征服多數者、支配多數者的方法”,政治運動“是勞動階級中一部分的野心家想加入到權力階級中去,或者是想樹立一種新權力,一種新支配者,替代了現在的權力,現在的支配者的運動”,故而堅決主張工人要遠離政治與政治運動,“不論在什么形式之下,都不能承認政治運動,更不能承認想樹立新支配關系、造成新權力者的共產黨的政治運動”⑦〔日〕英愛著,萬生譯:《辟“政治運動”》,《工余》第17號,1923年5月。。所以,無政府主義主張“用聯合的協社式工團去實現其主義”⑧T.W.:《朋友們,你們原意知道“無政府主義”么?》,《工余》第13號,1923年1月31日。根據《工余》另一文介紹,無政府主義有兩派,對實現無政府社會的方法有不同主張:一是蒲魯東、巴枯寧、克魯泡特金等代表的聯合主義者主張“用自由契約以互相扶助的原理造成協和自由的社會”;二是高德文、司梯奈、托爾斯泰主張“社會生活無須任何條文束縛其間,而形成一種自由的社會”。參見倩吾:《無政府主義者對于國家的觀念》,《工余》第14號,1923年2月。。但是否采用工團主義,無政府主義內部都無法達成一致,如馬拉泰斯塔“以為一切工團組織都向反動方面發展”,而也有人認為“革命工團主義已利于達到無政府社會,既復以為工團是將來社會組織的細胞”,兩派自始至終爭辯不已⑨T.Y.:《圣底眉埃會議的五十年紀念大會紀略(續)》,《工余》第14號,1923年2月。。
《少年》則認為,有產階級“不是一種經濟發達的被動產物,乃是一種活動而有生機的歷史力量”①〔蘇俄〕托洛斯基著,允常 (謝唯進)節譯:《革命的戰略》,《少年》第3號,1922年10月1日。,階級不會自我消亡,自動退出歷史舞臺,“資本主義的社會不會自動地讓位于共產主義的社會的”。所以,社會形態更替的必然途徑只能是階級斗爭,需要“一個少數指導者和一個最大多數憤恨不平的無產階級起來占據社會的權力,占據一切生產工具,將資本階級推倒,將以人掠奪人的殘暴社會改為站在協力底基礎上共同生產共同生活的社會”②石人 (尹寬):《進化與革命》,《少年》第2號,1923年9月1日。。階級斗爭的目的“是在防止從前的掠奪者的復現和聯合無知識農人階級的散碎群眾,聚到一個緊密的同盟中”③〔蘇俄〕列寧:《告少年》,《少年》第3號,1923年10月1日。,奪取有產階級的國家機器以建立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和政府,才能使國家、政府、階級等逐漸歸于消亡。
第三,《少年》闡明革命運動取得成功后須要建立無產階級專政。無政府主義者對共產主義的主張大惑不解,既然國家和政府如此罪惡,“為什么一個專門壓制的勢力,不能直截地打掉他,偏還要輪流地保守著他?”“為什么無產階級底力量已經都握著了政治的統治權,偏還利用他‘漸漸’地去沒收有產者底產業,而不能趁勝利的銳氣,直接強迫沒收咧?”④一帆:《一個無政府者與一個共產黨談話之真的回聲》,《工余》第17號,1923年5月。無政府主義者認為真正理想的社會“不是奪取權力,是消滅政權;不是無產階級專政,是要把一切民眾自奴隸狀態中解放出來,是自由的無政府”⑤〔日〕英愛著,萬生譯:《辟“政治運動”》,《工余》第17號,1923年5月。。
《少年》則一針見血地指出,無政府主義者之所以反對無產階級專政,是因為他們不理解“1)階級底存在是關系于生產發展底某一定的歷史的條件;2)階級爭斗必須走到無產階級底專政;3)這專政本身不是別的東西,就是到廢除一切階級和成立一個無產階級的社會之一個過渡期間”⑥〔德〕馬克思著,石人 (尹寬)譯:《歷史要走到無產階級專政》,《少年》第10號,1923年7月1日。本篇節譯自1852年3月5日《馬克思致約·魏德邁》,而《少年》卻在此篇譯文末尾處附注,認為此文是“從《法蘭西內戰》摘下來的”。。無產階級革命成功后必然面臨在過渡時期的三個方面的工作——在國內攻擊反革命的爭斗、武力抵抗他國的軍隊以保護共和國和建立新的生產和分配組織,這三者無一能離得了無產階級專政。只有當這個過渡時期保證了工人階級的全面勝利時,我們才進入真正的共產主義制度。⑦〔蘇俄〕A.Lozovsky著,石人 (尹寬)摘譯:《什么是無產階級專政》,《少年》第7號,1923年3月1日。
第四,《少年》主張建立理想社會須要共產黨的領導。無政府主義者反對任何性質的政黨,當《少年》稱他們為“無政府黨人”時,他們只自稱為“無政府者”。他們認為:“無論那一派政黨,當他未得政權的時候,一定把他的政見說得天花亂墜,將來我得了政權之后,就怎么樣去造福平民,但目的已達,則面目全非,平日之所謂造福平民者,不過只領取薪俸及巴結權貴。即社會革命之共產黨亦何獨不然?”⑧葛懋春:《無政府主義思想資料選》上冊,第600頁。共產黨在俄國這五年來的事實已經證明“政黨即是官僚,官僚是壞人;共產黨也是政黨,所以共產黨也是壞人”⑨Y.K.(尹寬):《壹個無政府黨人和壹個共產黨人的談話》,《少年》第7號,1923年3月1日。的簡單邏輯。
《少年》則主張無產階級要實現共產主義的革命必然需要一個政黨來做革命的指導,制定革命戰略。共產黨能夠擔當這個責任,是由共產黨代表的階級利益決定的。“共產黨確是無產階級底先鋒”[10]卓宣 (任卓宣):《充滿各國底階級爭斗聲與國際情勢》,《少年》第9號,1923年5月1日。,追逐著適于全勞動界的利益,只有共產黨才能指導無產階級的革命取得最終勝利。“俄國三次革命既都是勞動階級為其中的主動力,為什么偏等到十月革命才成功呢?這不難回答:這是因為有了多數派——共產黨——在其中做了忠實的指導,唯一的指導。俄羅斯的勞動階級中也實有共產黨稱得起他的忠黨”①伍豪 (周恩來):《無產階級革命的俄羅斯》,《少年》第5號,1922年12月1日。。十月革命之成功與1871年法蘭西革命和德國革命的失敗就歸因于是否有“堅強的共產黨”②R(張申府):《今日共產黨之真諦何在?》,《少年》第2號,1922年9月1日;R(張申府):《胡適等之政治主張與我們》,《少年》第2號,1922年9月1日;P.:《俄羅斯革命的教訓》,《少年》第5號,1922年12月1日。。
無政府主義的錯誤在于他們不懂得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原理,因而不理解國家與政府的起源和本質,也看不到階級、政府和國家都是一定歷史階段的特定產物。他們發現了資本主義帶來的社會痼疾,卻僅僅將這些病痛歸于一切階級、政府和國家的存在,沒有認識到一定歷史階段下國家和政府存在的必要性與必然性。他們認為,在推翻有產階級政權之后,只要迅速毀掉其政府及其機構,無政府主義的美好社會形態就能夠實現。因此,他們固執地堅持生產共有、分配共管、無國、無家、無政府和無階級的終極理想。《少年》則堅持認為這一理想必須經歷長期的無產階級專政才能實現。《少年》正是在與無政府主義的論戰中宣傳了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觀和國家觀。
《少年》對馬克思主義的宣傳有很強的中國問題意識。他們宣傳馬克思主義也主要為了解決中國問題。在《少年》看來,當時的中國內憂外患,帝國主義不但通過“武力的征服”獲取了豐碩的戰果,包括“限制關稅率,占據重要的商埠,壓迫賠款,乘機借債,礦山開采權,鐵路建筑權以及其他種種專利底搶擄政策”,而且在“地大物博交通不便”的中國勾結軍閥勢力和各黨派力量,“假他們的手來施行侵略”③Y.K.(尹寬):《在中國的共產主義運動》,《少年》第9號,1923年5月1日。。在此形勢下的中國,如果軍閥與列強不除,“所謂統一的好政府是資本家的走狗機關;所謂發展實業也只為資本家添燃料”④汪化:《現在中國少年應有的覺悟》,《少年》第3號,1922年10月1日。。因此,在中國,“除去努力預備革命,實行共產革命外,實無法可解”⑤伍豪 (周恩來):《共產主義與中國 從經濟現狀上論》,《少年》第2號,1922年9月1日。。
《少年》得出這一結論,其實離不開蘇俄的影響。《少年》刊登了很多關于蘇俄的文章(見表2),把蘇俄當做全世界無產階級和被壓迫民族進行“解放運動底基礎和先鋒”⑥卓宣 (任卓宣):《充滿各國底階級爭斗聲與國際情勢》,《少年》第9號,1923年5月1日。,在與無政府主義論辯蘇俄成就的同時,也在認識、學習蘇俄共產黨捍衛共產主義革命果實的做法。

表2 《少年》所刊與蘇俄政府相關文章目錄表
通過歷史地分析蘇俄在革命前后的社會與經濟狀況,《少年》充分肯定了革命勝利后蘇俄的社會主義建設成果和適時采取的政策,認為“俄羅斯革命中的不朽,事實上乃存在于他是世界革命的起首啊”⑦〔蘇俄〕季諾維埃甫:《俄羅斯革命中的不朽》,《少年》第5號,1922年12月1日;伍豪 (周恩來):《無產階級革命的俄羅斯》,《少年》第5號,1922年12月1日。。中國和俄國一樣,要解決的“不是一個共和問題,但是革命問題”①P.:《俄羅斯革命的教訓》,《少年》第5號,1922年12月1日。。無產階級不能拘泥于本國經濟是否發達,等到資本主義將國內實業發展夠了的時候才去革命,而要敏銳、勇敢地把握“易于革命”和“易于握得政權的時機”以便“促成全世界資本制度的崩壞,全世界革命的實現”②伍豪 (周恩來):《無產階級革命的俄羅斯》,《少年》第5號,1922年12月1日。。俄國的資產階級參加革命的成功例證也說明,中國共產黨可以與國內各個革命的黨派建立統一戰線,進行國民革命。當前共產黨的策略是“努力組織工人、農民及小資產階級之革命分子為反對帝國主義聯合戰線之主力軍,再逼迫其余較進步的小資產階級加入此聯合戰線,至少也要他們消極的離開帝國主義的牢籠不做反對的運動……在這個戰線上,我們應該用‘建設統一的獨立共和國’為口號以推倒一切帝國主義及帝國主義的附屬物——本國軍閥”③D.:《反對帝國主義聯合戰線怎樣在中國應用?》,《少年》第7號,1923年3月1日。。《少年》認識到,資產階級“在某種情況中,援助民主革命是可以的”④P.:《俄羅斯革命的教訓》,《少年》第5號,1922年12月1日。,但我們最重要的事業是民主革命之后的共產主義革命。
《少年》對十月革命和未來中國道路認識的形成還有賴于少共國際和共產國際的幫助。《少年》在主動關注世界共產主義運動的新形勢、學習研究共產主義的同時,自然會發現共產國際在無產階級運動中的領導作用而登載與之相關的文章。《少年》受到共產國際的影響可以從三方面得到說明:一是對兩個國際的會議、報告及文件的報道,主要體現在《少年》前期的文章內容上,尤其是第2號和第3號“世界勞動運動消息”專欄;二是后期被派往莫斯科學習的少共成員在受到共產國際影響后必然將其傳至西歐,例如日本馬克思主義者片山潛被第三國際派去參加德國共產黨大會,途經莫斯科時發表關于資本主義和中國發展前途的演說,王若飛將其演說記錄成文寄至《少年》編輯部并得以刊印⑤雷音 (王若飛):《片山潛底演說》,《少年》第9號,1923年5月1日。;三是對共產國際領導人及相關人物的重要文章的翻譯 (見表3)。

表3 《少年》所刊與共產國際、少年國際相關文章目錄表

篇名 作者 譯者 頁碼(期號)五年的奮斗 Victor.Serge. W 9-15(五)俄羅斯革命中的不朽 季諾維埃甫 乚 15-18(五)十月革命與第四次世界會議 托洛斯基 飛飛 18-23(五)中國勞動運動報告 (于第四次國際會議) 8-15(七)什么是無產階級專政? Lozovsky 石人 15-23(七)馬克思主義辯證法底幾個規律 V.Adoratsky 石夫 24-29(七)國際共產黨黨綱底草案 布哈林 石人 1-10(八)10-23(九)馬克思——共產主義創造者 杜諾瓦 赤君 2-9(九)無產教化 波浪斯基 絲連 24-26(九)片山潛底演說 雷音 27-30(九)最近的國際青年運動 白特諾維肯講列門澤夫記9-16(十)
這些文章篇幅各異、主題各不相同,涉及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多個方面,對少共成員的思想影響極大。前期《少年》宣傳的理論觀點多來自于對少年共產國際和第三國際相關會議決議的自覺關注和精神領會,主要側重于從國際少年運動方面激發旅歐中國少年的精神。少年共產國際第二次會議后,張申府撰文對其摘要評論,一再重申少年團不是黨、團或政府機關,而是將少年勞動群眾聚集起來使其參加無產階級奮斗的一種組織。他還引用德國少年團員翁格的話指出:“共產主義少年國際要作共產主義全運動的群眾學校,要作無產階級解放競爭的群眾勞動學校”,“我們必須成為共產黨的實習預備學校”。作為旅歐黨團組織的最高領導人,張申府出于澄清黨團關系的目的引用這些觀點并不意外,但其結論得自《少年國際》刊物的不同版本,分別為德文版《少年國際》1922年5月號和英文版《少年國際》翁格論《群眾團體內里的教育事業》。①R(張申府):《共產少年運動的步驟》,《少年》第3號,1922年10月1日。《少年》第3號的《我們的職務》一文也直接引用第二次大會上通過的對黨團關系的三個決議:“1.政治上受黨支配;2.作成群眾團體;3.注重教育事業。”②《我們的職務》,《少年》第3號,1922年10月1日。《少年》對布哈林1922年起草的《國際共產黨黨綱底草案》進行批注性介紹,不僅為《少年》后期認識國際形勢和中國時局提供了科學的階級分析方法,也體現了共產國際與中國之間割不斷的歷史聯系。
綜觀《少年》,可以發現其傳播馬克思主義具有以下幾個特點:首先,將精神鼓舞與理論教化并舉。作為勤工儉學學生中共產主義教育的重要期刊,《少年》以少共國際和第三國際針對少年團的工作重點為向導,并配合其工作,重視在少年中做啟發思想覺悟、鼓舞革命和鼓動革命信心的工作。文章大多在末尾都會發出“朋友們,團結起來!”、“努力預備起來!”、“全世界的無產者實行起來啊!”、“無產階級革命萬歲!”等口號。據筆者粗略統計,文中出現口號的文章約有24篇,譏諷、質疑、呼喚、警醒、鼓勵之意溢于言表。但這種精神鼓舞并非是虛空的,而是結合對少年的理論教化來做。鼓舞只是形式,理論教化才是工作的實質,精神鼓舞是在為理論教化作鋪墊。向國際共產少年看齊的精神激勵之后,更重要的是對少年提出的實踐要求:“無產階級的少年,在階級覺悟的認識之下,有最重的擔負和最大的使命。‘團結起來’——這更是唯一的標語。全世界的無產者必要團結起來成一個階級,才能實行爭斗。少年的無產者也是一樣,也必定要團結起來,才能夠謀進步的前途,完成偉大的義務。我們勤工儉學同學團結的意義在現時狀況之下,自然也無時不現出我們對于未來社會所負責任與義務之重大,而必待完成。”①藥:《勤工儉學生的團結》,《少年》第2號,1922年9月1日。
其次,由于《少年》所處的獨特的地理環境和共產國際對世界革命浪潮的宣傳,《少年》自然而然地蘊含了一種國際眼光和世界情懷,對深受資本主義壓迫而生活悲慘的世界人民的同情心和拯救欲油然而生,“我們雖是中國人,我們的眼光終須放到全世界上來。我們不必想取捷徑,也不必畏難茍安,全世界無產階級為創造新社會所共負的艱難責任,我們也應當分擔起來”②伍豪 (周恩來):《共產主義與中國 從經濟現狀上論》,《少年》第2號,1922年9月1日。,承擔“解放全人類,救濟全世界的使命;使生產的性質變為社會的;使經濟的關系變為國際的”③石人 (尹寬):《進化與革命》,《少年》第2號,1922年9月1日。,完成這個任務的唯一途徑就是實現共產主義的“全世界革命”④伍豪 (周恩來):《無產階級革命的俄羅斯》,《少年》第5號,1922年12月1日。,“世界上只有一個共產主義能使這個責任無國界、無種界地放在無產階級的肩上,也只有他能使中國民族得列于人類中間彼此一視同仁”⑤伍豪 (周恩來):《共產主義與中國 從經濟現狀上論》,《少年》第2號,1922年9月1日。。同時,《少年》對中國形勢的分析也立足于對帝國主義爭霸和世界共產主義運動的形勢判斷。當國內聯省自治的主張風行時,獨特的地理環境決定《少年》不是立足中國看世界、從中國看中國,而是立足全球從世界看中國。后期尹寬與任卓宣的很多文章都是在總結完國際形勢后指出中國的革命道路。此外,《少年》的共產主義主張中混合著世界主義思想。尹寬在文中明言,無產階級要掌握權力,通過無產階級革命“毀去帝國主義、國家主義,代以世界主義”⑥石人 (尹寬):《進化與革命》,《少年》第2號,1922年9月1日。。
再次,《少年》從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破壞性力量和戰后的國際爭端出發,論述了資本主義制度的弊端。一戰的破壞力加深了人們對資本主義制度弊端的認識,造成對資本主義積極面的潛在漠視和對消極面的極度恐懼或試圖規避心理,“戰前我們的觀念,總是望著一個興旺的資本主義發展到最高度,結果資本主義自身懷著一個致命傷”⑦石人 (尹寬):《俄國少年團第五次大會》,《少年》第4號,1922年11月15日。。資本主義發展引發戰爭的事實使《少年》斷定:“有產階級制度已經達到發達終點了。生產力已經不能在有產階級社會里再向前發達了。在結果上頭,我們可以看見在最近十年內的情形只是崩潰,只是資本主義人類的經濟根基的崩解和以前蓄積財富的機械毀壞。我們現在處在經濟極恐慌的時候,他實是一種驚人的恐慌。在世界歷史上沒有遇過,而且不是簡單的。現在到了他的時候了,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生產力的發達,這種情形是‘尋常’而不能避免的;這個恐慌今天正指出有產階級社會里生產力的崩毀和離散來了。”⑧〔蘇俄〕托洛斯基著,允常 (謝唯進)節譯:《革命的戰略》,《少年》第3號,1922年10月1日。此處所謂“最近十年”正是從1913年到1922年。正當人們沉浸于資本主義帶來的空前文明時,戰爭如一聲驚雷,人們震詫驚慌不已。所以,當一戰造就了西方“迷失的一代 (The Lost Generation)”時,“創業的一代 (The Found Generation⑨Marilyn A.Levine,The Found Generation:Chinese Communists in Europe during the Twenties,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93.)”正在為中國的前途輾轉憂思。由戰后情形觀之,資本主義“現已算入到他的崩潰期了,過去四年多的大戰,近四年的世界破爛情形,便是他的實證”。《少年》對戰后各國內外環境的介紹,著實讓人們對資本主義世界灰心失望,“恰巧在這期中,俄羅斯的無產階級革命便應時而起”[10]伍豪 (周恩來):《無產階級革命的俄羅斯》,《少年》第5號,1922年12月1日。,并與資本主義世界相區別,“這個分別就是無產階級做了政權的主人,即是做了生產的主人,他可對資本說:‘直到那里,不要再跑遠了!’這是一個主要的分別,為共產主義的敵人所未曾料到的”①石人 (尹寬):《俄國少年團第五次大會》,《少年》第4號,1922年11月15日。。因此,一戰在某種程度上點燃了《少年》對共產主義的無盡向往和憧憬。
綜上所述,《少年》作為旅歐共產主義青年接受馬克思主義的啟蒙刊物,是歐洲路徑下傳播馬克思主義的珍貴文獻。它立足于國際視野,分析資本主義世界的尖銳矛盾,捍衛俄國革命的成果,抵制無政府主義的錯誤主張和思想。同時,《少年》針對中國問題,宣傳馬克思主義理論,切實為當時中國共產黨的革命戰略服務。值得注意的是,《少年》因其所處時代的限制,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不可能面面俱到,較多介紹階級斗爭的救國理論。雖然《少年》中的有些作者后來離開了馬克思主義甚至加入了反馬克思主義陣營,但作為思想發展的一個階段,《少年》反映了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對馬克思主義的認識和理解,也反映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的多重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