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Ⅰ沈 紅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發展戰略研究院研究員 責任編輯/李坤)
石門坎是貴州近百年來最有文化活力和創造力的地區之一,是特定歷史條件下,西方與東方、本土和世界文化交流的奇異花朵。近年來,筆者一次一次走進石門坎,聆聽石門坎人的回憶和群山環抱中的空谷足音。
在生態版圖上,石門坎原本邊遠洪荒之地,位于貴州接近川滇最邊緣的西北角,古時被稱作烏撒蠻的烏蒙山區腹地——生態惡劣、稼穡艱難;古來瘴癘之地,貧病交加,生計難;大霧陰雨、溝壑縱橫,行路難。到了機動車時代,石門鄉處在貴州公路網末梢,與云南路網不銜接,退居邊緣之邊緣。
在文化版圖上石門坎曾是未開化的村落,居住著所謂晦盲否塞、結繩刻木的苗族。苗族苦難數千年,遷到黔西北、滇東北的一支稱大花苗,棲身在彝族土目的地盤上,被官府劃為尚未教化的“生苗”,處于半農奴半奴隸境地。遷來石門坎時,大花苗是漢字文盲、漢語語盲和數字數盲。
20世紀初,隨著英國傳教士柏格理的到來,一個蠻荒不馴的小村落,異軍突起,帶領苗族和周邊少數民族掃除文盲,勃興教育,風云叱咤,成為西南苗族最高文化區。
隨著研究的深入,石門坎(苗語稱“卯嶺南”)的涵義正在不斷拓展中。我們發現它不僅指百年老校所在地那個村落,不限于目前石門鄉行政區劃范圍,而且代表一種民族發展現象、一種文明交流的象征,是以石門坎為中心的文化網――跨越貴州、云南、四川三省行政邊界的少數民族文化社區,輻射遠近20個縣的眾多村寨,筆者稱之為“石門坎文化圈”。作為卓有成就的民族文化中心,石門坎曾領導著黔西北、滇東北、川南少數民族地區近百所鄉村學校,發育出20世紀上半葉西南少數民族地區最大的基礎教育網和鄉村宗教網絡;作為民族文字網絡,石門坎苗文也有諸多建樹,甚至跨越民族分布邊界,向彝族、傈僳族地區有效傳播。21世紀的學者們正在研究石門坎所承載的民族學、文化學、社會學和宗教學意義、發生機制和變遷規律。
石門坎進入筆者的研究,既因為生存在那里的苗族曾經承受的歷史苦難的深重,又因為這個苗族為主體的社區在民族教育史上獲得的成就,它是貧困社區和貧困族群謀求“跨越式發展”的早期實驗區,其特殊的發展路徑和變遷歷程,為探討中國西部發展提供了另類思路和多項借鑒。
筆者歸納了石門坎文化四個方面的精神內涵,它們共同構成石門坎跨越式發展的核心競爭力。
其一,文化創造,雙向開放。石門坎的活力出自外來文化和本土文化的交融碰撞,以及民族社區對外對內的雙向開放與交流。最體現文化創造力的是石門坎苗文的創制和傳播,這種文字超越民族、地域的障礙構建了獨具特色的少數民族文字網絡;一所苗民學校發展壯大為鄉村基礎教育網絡;一所山區教堂發育延展為影響廣泛的鄉村宗教網絡。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石門坎苗文的跨界傳播,幫助一些同樣缺乏民族文字的貧困族群獲得了初步文字權。
其二,苗族主體性,民族自覺。
石門坎文化喚醒了貧寒的苗族子弟的主體意識和民族自覺,既體現在他們自立自強、追求卓越的主人翁精神,以及絕境逢生、救同胞于危難的共同體使命感,也體現在學校尊重教師和學生的文化選擇、信仰選擇和流動自由等方面。
其三,以苗教苗,薪火相傳。
石門坎文化和教育的自組織系統能夠吸引本土人才回歸、外部人才往來無阻,聯體共生的學校-教會網絡成為師資儲備庫,促成了以苗教苗、前赴后繼、薪火相傳的大規模教育實驗,確保這一場平民教育運動得以有序有效地展開。
其四,西部鄉村建設的向心力。
石門坎歷史同樣具有鄉村建設實驗特點,它引領了一場具有西部特色的鄉村建設運動,堪與東部當年鄉村建設運動相仲伯。石門坎文化圈的擴展與民國史上東部的鄉村建設運動相比,共同之處是二者都在平民教育、社區公益設施、文化建構等方面開展了有效實踐,其區別在于石門坎更重視苗民參與和集體行動,更具向心力,結果使苗族自己的知識分子脫穎而出。石門坎文化圈如同磁場,影響波及西南多地,為貧困村寨帶來新的生機。
石門坎歷史現象曾被歸結為外國人效應、宗教效應,這種看法被極“左”話語利用帶來長期的誤讀,曾經增加了對苗族的歧視與偏見,對這個地區農村基礎教育和少數民族教育發展起到非常負面的作用,歷史教訓深刻。
實際上,石門坎文化難能可貴之處恰恰在于本土效應,通過吸納廣大貧困者參與平民教育和鄉村建設,極大激發了他們保護本土民族文化的主體意識。楊光林先生指出,主體性的建設,是苗族發展包括文化教育在內的各項事業的根本支點,是苗族辦好任何事情的內在動力源。我們需要的主體性,是能夠主動適應社會發展要求的、是主動增強競爭力的、志在謀取大發展的主體性。苗族教育是苗族整體性與主體性建設的重要基礎工作。
石門坎學校成立百年之后,這個地區正在迎來新的發展機遇。2006年石門坎光華小學遺址被貴州省政府列入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名單;2009年石門鄉石門坎獲準評為貴州省歷史文化名村;2011年包括石門坎文物保護規劃在內的石門鄉總體規劃正在編制和修訂中。這些百年后姍姍來遲的文化符號,不僅使一批殘存的社區建筑得以免遭拆除的厄運,而且表明石門坎文化教育的歷史價值引起了各級政府的重視。2009年國家啟動“威寧喀斯特地區扶貧開發綜合治理”試點工作,由國務院扶貧辦牽頭成立“威寧試點”工作協調小組,省地成立工作領導小組和辦公室,指導威寧縣開展扶貧開發,2010年以來每年中央安排威寧試點建設資金均過億元,招商引資數十億元。這些新的經濟政策和扶貧發展格局對于石門坎這個威寧西北角的貧困之鄉,意味著經濟上走出貧困的新的機遇。
石門坎能否再次實現“跨越式發展”和“超常規發展”?威寧縣扶貧政策提出整合資源,提高綜合治理效益的措施,將易地移民搬遷資金、沼氣建設資金、水利資金、畜牧發展資金、通村公路建設資金、義務教育資金、農村特困救助資金等一并規劃到實施整村推進的計劃中。這在現實中是合理的做法,不過,對外來項目資金的整合還不等同于對社區內部力量的整合。當年石門坎引導的鄉村建設運動,為貧困苗區帶來了一系列社區公益福利事業,類似于扶貧政策中提倡的綜合發展和整村推進的早期嘗試。
雖然沒有今天那么充足的發展資金,但那些小額項目卻激發了社區參與的積極性,比如廣泛發動民眾參與社區建設,石門坎領導班子當年沒有采用如今常見的把項目承包給外來施工隊、把本地村民排除在外的做法,這樣做的合理性何在?又如,鄉村衛生保健和體育相結合,建立貴州史上第一座游泳池、第一個足球運動場,倡導師生和村民全民參與的民間體育運動,在苗族傳統節日端午節,學校舉辦規模盛大的運動會,石門坎因健兒輩出被譽為“貴州足球的搖籃”。今天的調查中我們很難觀察到衛生保健與體育、體育與民族傳統之間的關聯互動。再如,對比一些地區以高消費人群為受益目標,脫離當地民生和民情、脫離民族文化傳統和現實需要的產業開發規劃造成的種種問題,石門坎歷史啟迪今人:是否以人為本、能否培育貧困者主體性,能否保證貧困村民的有效參與和受益,應成為檢驗貧困地區發展政策的試金石,尤其在新的扶貧發展機遇和新農村建設的規劃和實踐中。
石門坎的現代教育和鄉村建設試驗,對研究者的啟發是,站在地方性知識和小傳統的立場上審視宏大敘事的主流話語對于石門坎苗族文化的排斥或否定;對決策者和實踐者的啟發在于,擁有更為包容的發展視野和胸襟,來吸納底層民眾參與社會文化創造的成就。石門坎精神正是這一過程的凝聚。如果說石門坎文化是西部苗族貢獻給20世紀中國的一份“試驗區方案”,那么,由于其寓現代性于民族性之中,以民族文化的包容性創新來推動社會發展,善于培育主體自覺和民族自覺,即使在21世紀我國社會轉型的發展語境和增長方式政策中,石門坎歷史仍不時閃現出鄉土智慧以及清晰的現代性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