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單位（二）

方希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老單位的樓還沒有現在這么光鮮。最常見的是設計相當不科學的筒子樓，走廊長而黑，挑空很高，不管外面是陰冷還是酷熱，一進走廊，氣溫至少低兩度，陰暗的光線也降低了體感溫度，盡管它可能并沒有那么低。越到走廊盡頭，尿臊味兒越重，一般廁所重地都安放在那里。老單位一般都用白慘慘的日光燈管，陽光不明媚的時候，任何人臉上都很難看到正常的血色。一式的線條生硬但木板厚度奢侈的辦公桌，上面有藏藍色的絨布，蓋上一層玻璃板，底下一般有黑白的集體照，領導分官職大小、群眾分男女和個子高矮排列，以中線和圍繞領導為尊。不可或缺的還有一些只顯示分機號碼的單位通訊錄，以及上級主管機關的主要聯絡人，偶有一些斑駁的集體照，照片已經跟玻璃長到了一塊兒，難舍難分。

任何一個讀過劉震云的《一地雞毛》，哪怕是王朔的愛情小說《永失我愛》的人，都能在相關橋段里看到這些熟悉的道具。從桌子到椅子，都遵循著不舒服但是浩瀚而有力的原則。柜子基本上是鐵皮的，被分割成若干個小間，里面是排列整齊的大文件夾，上面用制式的紅藍標簽紙顯示它們的分類。從家具到辦公用品，都顯示著柔軟度和溫度的不合時宜，有著高于個人訴求的威嚴和壓力。偶爾能展示個性的，只能算是每個人的茶杯了，就算是這個，也有很多單位的茶杯是公家配發的。沒有可以燒開水的鍋爐的地方，都算不得正宗的老單位。鐵皮外殼的暖水瓶，是單位里資歷淺的年輕人表現自己努力和本分的重要道具。

老單位里有一套特別的語體，“妥否，請正”、“請批示”、“請指示”……是針對不同類型的文件，向不同級別的領導請示而作，一個年輕人第一需要學習的，就是迅速領會文件的寫法和批法。一個老秘書曾告訴我，為了一個重要而緊急的報告，相關的四個人逐字推敲，領導也親自挑燈夜戰，終于在改完最后一個字之后，四個工作人員的大手雜疊著握在一起，粗獷的臉上滾下了熱淚。

老單位里有一種強烈的生活氛圍。彼此之間說話是親切的，甚至是溫暖的，這恰恰是外人對單位生活的誤解。有些機關工作的人初次下海，受不了的恰恰是社會上那種直來直去等級分明的表達。在一個根深葉茂的老單位，領導如果仗著自己官大跟下屬隨便擺臉，屬于脫離群眾，是做領導還不太熟練，功夫還不太到家造成的。

每個人的級別工資，都是公開的秘密，雖然大家不見得討論，但是心里都跟明鏡兒似的。也因為如此，在尊重領導之外，每個老單位人兒也有自己不可侵犯的權利。比如漲級別、漲工資，平時看著和和氣氣的一個人，能拉著領導在地上打滾，家屬上門哭天抹淚。關鍵是，這一鬧，沒準還真行。一家報社的副總編，因為總編輯任命了一位總編助理，擔心是為了架空自己，一頭撞進總編大門，哭著喊著就要跳樓，總編此時也顧不得男女之防，沖到窗邊死死抱著副總編的腰大喊救命。此時，在外頭聽墻根的一干人等都沖了進去，阻止了一場事先張揚的自殺事件。

老單位里的福利，是衡量單位好壞的重要標準。一個老單位里一定少不了一些能人，能從各處跑來稀缺而高質量的福利，小至水果、糧油，大至低于市場價的家電和海鮮。女同志發衛生巾，男同志發避孕套。一次去一個單位，見到某中年男人正跟工會的人嚷嚷，他表示，上回單位發的避孕套質量太次，害得他老婆又懷孕了，要求單位報銷老婆流產的費用—這事兒沒什么見不得人的，如果你在單位久了，你也會為這位中年男人打抱不平。

單位里信息最靈通的，算是三四十歲的老人兒，尤以婦女居多。在那里你別想有什么秘密，你家里做什么的、因為什么關系到了這家單位、有沒有男女朋友、家里兄弟姊妹幾個、負擔重不重，都通過一次次親近而私密的交談，變成全單位都知曉的秘密。如果你的父母跟這家單位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你更不要有任何妄想，一個不起眼的大媽，沒準連你媽懷上你的準確時辰都知道。隱私在老單位是稀罕物，好在這是對等的，別人在你這里也沒什么隱私。（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