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非

前不久,從電視新聞上看到記者就“剩宴”問題采訪袁隆平院士。袁隆平痛心地說:“我們國家人口這么多,人均耕地這么少,我們辛辛苦苦鉆研來增加產量,我們的水稻產量,每畝提高五斤十斤都是很不容易的,產量提高了,卻被浪費掉了!”袁隆平性格開朗,話語詼諧,我從沒看到他那樣神色凝重。他還說起,好多宴會,經常十幾二十種菜,每一樣蜻蜓點水,只吃一點點就倒了。他提議要對餐桌上的浪費罰款。
想起十年前的一件尷尬事。學校校慶,頭頭們忙于陪更大的頭頭,請我去賓館招待來賓用餐,席上有袁隆平等五位院士,還有三位外賓,都是老派人。看到菜接二連三地端上來,沒吃完又一一撤下去,大家都覺得沒有必要。我代人受過,也說不清。
去年五月,和同事去長沙訪問袁隆平。八十二歲的袁隆平依然忙得不可開交,晤談后安排我們到招待所休息,說等他出席一個會后,請我們吃晚飯。兩小時后他回來,帶我們到餐廳,上的是湖南家常菜,唯一特別的,有一瓶農科院研制的“糯高粱酒”。袁隆平說,市面上沒賣的,極好吃,可惜我們都不能飲,他也不沾。說是共進晚餐,其實他沒動筷子,只喝了一小碗魚湯。問他,說是只在家吃太太煮的飯,從不在外面吃晚飯的,不破例了,陪大家說說話。那天談得比較盡興,說到雜交水稻生產的北限,說到“超級稻”的最新進展,也說到“十八億畝”——我也終于知道,那個十八億畝包括相當比例的低產田。
農業(yè)發(fā)展仍有潛力,但都得靠辛苦去換取。說起種水稻,真是艱難,沒種過田的人根本不懂。從春天做秧田開始,就得赤腳,秧田的水還很冷;秧,是一根一根地插下去的,插完,腰都直不起來了;三伏天,卻盼著再濕熱些,水稻要“發(fā)棵”;起早睡晚地侍候莊稼,就盼望風調雨順……我說起江南人的精耕細作,說起陳永康的“老來青”,袁隆平感慨不已,說:“蘇南當時能畝產八九百斤,不得了哇,全靠人力啊;不搞農業(yè)的人不知道,在當時的條件下,畝產多個一百斤,難得不得了,怎么可能‘放衛(wèi)星!”1974年,我插隊的公社開始種袁隆平研發(fā)的雜交稻,那時米的口感并不好,但產量高出一二百斤,能吃飽肚子。雜交米變得好吃,也才十來年,全靠袁隆平這樣的人嘔心瀝血。在現代科技條件下,有些品種的產量到了極限,的確如袁隆平所言,增產個五斤十斤,也是開心的事。然而,如今學校食堂學生倒飯,餐館倒雞鴨魚肉,真的讓用心血培育良種的袁隆平們痛心。
袁隆平出身知識分子家庭,自幼家境優(yōu)裕,因為熱愛,選擇農學。1958年大浮夸之際,不為所動,只想尊重科學規(guī)律,改良品種,增加產量,一心一意,讓農民能吃飽飯。袁隆平說起大饑荒時,目睹河岸路邊餓殍的情景,舉座憮然。
在湖南雜交水稻中心,看到不少在這里接受培訓的非洲技術人員,不禁想起遙遠的非洲大地,想起新聞圖片上那些瘦骨嶙峋的饑民,傷感不已。
【原載2013年2月27日《新民晚報·世象雜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