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璽璋
前幾天看了一個視頻,有人在街頭隨機采訪:“你印象中的魯迅是什么樣的?”人們的回答真可謂五花八門。
最近有兩部關于魯迅的書,頗為一些讀者所看重,一部是大部頭的《魯迅著作初版精選集》,收入魯迅著作二十三種,幾乎將其初版本一網打盡;另一部是日本人內山完造所作《我的朋友魯迅》,在全部四十五篇作品中,只有兩篇我在1999年版六卷本《魯迅回憶錄》中曾經見過,絕大部分是第一次譯介給中國讀者,其中講到很多關于魯迅的生活細節以及他們在日常交往中所經歷的平凡小事。這些無疑具有很珍貴的史料價值。
關于魯迅著作初版本的仿舊重版,人們所看重的,多為收藏價值,尤其還用了“毛邊本”的樣式,更為收藏者增加了一些雅趣。然而也還有一些用途是有待專家們開發的,比如初版本與后來各種版本的比較,單行本與自選、他選之集以及全集的比較,這期間曾經有過哪些增刪,哪些改動,編排和設計,乃至合作出版人有些什么變化,都是令人感興趣的。有心人或許就能從中發現一些可以深入發掘的微妙之處,對于我們理解作者不同時期的思想特征、精神面貌,揣摩其內心活動、人生態度,也會有所幫助。甚或找到一些能夠解決魯迅研究中疑難未解之謎的線索,也未可知。
然而,更直接、也更有趣的,還是內山完造這本《我的朋友魯迅》。魯迅與內山完造有過長達十年的交情,自1927年定居上海,至1936年10月19日凌晨去世,內山書店始終是他聯系文化界的重要場所。他對內山完造顯然極有好感,他們之間幾乎無話不談。蕭伯納要來中國,有人想促成這兩位大文豪的對話交流。在內山完造面前,魯迅無所顧忌,直言:“我并不打算見他。”書中有一篇文章,題目就叫做《先生那些話》,這個先生,指的就是魯迅。從這篇文章中我們看到,他們的話題十分廣泛,從生活瑣事,談到中日兩國的風俗;從哪些人親日,哪些人反日,說到中國人和日本人國民性的異同,能感覺到魯迅在這里的輕松自由。
事實上,魯迅在遇到麻煩時,無論這種麻煩來自日本方面,還是來自國民政府方面,他都愿意去找內山完造幫忙。1930年3月19日,魯迅遭到當局通緝,就在內山書店住了一個多月;1931年1月20日,因“左聯”作家柔石等被捕,魯迅處境危險,又是內山完造不顧自身安危,出手相助,讓他全家移居花園莊旅館暫避一時;1932年上海事變發生后,也是內山完造庇護魯迅夫婦和周建人夫婦渡過險關;甚至在魯迅去世后,許廣平與內山完造仍然保持著經常往來的關系,1941年她被汪偽特工關押,就是內山完造出面將她保釋出來的。這很可以看出魯迅對內山完造的信任,以及內山完造對魯迅的感情,所以才有了后來魯迅針對“內山完造是日本間諜”的傳言所做的態度鮮明的辯駁:“至于內山書店,三年以來,我確是常去坐,檢書談話,比和上海的有些所謂文人相對還安心,因為我確信他做生意,是要賺錢的,卻不做偵探;他賣書,是要賺錢的,卻不賣人血;這一點,倒是凡有自以為人,而其實是狗也不如的文人們應該竭力學學的!”這段話見于《偽自由書》后記,1933年7月20日午所作,魯迅對造謠生事者的憤慨由此可見。
恰恰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對內山完造的這本書有很多期待。這些平實生動的文字,不難使我們了解和體會魯迅精神、人格的另一面,從而有可能接近魯迅的真相,特別是在多年來魯迅已被神化、誤讀,甚至褻瀆、曲解的情況下,這本書的價值也就更加凸顯出來了。比如他就注意到了魯迅在提起兒子海嬰時“一副幸福的煩惱樣”,我想,這種“幸福的煩惱樣”,做過父親的人都不難體會。他還記得魯迅曾經詢問,在日本,小孩子出生后是否立刻就能喂乳汁,由此談到給小孩子喂“五香”,魯迅于是也提起家鄉紹興的風俗,小孩子吃奶前,大人們會先拿五種東西放到他的嘴邊給他舔一下,這五種東西分別是醋、鹽、黃連、鉤藤和砂糖,代表了人生的五種滋味,酸、咸、苦、辣、甜,其中鉤藤即野薔薇,寓意著生活的艱辛吧。
內山完造筆下的這個魯迅,和我們所了解以及想象中的魯迅,還是有些區別的。在這里,魯迅不僅會笑,有時還會“哈哈地笑出聲來”。事實上,把魯迅想象為一個僵硬的、嚴酷的、只有恨沒有愛因而不會笑的人,只能說明我們對魯迅的理解和認識是有偏差的。書中有一篇《先生和版畫》,也向我們透露了魯迅性格中的另一面相。中國現代版畫運動的發生、發展,都與魯迅有很密切的關系,內山完造就曾協助魯迅舉辦過三次版畫展,每一次,魯迅都親力親為地做大量細致的具體工作。第一次,“先生準備了德國和俄國的大大小小的版畫作品共七十幅,全部用框裱好并編上號,下面用該國語言及中文標明作品對應的國家名字和作者名字,并制成目錄印刷成冊”。當時,了解版畫的人很少,為了普及有關版畫入門方面的知識,魯迅及時抓住來上海旅游的內山嘉吉,請他為美術學校的十三名在校生授課講習,并親自擔任翻譯。我們很難想象魯迅在課堂上當翻譯的樣子,但經過不斷努力,版畫在一些青年藝術家手里的確漸漸地做出了一些模樣。這時魯迅已經臥病在床,但他對版畫的熱情絲毫未減,病中還操心外國版畫作品集的出版,“從原文的翻譯到紙張的選擇再到題字、序文等,都堅持一個人完成”,耗費了大量心血。這至少是魯迅的一個側面,它豐富了我們對于魯迅的想象,使我們想象中的魯迅有可能接近真實的魯迅。
【原載2013年1月17日《聯誼報·錢塘聽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