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福東
如果不是公開站出來,狀告安徽省蕪湖市人事局,發起舉國關注的“乙肝歧視第一案”,張先著的命運或許將完全不同。
2003年11月,張先著用化名“松月”在蕪湖接受了我的采訪。11月24日的《中國新聞周刊》刊出了題為《中國1.2億乙肝病毒攜帶者的反歧視主張》的封面報道,包括三篇報道《‘乙肝歧視訴訟第一案》《HBVER維權運動》和《為乙肝病原攜帶者‘平反?》,以及一篇名為《憲法還他們平等》的評論。
這組封面報道刊出后,張先著感受到了明顯的壓力。但很快,他決定以實名發聲,并且不打馬賽克出鏡。
官司打贏了,但張先著最終沒能成為公務員。他的命運,正是10年來中國乙肝病毒攜帶者維權的縮影:陽光已經照進法律與政策的紙面,但現實中仍然霧霾重重。
身份高調公開后,張先著曾被多家單位拒絕。“官司對我的生活有很大影響。我年紀大了,需要收入。”他告訴回訪的《中國新聞周刊》。
但是他并不后悔,當年為1.2億乙肝病毒攜帶者的尊嚴和權利而發出吶喊。
2003年9月,張先著在安徽蕪湖公務員考試中取得了筆試、面試綜合成績第一名。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原本將成為蕪湖縣委辦公室經濟管理人員。“在父母身邊,結婚生子,過著普通而簡單的生活。”但乙肝病毒攜帶者的身份,讓他與這個職務失之交臂。
2003年11月,我在蕪湖見到張先著時,他剛剛過完自己25歲的生日。
張先著兩年前畢業于皖西學院環境學系,先后從事過網吧網管、營銷等工作。我至今記得,他看上去很精干,穿著西服,架一副眼鏡,斯文而充滿銳氣,講起話來非常有條理和邏輯。
“我那時被父母和姐姐包圍,沒經歷過太多事,身上有棱角。”10年后,張先著如此總結。
但在決定起訴蕪湖人事局之前,他還是經歷了長時間的內心掙扎。父親希望他放棄訴訟,安安穩穩過日子。在活躍著眾多乙肝攜帶者的肝膽相照論壇上,“戰友”們在表達支持之意的同時也提醒他,公開暴露身份可能給他的個人生活帶來負面影響。
2001年建立的肝膽相照論壇,一直活躍在乙肝維權的第一線,是中國乙肝患者最大的網絡聚居地。在“乙肝歧視第一案”的發起上,這里起到了關鍵性的推動作用。
在張先著發起訴訟之前,《國家公務員錄用暫行規定》已經實施了九年。人事部發布的這個文件,為公務員錄取排斥乙肝病毒攜帶者提供了依據。
最早引起輿論關注的反抗者是浙江嘉興一個叫周一超的男子。因患有乙肝而被拒于公務員大門之外后,他選擇了暴力報復,持刀刺殺兩名人事工作人員,造成一人死亡,他本人則因故意殺人罪被執行死刑。
張先著的遭遇發生在周一超案后半年。他決定采取更為理性的維權方式。最初,他試圖通過行政復議的方式扭轉局面,得到的卻是《不予受理決定書》。他只能選擇起訴了。
此時,他還沒有想挑戰《國家公務員錄用暫行規定》和《安徽省國家公務員錄用體檢標準》,其訴求僅僅是:他認為自己乙肝“兩對半”的體檢結果是“一、五陽”,而不是“小三陽”,而這應是符合公務員錄用標準的。
不過,在訴訟過程中,“乙肝歧視第一案”還是上升到了體檢標準違憲與否的高度。這為后來廢除公務員錄用乃至任何單位招聘時的強制乙肝檢查奠定了基礎。
判決結果還沒下來時,張先著已經在考慮,即便勝訴,他也不能在蕪湖再待下去了——誤解與歧視仍無處不在。
張先著的確勝訴了。但公務員系統仍無法接納他。“人事局的說法是,招錄工作已經結束,所以無法錄用。我的初衷已經達到了,訴訟取得很好社會效果,我可以退出了。”張先著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從媒體的鎂光燈下走出后,張先著首先感受到的是生活的壓力,他不得不為生計發愁和奔波。他去了廣東,在小工廠打雜,月薪只有三四百元。后來,在肝膽相照論壇戰友的介紹下,他去了一家公司做銷售,試用期每月工資800元。只干了一周,老板知道他是乙肝攜帶者張先著后,就把他辭退了,公開的理由是普通話相當不錯的他“普通話不標準”。
知名度也給他帶來過好處。2005年,廣州一家公司的董事長主動邀請他加入其團隊。“他怕我被別人認出,讓我用了一個化名。但三四個月后,還是被總經理認出,又找理由給我開掉了。”
不斷換工作期間,張先著短暫從事過關于乙肝的科普宣傳工作。2005年夏天,他決定去貴州農村義務支教。在那里的一年,他只花費了800元。但他知道自己終須面對這個歧視乙肝的世界,無法逃避。他需要賺錢。
他本想用考研來緩解就業壓力,正在那時,肝膽相照的戰友又發揮了作用。他去了上海一家互聯網公司,在那里,同事皆知他的身份,但沒有歧視。收入也比以前有了很大提升。幾年前,他已隨團隊來到了北京。
張先著逐漸脫離了乙肝維權的第一線,卻一直沒有停止對該領域的關注。
2005年的春天,堅冰開始消融。人事部、衛生部正式發文,取消了公務員錄用體檢標準中對乙肝病毒攜帶者的限制。
進步在延續。招聘時的強制乙肝檢查被越來越廣泛地禁止,入口食品崗位也不再限制乙肝及其攜帶者從業。
另一名乙肝病毒攜帶者雷闖開始接棒維權。和張先著所發起的嚴肅訴訟和更早期時周一超的憤而殺人行為不同,他采用的是一種帶有更多歡樂的行為藝術方式。
張先著發現,平等權利的落實,比他發起訴訟時所預期的要快得多。現在乙肝攜帶者在教育和就業上面對的政策環境,都比2003年好過了太多。各類教育機構和用人單位都被明令要求,在公民入學、就業體檢中,不得開展乙肝項目檢測。

但實踐中,禁令并沒有得到完整貫徹。
如今,將服務器轉到了國外的肝膽相照論壇影響力日漸式微。部分成員創辦的北京益仁平(即公益、仁愛、平等)中心,在反對乙肝歧視上,繼續發揮著作用。
益仁平2011年2月公布的一項調查報告顯示,在180家大型國企中,明確表示入職體檢要進行乙肝檢測的高達61.1%。7個月后,他們對內地近4萬家幼兒園進行了抽樣調查,發現超過六成的幼兒園在兒童入園體檢時查驗乙肝,超過三成的幼兒園拒絕乙肝病毒攜帶兒童入園。
比法律和政策更難改變的,是根深蒂固的觀念。
張先著意識到,改變需要時間。雷闖那種維權的輕松姿態,仍屬特例。他結識的很多“戰友”,內心都難免因乙肝歧視而壓抑、痛苦。“乙肝影響最深的是心靈,乙肝病毒攜帶者會遭遇一般人難以想象的心理困難。”張先著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工作安定之后,他決定重返乙肝維權領域,只不過這一次,是以心理咨詢的名義。
他已經取得了三級心理咨詢師資格,業余給圈內朋友介紹的乙肝病毒攜帶者公益性地答疑解惑。接下來,他打算專職做心理咨詢。
張先著一直內心愧疚,這么多年來,居無定所,疏忽了父母。2012年5月,他特地請了一個月的長假,陪伴父母。他感到,自己終于開始步入正常生活。
他期待有一天,所有乙肝病毒攜帶者都能生活在正常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