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永
“我對你這個話不感興趣。”
1月28日,我和周正龍圍坐在一臺暖烘烘的火爐旁。上午10點,他剛剛吃過早飯。由于老婆孩子外出打工,家務都由他一個人打理。
外面下起了小雨。這種天氣,不適合上山找虎。
這是一棟2010年建起的三層小樓,外置式的樓梯,淺綠色的瓷磚——這是周正龍自己的設計。他對這棟房子頗為得意,稱其為“鎮坪第一家”。
這一次回訪進行得并不順暢。每當我對周正龍說的話表現出不解或遲疑,他的臉上就有一種不耐煩。談話間偶爾問起他的性格特點,他就扔過來本文開頭的那句話,或是“這個話沒有水平,都不想跟你往下頭說了”。
距離2007年“虎照事件”,已經過去5年多了。在這個事件中,周正龍和他的“虎照”遭到了鋪天蓋地的質疑。在這些質疑聲中,周正龍被送進了監獄。
時隔5年3個月,2013年1月底的嚴冬時節,我再次來到了陜西。在我此次到鎮坪縣文彩村拜訪周正龍的兩天前,北京的一家科考隊剛剛離開。科考隊員就住在周正龍家里,為此他在一間屋子里鋪了5張床。他指著房間對我說,在2007年媒體一茬茬到來時,他家的床和地板上睡的到處都是記者。
那是一段“光輝歲月”。從安康市到鎮坪縣的包車上,擠滿了各路記者。這個人文環境和自然景觀都乏善可陳的縣城,大小賓館一下子人滿為患;從縣城到文彩村的路上,擠滿了全縣城的“三蹦子”。經歷過這一盛況的司機,如今還能準確道出周正龍家的地址。
彼時,擠在這些蜂擁而至的媒體中間,《中國新聞周刊》選擇了一個相對獨特的報道角度:從這一事件蔓延的過程,觀察正在成長中的網絡力量,包括它的生長過程,傳播規律,與傳統媒體的對接,以及在這一過程中官方的應對方式。
我們當時調查發現,這是一個典型的“官退民進”的過程:網民在專業攝影師的幫助下,不斷將質疑引向深入;而官方的回應大多跟不上質疑的進度,有時還成為新的攻擊對象。
陜西省林業廳時任野生動植物保護處處長王萬云說,此前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陣勢,有點煩躁。“有個網民打電話過來,開口就罵。我說你要是這樣說,你兒子都不一定是你的。”
那個時候,當我前去采訪,敲開他的門,他對著站在門口的我大吼:“出去!”1月29日,我再一次拜訪他,辦公室沒怎么變化,只是他的臉上沒有了往時的精氣神,說話的聲音很低,面色像霜打的樹葉。
陜西省林業廳時任信息宣傳中心主任關克,是第一個通過博客回應此事的人。他本人此前沒用過博客,開博就是為了回應此事。之所以要回應,是因為他確信“虎照”是真實的。他發的第一篇相關博文,是《對周正龍拍攝野生華南虎的情景還原》。文章的后面有八九十個跟帖,大部分是來罵他的。
關克告訴我,他開博客,除了想論證“虎照”以外,還想探索對公共事件的應對方式。“當時,包括林業廳大大小小的會議,都是想著怎么躲記者。我說水不能堵只能疏,除非有鬼。”
有傳播學者分析,關克此時選擇站出來回應,本身是個很好的態度,但他弄混了“回應”與“爭論”之間的區別——“回應”是消火的,而“爭論”是添火的。當時回應的最好方式,是對“虎照”進行鑒定。
但在林業廳內部影響甚廣的一種觀念,拖延了這一進程。當時,很多人對發布會之前的鑒定程序不夠健全并無異議,但同時認為這并不會影響照片的真實性。因為這些林業系統的各級工程師,不相信自己看不出照片的真假。“這些人就是學野生動物的,看了照片,還不知道這是華南虎嘛!”在接受回訪時,陜西省林業廳一位不愿意透露名字的官員對我說。
不過,林業廳內的鑒定,很容易受到一種多年來建立起來的心理預期的影響。在“虎照”出來之前,林業廳已經通過多年的調查,初步認定了鎮坪有虎。因此在他們看來,周正龍的“虎照”只是一個早晚會來的佐證而已。
林業廳另一位官員則告訴我,當時他們在這件事上的普遍心態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虎照”事件后,陜西省林業廳進行了內部整頓,其中的一個硬性要求,就是以后遇到類似的鑒定,一定要有一定比例省外專家的參與。
這個本應由陜西省林業廳負責的鑒定,最終由網易“越俎代庖”。網易組織了一個包括中國攝影家協會、華裔偵探李昌鈺等在內的六方鑒定,結論為“虎照”為造假。據知情人士透露,這個鑒定結論,尤其是其中李昌鈺的看法,對陜西省官員的影響很大,并最終影響對這一事件的處理。2008年6月29日,陜西省政府認定“虎照”為假,13位官員受到處分。同年11月17日,周正龍因詐騙罪、私藏槍支彈藥罪被判處兩年半有期徒刑。
但“挺虎派”并未繳械投降。出獄一個月后,周正龍就再次背起干糧,上山尋虎去了。雖然從邏輯上說,此時找到老虎,也無法證明此前“虎照”為真,但兩者在感性上的聯系毋需贅言。
陜西省林業廳原副廳長朱巨龍和陜西省林業廳信息宣傳中心原主任關克都在關注周正龍的動向。兩人都曾是“虎照”事件中的“挺虎派”,事后朱巨龍被免職,關克被撤職。“虎照事件”發生后,朱巨龍去了6趟周正龍的家。他在回訪中告訴我,除了關注周正龍的身體和生活外,也關心他的心態。
陜西省林業廳野生動植物保護處原處長王萬云則已經不太關心此事了。他覺得這件事炒來炒去沒什么意思,再說現在主動權也不在“挺虎”這一邊,“你再說,人家就是不相信你,有啥辦法。”
剛剛離開的北京科考隊,似乎給周正龍帶來了動力。在我拜訪他的時候,他特意把鄰居余大金叫過來,讓余給我講了一個故事:科考隊的一名年輕隊員,在山上調查時遭遇了老虎。“要不是周哥(周正龍)保護,這個娃兒就要被吃了。”余說。
余大金負責給科考隊送干糧。他說自己沒有親眼看見遭遇老虎的場面,但他去的時候,這個年輕人還在哭,說不敢待在山上,怕被老虎給吃了。
周正龍說,這樣的事情,他希望不要從自己的口中說出去,最好從別人的口中說出去,這樣更可信一些。
他說自己還有更有說服力的證據——老虎錄像,并認為這個證據“一定會被官方認可”。但他不愿意馬上公布。他向我解釋說,這個錄像拍到的是對面山上的一只母虎和一只小虎,而背面的山上還有一只公虎,為了證明繁衍的合理性,他要拍到這只公虎后再將影像資料一起公布。此外,公布的程序也不能像上次那樣草率,“捅了婁子”。

他告訴我,為了慎重起見,也為了權威性,他要“直接交給國務院”。
周正龍還說,這次的錄像既有老虎下山喝水的畫面,也有老虎留下的腳印。我提出要看看錄像,被他拒絕了。
而當我把這個消息告訴朱巨龍和王萬云,兩人的反應非常迅速且一致:“不可能!”朱巨龍說,“有東西早就跑來告訴我了。” 不過,王萬云接著又對這個說法半信半疑:“如果真沒有,他說有,還一直堅持,是不是很無趣!你把全中國全世界人民都忽悠了,現在還去搞那個,有意思沒意思!如果要從這個角度看,說不定還真有?”
周正龍希望這件事的宣布,能一箭三雕:一、把自己的冤屈給洗了;二、受牽連的官員官復原職;三、那些說“虎照”為假的人,“自己打自己的臉”。
在周正龍服刑期間,他所在的文彩村因為要建新城,田地被征收,各家都被動員簽訂協議,周正龍的妻子也在協議上簽了字。所以周正龍出獄時,已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失地農民”。他抱怨說,征地的補償標準太低,每畝水田補償3.5萬元,旱地每畝3萬元。
他還抱怨新城的建設,給自己帶來另一個麻煩:建成不到3年的房子,因為某一個項目在地下打洞,出現了多個裂縫。
周正龍正在嘗試著維權,維自己的權,也幫別人維權。余大金的老婆因為征地問題,與村支書發生爭執被打。這次采訪期間,周正龍把余大金叫過來,向我反映情況。余大金說,他請周哥在這件事上幫忙,自己則在周哥上山找老虎時給他做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