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福東
兩天沒有坐在電腦前發微博,孫大午的內心有些空落。他現在屬于輕微的“微博控”。1月30日下午,他在辦公室里連續發了兩條微博,都是關于政府與民企關系的。其中一條是這樣寫的:
有人說:中國的民企還沒長大。如果因貧富分化嚴重,爆發社會危機,政府很可能會以政治運動的方式,打擊民企“均貧富”,安撫民眾。只有犧牲民企,背后的權貴資產階級才會隱蔽,求得茍安。在自由競爭的市場經濟世界里,民企永遠是強者和勝者,但在詭異的政治斗爭世界里,民企是注定的弱者與祭品。
內心深處,孫大午對中國民營企業的未來發展仍有不確定感。
10年前,他曾因“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等罪獲刑,引發全國關注。《中國新聞周刊》是第一個派記者前往大午集團的媒體。
博弈的最后結果是,雙方各退一步,他最終被判緩刑。
這些年來,大午集團蒸蒸日上,每年的營業額超過10億。孫大午現已退居二線,只擔任大午集團監事長,主要精力用于“考古”。董事長和總經理分別由他的弟弟孫二午和外甥女劉平出任。“他倆更柔性一點,和政府的關系有改善。”
孫大午承認,和10年前相比,大午集團有了寬松得多的政策環境。但他并不認為,這能代表中國民營企業的整體生存空間。他認為現在的情況是,一方面法律越來越健全,另一方面地方政府部門還是對民企多有刁難,以為尋租之策。
“政府對民營企業還是想查就查。大午集團是個例外,因為我們得到了媒體過多的支持。”孫大午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2003年7月,我受《中國新聞周刊》派遣,到達河北省保定市徐水縣時,大午集團多家公司已處于半停產狀態。集團內部彌漫著一種末世氛圍。
中共徐水縣委、縣政府派駐的“穩定工作組”在該集團內部和附近村莊張貼了大量《非法金融機構和非法金融業務活動取締辦法》告示,宣布孫大午的行為違法。
孫大午和他的兩個弟弟孫二午、孫志華,已于此前的5月下旬被抓捕。當時的縣委書記設置了一場“鴻門宴”,以請孫大午吃飯的名義,在鴻雁大酒店將其拘禁。從一開始,該縣黨政領導就深度介入了這一刑事案件。
從10年前起,孫大午就開始嘗試向內部職工和附近村民集資。到案發時,大午集團共吸收存款余額3526萬余元,1993年以來累計吸收公眾存款高達1.8億余元。
當時微博尚未興起,互聯網仍以BBS為主要的言論集散地。孫大午被捕事件,首先在海外網站發酵,再轉入內地BBS。
相關的論述,多強調孫大午案的政治因素。孫大午多年來的政治言論被鋪陳開來,成為他結怨政府的論據。他在北京大學等高校發表的演講,以及他和中共黨內一些自由派老人的談話記錄,也在網上被放大。
《中國新聞周刊》編輯部內部也曾評估過這個選題的風險,最后認定,將這個案件歸之于純粹的政治案件,并無依據。事后來看,這個判斷是正確的。
記者的出現,打破了原有的平衡。徐水縣委、縣政府表現出相當程度的緊張,甚至于在我外出采訪時,身后總會有車輛跟蹤。
輿論出現了一面倒的情形。在和律師接觸后,孫大午得知了媒體的報道和經濟、法律界一連串的聲援行動。
“入獄時,我并沒那么悲觀。”談起10年前的牢獄之災,孫大午告訴來做回訪的我。“昨天我還是中南海的座上客(指被抓前不久,他曾在中南海參加農村問題討論會),今天就成為階下囚。當時他們和我講,如果寫了認罪書,就把你放了。我說,我怎么可能認罪?”
在這場博弈中,一開始就介入司法的中共徐水縣委、縣政府,開始選擇退卻。最后,孫大午被判“有期徒刑3年、緩刑4年”,這意味著他可以即刻走出看守所了。
“大午集團的資金那時沒出現問題,老百姓也沒擠兌。”談起那段劫數,孫大午至今不知道獲罪的確切原因:“有人說我是因言獲罪,有人說是我得罪了地方官員。我不知道。也許各占50%吧。當時抓了我們那么多人,顯然和政企關系沒處理好有關。”
出獄后,孫大午幾次想要翻案,但都被政府安撫下去,沒有正式將申訴狀遞交法院。在孫看來,他的行為沒有造成危害后果;但在司法機構看來,“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是行為罪,并不需要產生危害后果,即可定罪。
主流輿論則超越個案,將其放置在民營企業生存困境的大背景之中去看待。如《中國新聞周刊》2003年7月21日刊登的特別報道《億萬富翁孫大午涉罪調查》中所言:“我們之所以關注孫大午案,是由于我們一向關注民營企業家,關注民營經濟的發展與命運。”民營企業面對的諸多問題,從融資難,到難以擺平的政企關系,都借由孫大午案得到了較充分的討論。
這10年來,大午集團總的來說發展順利。集團內新增了很多項目,包括溫泉度假村、酒業、礦泉水等,建筑公司和肥業也快速擴張。也有一些產業(如農業育種)開始萎縮,有一些投資(如高爾夫球場)被證明不成功,1000畝的葡萄園項目則被砍掉。但整體上,大午集團的銷售額已由2004年的8000萬,躍升到10余億。接下來,他們還將籌建體育館、二甲醫院和大型超市。
大午集團跟當地政府的關系,也基本稱得上良好。
孫大午出獄后的第三天,中共徐水縣縣委書記、縣長就曾召集當地公、檢、法及銀行的主要領導,與孫大午一起開座談會,明確表示要對大午集團進行支持。
這并非只是虛假的表態。僅2012年一年,大午集團就獲得了1700萬的貸款指標。這幾年,集團得到的農業補貼也越來越多。有時政府還會主動打招呼,要他們前來填表,以免錯過補貼。此外,他們還爭取到徐水縣政府規劃的4大片區之一,用于新民居建設。
現在的中共縣委、縣政府主要領導,每月總要有兩三次前來大午集團做客,而且無需大午集團埋單。在他人面前,當地官員從來不吝以最美好的詞匯贊揚孫大午。
但小沖突依然存在。

2013年1月22日晚上與中共縣委領導就一件小事引起的爭執,激發了孫大午內心深處的“恥辱感”。他的怒火,在一周后我到訪時仍未消除。
在外界看來,這可能是一次小得不能再小的沖突。孫大午的反應,也讓中共縣委領導深感意外。“孫大午是瘋了嗎?”“他是一個老憤青。”官方認為,這是越來越“牛氣”的孫大午的個性使然。
孫大午則不這樣看。他說這幾年,他其實講話比以前更加注意,有所收斂。在2003年涉案之前,他狀告過地稅局,還曾“抗法”,將工商局工作人員扣下,扒掉制服。現在他則盡量避免類似的事情發生。
但他依然時時會感到,官場的特權意識在作祟。他的內心深處,常有不平之氣。這部分是因為,他認為自己的企業某種程度上仍處于“非正常生存”狀態。譬如他在《土地法》實施前承包的土地,一直沒被明確承認。有些項目,按程序報上去后,卻不能如期得到批準。
這些年,從中央到地方都有很多為民企松綁乃至扶助民企的政策。譬如2005年2月,國務院發布《關于鼓勵支持和引導個體私營等非公有制經濟發展的若干意見》,對非公有資本實行“非禁即入”。
但在孫大午看來,“民營企業在萎縮,除了互聯網企業外,新面孔很少。徐水原來有5大集團,現在快萎縮光了。”他還從吳英等案件中,尋找支持自己判斷的證據。
他認為,從這個意義上,孫大午是一個非典型民營企業家,大午集團則是非典型民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