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夙愿 情歸故里

陳斐蓉

2013年1月24日，文史大家周退密先生向

天一閣捐贈76種書籍和文物，

其中包括周老父親生前手跡與所藏書畫。周老說：“父親的東西，我一直珍藏著，

從不送人。現(xiàn)在把它交給天一閣，

就是這些物品最好的歸宿，我多年的心愿也了了。”2013年正值周老百歲華誕，

在有生之年作此捐贈，

不僅是周老百年圓夢之喜事，

也是天一閣收藏之幸事，更是家鄉(xiāng)寧波

文脈延綿之盛事。

天一閣作為現(xiàn)存最古老的藏書樓，其收藏歷史連綿不絕400余載。現(xiàn)在的天一閣已不單純是中國保存最久的私人藏書樓，它成為寧波“書藏古今”精神的象征，是寧波讀書人心中的圣地。它接受了大量的熱愛家鄉(xiāng)文化事業(yè)的收藏家、學者們的捐贈。如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先后有朱贊卿“別宥齋”、張季言“樵齋”、孫定觀“蝸寄廬”、楊容林“清防閣”的收藏化私為公，如涓涓溪流匯入大海。正是由于這些無私的捐贈才成就了今天內(nèi)涵更為豐富的天一閣。近幾年，熱愛家鄉(xiāng)的老一輩學者、收藏家掀起了第二次捐贈熱潮，如古典文獻研究專家傅璇琮先生、歷史學家陳登原先生、歷史學家童書業(yè)先生及后人都向天一閣捐贈了大量的珍貴手稿和著作。又如祖籍奉化，在臺灣被尊為“書法界導師”的董開章先生，在他百年之際，家人依囑將他的45件書畫作品捐入天一閣……

周退密齋名四明石室、退密樓、安亭草閣等。周氏族人在明末由福建遷來寧波，家居月湖西畔。月湖歷來是寧波文脈淵藪，1914年9月2日周老出生于此。他的童年在寧波度過，據(jù)周老回憶，他6歲就上了學，讀完初小4年升入高小，直到13歲在寧波四中附小畢業(yè)。由于局勢不穩(wěn)定，進私塾清芬館念了兩年書，誦讀四書及古詩詞，打下古文基礎。后考入上海中醫(yī)專科學校，又棄醫(yī)從文，30年代入震旦大學預科，得到沈邁士指導，藝有所進。后畢業(yè)于震旦法學院，成為專業(yè)律師。新中國成立初加入教育工會，成為教師。1956年應聘于哈爾濱外國語學院。1964年從黑龍江大學西語系奉調(diào)至上海外國語學院工作。“文革”后參與編寫《法漢詞典》長達9年，以后又做了幾年教學和研究工作，1981年退休。退休后，周老深居簡出，讀書、寫字、吟誦、鑒賞，自得其樂。

受家庭與生活環(huán)境影響，周老從小就喜歡書法、詩詞。周老的父親周絜非系秀才出身，酷愛書法，周老自垂髫就侍父身邊，端硯研墨，耳濡目染。

周老書法師法廣博，遍臨歷代名家碑帖，尤喜歡秦篆漢隸。其篆籀以臨摹石鼓文始，隸書以學習漢禮器碑始，晚年開始學習章草與草書。其友人田遨評他的書法：

篆隸行俱工，下筆龍蛇走。

神閑氣勢大，能吞云夢九。

不學南宮刷，不飲顛張酒。

威猛如張飛，橋頭時一吼。

稱贊其書法遒勁渾穆，筆勢靈動，書風大氣，能出古入新，自創(chuàng)一格。也有人評論其書法：“有法則，有意境，有韻味。從心所欲而不逾規(guī)矩，絕非常人所能至者。”出版有《周退密書法集》《石窗翰墨》《吟邊墨痕》等。翻看這些書法作品，正所謂“其法則入而能出，其意境得圓融無礙之情趣，其韻味能融古會今，博取旁通”，一種濃濃的學養(yǎng)氣息撲面而來。周老的書法受到人們的贊賞與喜愛，周老卻謙虛地認為自己的書法不足賞，認為書法非名利事，而是怡情養(yǎng)性之事，終生賞玩之事，所以，癡心于書道90余載而不改。

周老的詩詞也發(fā)蒙于家學，六七歲時在父親的指授下熟讀古詩。長大后更是“愛詩若饑渴，唐詩常在口”。曾入半江詩社，退休前后加入茂南小沙龍，得詩壇耆宿陳兼與先生熏陶，并廣交時彥，如詩人陳九思、陳琴趣、徐潤周、徐定戡等，詩友詞侶唱和雅集，其樂融融。周老的詩詞多寫生活情趣，一花一鳥，信手拈來。詩詞法古而能變化生新，語淺而義深，正如劉夢芙在《周退密詩文集序》中言其“詩境如白云卷舒，清泉清瀉，語言雅淡而自然，挹茲萬象，著手成春，此爐火純青之功候也”。詩文集中五七言古風臻至妙境，詩中體現(xiàn)出深厚的學養(yǎng)與曠達的情懷。周老說“寫詩可忘老”，曾以96歲高齡與92歲友人在一月內(nèi)往返唱和十數(shù)首，集成《九九牧歌》，詩中不乏幽默莊諧，體現(xiàn)了周老對生活的熱愛和人文關懷之情。

雖然周老“僑寓春申七十載”，但是“夢中時作故鄉(xiāng)游”，對家鄉(xiāng)寧波充滿感情。由于家住天一閣附近，周老小時候經(jīng)常到天一閣游玩，對其中的碑刻，尤其《蘭亭序》十分喜愛。周老書籍文物的回歸心愿包含著他的天一閣情結(jié)和對故鄉(xiāng)的魂牽夢縈。

此次捐贈的書籍中，3冊紅格手抄本《先總憲公日記》（圖1）顯得尤為珍貴。“先總憲公”指童華，童華乃月湖銀臺第主人童槐（1773～1857年）之子，字研薇，道光十八年（1838年）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歷官漳州府知府、左都御史，后遷禮部右侍郎，入南書房行走，為皇室的老師，著有《竹石居詩草》。童華之子童祥熊為光緒九年（1883年）進士。童氏“一門三進士”，榮極一時。日記記錄了從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到光緒元年（1875年）童華的政務、行跡、交游、人情酬酢等活動。如：嘉慶“十一年辛卯應縣考取六名”；“十二年壬辰應院試獲經(jīng)取第一名，取入鄞縣學第十八名，覆試改列第十名”；光緒元年廿七日“上賞荷包二個，銀錁二個，手巾二塊，貂皮二張，黃羊一只，雉六只”；等等。由于日記曾經(jīng)在常州被竊，后經(jīng)緝獲送還，霉爛十分嚴重，此3冊從這些劫后余生的本子中摘抄而成，所以為不完全本。后來，此日記被周老的一位友人在拍賣中競得，后周老又從朋友手中購得。如果不是周老眷念故鄉(xiāng)，此日記也不知會流落何處。這3冊日記對于童氏研究具有不可估量的文獻價值。

除古籍外，捐贈藏品中有周老的手抄本，如《弇州山人四部稿》《學海畫夢》等；詩詞手稿本如《退密詩詞未定稿》（圖2）；詩文集、書法作品集等。還有許多友人贈送的與詩詞創(chuàng)作相關的書籍，如《和觀堂長短句七卷》《藝林五詠五卷》《晚山人集三卷附傳一卷》等。翻開這些書籍，常會在書眉處看到周老的批注。如莊一拂所著《雙華詞曲集一卷》，在“清平樂 海上蓮宅居士乞題白茆庵圖”條上，周老注：“白茆庵為先生齋名，此題文字疑有誤，擬加‘寄字，惟古人常如此行之耳。”書中還有幾十處字誤之釋，書尾周老題跋“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十八日退密初讀一過，無別本可校為恨。年八十又一于安亭路寓齋。”明王世貞（1526～1590年）《弇州山人四部稿》2冊是周老在1972年借老友藏萬歷世經(jīng)堂刊本選擇性地抄錄。抄寫了卷130至138卷的碑刻跋、墨刻跋、畫跋等內(nèi)容，并以紅圈斷句，頁眉處也有周老校注，如“缺字須補，‘海下‘釣字不清晰，待校”。在“張即之書后”條下，周老題“現(xiàn)傳石刻《古柏行》無書人姓氏，或謂是唐段文昌所書，此刻余已捐贈華東師大圖書館”。書中題如“不得其解”“此處語義重復恐有誤”“刻本作‘拙未知是否”“刻本畫跋下漏列綱目”等等注語，隨處可見，字里行間體現(xiàn)了一代文史大家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

在捐贈的30余件書畫中，有多件周老的楷書、篆書、隸書作品和周老友人贈送的作品。此外，還有周老父親生前的遺墨《臨趙孟冊》和《臨古遺墨冊》，臨寫了王羲之《蘭亭序》和《樂毅論》，王獻之的書法以及《心經(jīng)》等9篇，雖是臨作，但書法全出己意，用筆蘊藉，書風稚拙而不失秀雅。捐贈作品中最珍貴的要數(shù)明末清初甬上名士史大成、范光陽、陳錫嘏的冊頁。

史大成（1621～1682年）字及超，號立庵，清順治十二年（1655年）漢榜狀元，為清朝浙江第一位狀元。授翰林院修撰，官至禮部左侍郎。此冊頁為史大成寫贈友人的壽詩，結(jié)體修長，行筆挺拔勁雅，書風秀潤（圖3）。范光陽（1630～1705年）字國雯，號筆山，為鄞縣西門范氏后人。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會元，授翰林院庶吉士，歷官戶部主事，福建延平知府。從學于黃宗羲，有《雙云堂文稿六卷詩稿六卷》行世。此冊頁為范氏寫贈陳太夫人70壽詩，共2頁，章法疏朗，書風秀雋逸致，體現(xiàn)出明末清初董其昌書風的影響。陳錫嘏（1634～1687年）字介眉，號怡庭，康熙十五年（1676年）進士，官翰林院編修。長于制義，以經(jīng)學著名。從學于黃宗羲，有《兼山堂集》8卷存世。范光陽和陳錫嘏存世墨跡極其罕見，此兩冊頁的入藏填補了天一閣收藏中的空白。這3頁書法在光緒年間為童揆尊所得，童氏將3人合裝一幀，并進行考證且作了題跋，此后在流傳中合而又分，裝裱為現(xiàn)在的3張散頁。童氏題跋也被裝裱成2頁附于其后。

書法作品中，還有清乾隆時天一閣主人范欽的裔孫范永祺的兩件隸書七言聯(lián)對。范永祺（1727～1795年）字風頡，號莪亭，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舉人。平生酷嗜藏書，尤重收藏名人尺牘，精篆隸及治印，篆書獨具一格，筆勢雄闊（圖4）。袁枚贊他：

漢隸及籀書，八儒兼三墨，

一一盡掩通，等身多著述。

這幾件清代書法作品是周老父親的收藏，周老一直守護著，未敢有半點疏忽，心里一直惦記著要把藏品捐回天一閣。正像他在《蝸寄廬孫氏藏品目》冊后所題跋的“茲物歸天一閣，可蒙得所”。周老的天一閣情結(jié)縈繞他心中近百年（圖5）。

天一閣的出現(xiàn)不是偶然，它是寧波讀書人對文化矢志不渝的堅守與執(zhí)著，是寧波文脈的傳承和濃縮。這種收藏文化在新的時代不斷煥發(fā)出新的生命力，正有賴于一位位心存天下的四明人士。無論身處何地，情歸故里，報效桑梓，總是游子心中最殷切的期盼，周老此舉就是明證。

責編 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