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疾病是潛伏、漸進而又無情的
我無法找到一個特定的階段,跟人說,就是從那時起我開始抑郁了。我的疾病是潛伏、漸進而又無情的。在讀高中時,抑郁癥在我身上進行過預演,有兩年時間,我整天全身上下穿的都是黑色系,眼圈涂著暗色的眼影粉,在學校的走廊里,我緊緊用身體頂著墻,希望這樣就沒人會注意到自己。但在那會兒,我還不覺得這種情況很嚴重。
5年里生了三個孩子導致的激素水平不平衡、完成博士論文的壓力,再加上情緒障礙癥的遺傳易感性,導致我步入了從未體驗過的黑暗中。當然了,我沒有立刻意識到這 一點。否認是層薄紗;而堅定的否認則是一劑鴉片。身邊的所有人看起來都跟我站在同一個自欺欺人的陣營里。我的家人會說,你就是壓力太大了。你要請人幫忙帶孩子,要把博士論文推后。
在我跟其他年輕的媽媽訴說自己累成一灘爛泥時,她們很理解地翻翻白眼,跟我說:“一點沒錯。”但她們并沒意識到,我疲憊得快要沒力氣推嬰兒車去公園,快要沒力氣問店員“幫寶適(紙尿褲)放在哪里?”我換了一個又一個醫生想要尋找病因。查了貧血、低血糖和甲狀腺功能減退,結果都是陰性。
從孩子們身中汲取的快樂,現在與悲傷緊緊捆綁在一起。在聞著他們剛洗過的頭發的芬芳時,我總會意識到冷峻的現實:他們不可能永遠生活在我的保護之下。在輕撫著他們的后背時,我總會在內心深處想象著他們的將來——學會虛偽,日漸尖刻——最終,他們將離我而去,最終,我將死去,而后,他們也將不可避免歸于塵土。
一切順心卻阻止不了抑郁
我也丟掉了好勝心。假如有同事贊賞我的智慧,我會在心里暗自嘲諷他實在是太蠢了,竟然看不出我是個笨瓜;假如有人問我做什么工作,我會說沒工作——這樣一來,任何對談都會戛然而止。我完全忍受不了社交;一天晚上,丈夫和我開車參加一個派對,結果我半道就從車上跳了下來。
這時,我三十五六歲,三個孩子分別是8歲、5歲和3歲,雖然出現了這些情緒,但在事業上我卻一帆風順:讀完了地理學的博士學位,在麻省理工學院擔任講師,完成了一學期的合講課程,我的論文冒險投給了一家頗受推崇的大學出版社,正在潤色階段。但是,在每個星期,總有好幾天晚上,我要開車去離家很近的一個水庫,坐在樹下,看著人們帶著狗狗從身邊跑過,想著要結束這一切。在參加詩人小組活動的路上,我會經過一家槍械店;待到時機成熟時,我清楚自己要去哪里。
我的白天,從間斷打一兩個盹,漸漸發展到連綿不斷的長睡,中間只會偶爾醒一小會兒。我和丈夫并沒跟孩子們解釋,我這是因為抑郁。“媽咪今天有點累。”我們會這樣跟他們說。在此一年前,或者更早,有一位心理治療師告訴我們,應該對孩子們說出實情。我們說:“可他們還是小孩子,能懂什么呢?”“他們懂的。”她說。有一天,我們終于告訴了他們,大女兒抱著我問:“你們干嘛要保守這個秘密?我還以為天下的媽媽都跟你一樣。”
我的精神世界分崩離析
在水庫邊逡巡了幾個星期后,自殺漸漸占據了我全部的想法,我終于告訴丈夫自己的精神痛苦在加劇。第二天我就住院了。那是1989年6月。我們住在波士頓,但決定去芝加哥看病,找一位精神病藥理學家,我的父親也曾因抑郁住院,就是在這位醫生的幫助下,父親重拾健康。出租車載著我慢慢駛離,我轉地頭,看到三個孩子的小手按在樓上一扇窗戶的紗窗上。就這樣,我的世界分崩離析。
精神病區的大門一扇扇在我身后緊鎖,在那一刻,我作為妻子、母親、老師和作家的身份全部被剝奪,取而代之的是病人、病室號和病情診斷。在未獲得許可的情況下,我不能打開冰箱門。如果處在自殺監護期,在上廁所前我需要先打報告。何時睡、何時醒、何時吃飯、何時參加集體活動,這一切都是別人說了算。在家時,我的日常生活和孩子們緊緊聯系在一起,而現在,則完全圍繞著每天三次從電梯推進病區的餐盤發出的聲響。丈夫和孩子距我有千里之遙,我的恒星離我是那么遙遠。我想念孩子們的氣味,想念當我打電話時,他們緊緊抱著我的雙腿時的情形。我把兒子的小毯子帶到了醫院里,放在床上。我還記得睡覺時,他的一條腿搭在被子上,小腳從睡衣里鉆了出來。
當孩子們來看我時,我得把母性的那一面召喚出來,哪怕只是一個小時。我掙扎著去洗澡,換上一條干凈的運動褲和一件新洗過的T恤,胡亂涂一層唇膏,好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個盜版的母親樣子。
多重藥物讓我一點點消褪
我的醫生將我第一次住院當成是一次所謂的“大清洗”,在這個階段,他計劃撤下之前我吃的藥物,用幾種不同的組合方式讓我試著吃幾種新藥。多重用藥——一次服用多種藥物——讓人心生不安。我看到有報道說,百憂解(Prozac)會賦予一些病人全新的人格:更快樂、更輕松,甚至更輕佻。“你會把我變成什么人?”我問醫生。
“我不會把你變成別人。你還會是你,只會變得快活點,”他說。
“我覺得自己根本就不會再有自我了。”
“我們會找到你的自我。”
對自我的羞辱,有多少是由精神障礙癥的癥狀造成,又有多少是因用來治療的藥物而起?有點自相矛盾的是,精神病藥物可導致焦慮、緊張、判斷力受損、狂躁、輕度躁狂、幻覺、人格解體、思覺失調和輕生念頭,而這些癥狀本來都是藥物應該治療的。
一些藥物影響了我的情緒,而另一些,尤其是情緒穩定劑,則將我原本活躍的思緒絞成了一堆爛泥,我變得呆若木雞——如果大腦也能淌口水,那么我的大腦真的在滴滴嗒嗒地流著口水。對我來說,遣詞造句變得困難且緩慢。就好像大腦負責創造力的那部分的大門被鎖住了。清晰的思維、記憶力和注意力全部離我遠去。我在一點點消褪。
我想跟醫生們討論下正在消失的自我,而他們對這個話題卻沒多少可以說的。相比之下,他們反而更關注我是否能與別人進行目光交流,或者我的臉上能顯露多少情緒。他們監控我攝入的鋰鹽和皮質醇水平;他們讓我接受了一次腦部的核磁共振檢查。我做了次心電圖測試;曾暴露在全光譜燈的照射之下;也曾整晚不能睡覺,接受睡眠剝奪療法。護士們不斷草草寫下觀察結果;在藝術治療中我隨手寫下的字句被拿去反復審讀。所有一切都在被詳細查看——除了我正在轉變的自我,以及我對失去自我的體會。
出院并不是痊愈
1989年8月,經過近3個月的住院治療,我回到波士頓,與丈夫和孩子們重聚。和很多人一樣,孩子們錯誤地將“出院”當成是“痊愈”。“如果你情況沒有變好,他們為什么要讓你出院呢?”女兒問。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得以出院的各種因素:看似不再對自己或他人構成威脅;能足以參與日常生活的事務——盡管參與度仍極低。我告訴女兒,痊愈并不是終點,而是過程。
樹木開始換上新顏,橡子紛紛墜落,像一枚枚小型炸彈那樣猝然裂開。我的車停在車道里;我的衣服掛在衣柜里。可所有事物都讓我感覺格格不入、生疏奇異。
萬圣前節后,鄰居們都在給南瓜刻上大大的眼睛和歪歪斜斜的牙齒,我的孩子們注意到,在我們家里也發生了些嚇人的事情。我第一次輕度躁狂發作。醫生們因此得以確認,我不光得了抑郁癥——我得的病跟父親一樣,是乙型雙相障礙。跟甲型出現的狂躁不同,乙型雙相障礙是抑郁和輕躁交替出現。狂躁的癥狀就好比同時訂購五架三角鋼琴,試圖收購西爾斯公司,或者跟當地棒球隊的球員睡個遍。而輕躁是系上了鏈子的狂躁,輕躁發作時,也許不至于像無法控制的狂躁癥那樣帶來經濟上或人際關系上的災難,但給人的感覺仍像是一列脫軌的火車。
分裂成了三個自我
在那時,我殘存的自我已經開始習慣了那個抑郁的自我——她情緒消沉,對生活幾乎失去控制力。而現在,一個新的自我駕到了。我好像是分裂成了三個人:一個是滿目瘡痍的自我,一個是抑郁的自我,另一個是厚顏無恥的輕躁自我。先前的兩個自我甚至真的能聽到那個新闖來的人在咯咯笑著不斷長大。在她的控制下,我們每晚只睡兩小時。我們在凌晨3點給孩子們做便當盒。我們開始研讀美國醫學院入學考試課程,從未上過生物和化學課這一點好像并不重要。我們給久未聯系的朋友打電話。輕躁的自我做出種種行為,比如天天約人吃午餐,毫無節制地購物,令殘存的自我和抑郁的自我不斷辯解,“這真不是我們”、“我們不會做這種事情。”
我不再和丈夫共眠。整晚我都不睡覺,在筆記本上刷刷地寫著。我不眠不休,令兒子焦慮。他說:“我做了個惡夢。半夜你在樓下工作。在家里其他人都在睡覺時,整幢房子倒了,砸在你身上。”
“噢,”我將他拉到懷里,說,“確實是個惡夢呢。有人受傷了嗎?”
“沒有,不過幾只貓咪險些就死了。”
每過幾周,我就得買些更小號的衣服。“媽咪,你怎么了?”女兒問:“你在不停地縮水。”
重回深鎖的精神病區
輕躁在劇烈消耗著我的身心。醫生為了減緩輕躁癥狀,加大了我服用的鋰鹽劑量,結果我重新步上抑郁的老路,在1990年元旦過后,重回芝加哥,重回深鎖的精神病區。幾星期后,孩子們來看我。我在會客室里見他們。我覺得身上的椅子好像在飄,四面墻好像折疊了起來。兒子很興奮,他說:“我有一個科學發現!光線暗的地方沒有影子。”我想,他比我的醫生們要更能理解抑郁的含義。沒過一會兒他問:“媽媽?”他的聲音離我仿佛有幾里遠。我往后一仰,睡著了。接下來的四個月,我沒有見過他們。
我的病歷顯示,在這年春天,我認為自己身處加拿大的一處火車站里,覺得當時是1976年。我拖著裝滿毛巾的旅行箱在精神病區里四處走動,想要找到出發的站臺。如果說我的自我已經被抑郁糾纏,那么,精神錯亂則成為最后一擊。我不再視自己為人類;我把自己想象成一條掉在瀝青馬路上的黑色細面條。一度我無法寫字講話。我固執地用鉛筆在日記里亂寫一氣——寫長長的一串字母T,或者是圖形文字,語言在正常與反常之間來回切換:“他們將會對他們產生墻裂的負面反應。我需要抓住……簡蛋來說——并且,設置一組新型住宅多形體的想法——外骨骼講會發展得更好。布雷普。”
我產生了幻覺。世界突然間可以被我一把抓住;現實成了一種可要可不要的選擇。白天,我會在窗外看到長方形的彩虹。周日上午,附近悠悠揚揚地傳來根本不存在的風琴音樂聲。讓-瓦朗索瓦·米勒印刷畫上的農夫從畫框里走了出來,排著隊穿過墻面。
一些研究人員認為,在精神錯亂發作時,人的自我雖然變得十分渺小,但依然存在。北卡羅來納大學社會醫學教授蘇·埃斯特羅夫形容這“無非是你方唱罷我登臺。在精神錯亂時,自我在節節敗退。”但她對我說,“你的自我仍沒有離開。”我不這么看。假如我當時能出得了門,我肯定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