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微

三月的邊城,驕陽似火。往年草長鶯飛的景象,已成為記憶中的美好。
穿城而過的疇陽河,仿佛被人吸盡奶水的乳房,干癟而單調。河畔的柳樹下,坐著一個兩個的閑人,把心中的貪婪和欲望穿在小小的魚鉤上,做個瞄準的姿勢,用力甩進有水的地方,想要釣起一線希望,但每次提出水面的,都是失望。
天空在微笑,疇陽河在哭泣!
魚蝦沒有了,河底的垃圾卻是星星點點,成了點綴河道的黑色風景,又像是一首書寫城市文明的諷刺詩。
誰是城市的主人?誰是城市的看客?在一個平平淡淡的下午,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無聲地說出了答案。
沒有人知道老人的身份,因為他戴著面罩。人們能夠看到的,只有他眼里的嘆息。
老人穿行在干枯的河底,像拾取心中的寶貝一樣,把淤泥里的垃圾一件件撿起來,放進河邊的垃圾桶。
路人的目光里,有敬佩,有嘲笑,有尊重,有同情……唯一沒有的,是羞愧和自責。
老人不是表演家,他的所作所為,只為求得內心的寧靜,因此,他并不在乎別人的表情,也不在乎有沒有掌聲。
河里的垃圾一天天減少,老人逐漸成為這座城市的“名人”。
是名人,就該被銘記。是名人,就該被傳頌。
銘記,可以用心,也可以動筆。傳頌,可以用口,也可以立碑。不過這一切,老人都沒想過,想到這件事的,是一個叫蚊子的女人。
蚊子是邊城電視臺的記者,也是這個社會的良心。
就在老人像往常一樣,每天到河里清理垃圾的時候,蚊子突然出現在老人面前。
你為什么要拾撿河里的垃圾?蚊子問。
難道不該拾撿嗎?老人答。
蚊子無語。
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很重要嗎?
你兒女知不知道你做這件事?
這件事讓他們丟臉嗎?
蚊子本想再問下去,可是老人顯然對她的問題不感興趣。
蚊子在心里說,這是個古怪的老人。
記者的本事,就是明察暗訪,窮追不舍。老人不配合,蚊子自有辦法。
老人回家的時候,蚊子悄悄尾隨其后。她覺得老人就像趕著去接頭的地下黨,邊走邊回頭望。
有好幾次,蚊子都差點暴露。
老人似乎有所察覺,故意走街串巷,拐彎抹角,一會兒就沒了蹤影。蚊子不得不放棄跟蹤。
老人神秘的行蹤,讓蚊子更加渴望了解真相。
第二天老人上岸的時候,蚊子又遠遠地跟著。不想老人過了橋,竟然上了一輛出租車,蚊子再次空手而歸。
一連幾天都沒有查到老人的住址,但蚊子并不灰心,她相信總有一天,老人會在她面前揭下面罩,露出廬山真面目。
這一天終于到來了,是老人主動把這個機會送給了蚊子。
那是一個美麗的黃昏,天空有燦爛的晚霞。老人沒有躲避蚊子,而是一直把她帶到了城邊的河堤上,讓蚊子得以走進老人的內心。
老人坐在河堤上,卻沒有摘掉面罩。他問蚊子,你為什么要跟蹤我?
蚊子說,你都知道啦?
我年輕時當過偵察兵,就你那點小伎倆,能瞞住我嗎?老人說完嘴角一笑。
蚊子也笑了。說,我是一名記者,只想了解真相?
什么真相?
你拾撿垃圾為什么戴著面罩?
戴著面罩不是很衛生嗎?難道這也有錯?
是很衛生,不過別人拾撿垃圾是為了賣錢,而你不是。你是在做好事,卻又不想讓人認出自己。
不愧是記者的思維。可是,你應該做的是號召更多的人來保護疇陽河,而不是把心思放在我身上。
我一定會這樣做,但是我得把你當作典型,通過你來帶動更多的人。我希望聽到你的真心話。
好吧,既然你要聽,我就告訴你。老人說,對于這個城市來說,我是罪人,我在贖罪。
蚊子有些驚訝,但她沒有打斷老人的話。
老人繼續說,我小時候就住在這條河邊,那時河水很清,數不盡的魚蝦在河里自由自在地生活,現在想起來,童年的時光里都是這條河的影子。
蚊子忍不住問道,可是剛才你說自己有罪,這是為什么呢?
我離開這條小河三十年后又回來了,當時正趕上城市改造,本來可以讓出十米綠化河道的,是我作出決定,沿河建房,否則這條河道也不至于四處垃圾,污濁不堪……
那你是……
你就別管我是誰了,如果你有興趣的話,可以到我家坐坐,我可以在你面前摘下面罩。
老人的住所是一幢漂亮的三層小樓,院內竹掩假山,花木成蔭。但是天色已晚,蚊子無暇細看。
進到家里,老人如約摘去面罩,呈現在蚊子面前的,是一張飽經風霜卻又精神矍鑠的長者的臉,這張臉上充滿智慧,卻又帶著一絲憂傷。
老人的兒女都不在家,他告訴蚊子,兒女們都在外地工作,自從老伴去世后,他就一個人生活。
蚊子的眼里酸酸的,她想安慰老人,卻又無從開口。與其保持沉默,不如選擇離開。
從老人家里出來的時候,蚊子一直在想,該不該揭開老人的身份,當她確信自己這樣做并不會傷害到老人時,她決定把老人的事跡公諸于眾。
蚊子向旁邊的住戶打聽老人的名字,想不到這名字卻讓她再次吃驚。
老人名叫馮仁之,竟然是十年前退休的邊城縣長。
老縣長親自清理河道的消息隨即在邊城電視臺播出,這無疑是一條爆炸性的新聞。所有看到這則新聞的市民,無不被老縣長的行為所感動。
邊城知名作家楠子緊跟著在《邊城日報》發表文章,標題為《清掃內心的垃圾》,對亂扔垃圾的市民進行譴責,同時號召廣大市民向馮老縣長學習,自覺保護疇陽河。
邊城縣環保局、城建局、衛生局的領導隨后召開會議,商議如何保護疇陽河,應邀參會的馮老縣長當即提議,成立“保護母親河自愿者協會”,并自告奮勇擔任會長。
當老縣長再次下到河里拾撿垃圾的時候,他的身邊總是跟著很多人,這些人中有退休干部,有學生,有機關工作人員,還有居住在邊城各個社區的居民。大家有說有笑,齊心合力清理河中的垃圾。
雨季到來的時候,疇陽河開始變得豐滿。往日漂浮在河面上的垃圾,如今已是無影無蹤。清清的河水,像甘甜的乳汁,滋潤著邊城人民干渴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