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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欠辨主任

2013-11-15 18:18:49尹守國
清明 2013年1期

尹守國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設平縣鋼管廠開始推行生產承包責任制。車間用人自主,各取所需,六個主任挑來選去的,竟然把吳彪活活地給剩下了。當然,剩下的不止他一個,還有十一名即將退休的老工人和六個孕婦。

下了崗的吳彪,在被窩里蟄伏十來天,才漸漸恢復元氣。早飯時,他在老婆的白眼中,就著半拉咸菜疙瘩,啁下一杯六十度的散白酒后,換上那身后背印有白色廠標的工作服,到院子里給自行車打足氣,像以往一樣,稀里嘩啦地上班去了。

今天吳彪的任務,就是去找廠長要工作。

鋼管廠的辦公樓瀕臨市府大街,門前是個小廣場,地上鋪著彩色的方磚。門口左右各放著兩個石獅子,張牙舞爪,有點兒像古代的衙門口。

吳彪把自行車靠在左邊的石獅子上。他的自行車沒有車梯子,不論到哪兒,都得找個東西倚靠著。他從后座上把鏈條鎖解下來,把自行車的橫梁和石獅子的前腿鎖到一起。他平時很少去鎖車子,知道這輛破車是沒人偷的。但今天,他格外小心。這段路城管看得特別緊,不讓亂停亂放。轉身時,他拍拍石獅子的腦門說,伙計,你幫我看著吧。那幫王八蛋想整走我的車子,砸不開我的鎖,就得砸斷你的腿兒。

雖然沒去過廠長室,但吳彪確定,廠長室在三樓上。他聽人說過一個絕招,那就是到一個單位去,想找領導的辦公室,先找哪個房間的窗外有空調外機。剛才他在停車時就偵察過了,在這棟四層的小樓上,只有三樓最東頭的房間窗外有個空調外機。他找到那個房間,盡管沒有標牌,他還是毅然決然地開始敲門。

辦公室的王主任被敲出來了。她先把門帶好,這才問吳彪干啥?吳彪說他找廠長。王主任問他找廠長干啥?吳彪說有點事。王主任便問他啥事?吳彪挑了挑眉毛,說啥事你能解決嗎?王主任趕忙搖頭擺手,紅著臉說,廠長正在給縣長打電話,你等一會兒。她好像還不放心,怕吳彪硬闖進去,便把脊背靠在門板上,把自己掛成一副門簾。

吳彪站在門口對面,眼睛本來是盯著門的,結果落在了王主任的臉上,瞅得她不得不低下頭去,讓長發自然地散落下來,把臉遮住;吳彪也覺得這樣瞅一個女同志有點不地道,也低下頭,眼睛又落到王主任裙子下邊裸露的小腿上。終于把王主任瞅得跺了跺腳,氣急敗壞地走了。

目送王主任下樓,吳彪又開始敲門。他敲得很有節奏,三下一拍,由弱漸強。在敲到第三拍的第二下時,聽到屋里有人吼道,進來。

推開門,吳彪看見顧廠長雙手緊緊地捂著話簡,像抱著個定時炸彈,眼睛瞪得跟牛蛋似的,怒視著門口。他趕忙沖著廠長擺擺手,倉皇地退出來。他也隨手帶上門,像王主任那樣倚靠在門板上,防止別人再闖進去。他在心里說,看來廠長確實是在打電話,王主任沒糊弄我。

每過兩分鐘,吳彪便忍不住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一下,每次聽到廠長都在哼啊地答應著。在聽到第五次時,門突然被打開了,他被弄了個趔趄,等站穩時,已經在屋里了。

“吳彪,你想干啥?”

廠長的聲音像是從冰窟窿里飄出來的,打到身上讓人覺得有點刺骨。

吳彪咧了咧嘴,便立即鎮定下來了。他左手輕輕地推著廠長的胳膊,右手平伸著,指向那張臺球案子似的辦公桌。他的動作伸展自如,用力恰到好處。給人的感覺好像他是這個屋子的主人,在請一個外來人就座。

廠長被安放在轉椅上,吳彪趕忙從茶幾上抄起暖瓶,給桌上的不銹鋼杯子里續些水。他這才略帶歉意地說,對不起,廠長,我找您有點兒事,打擾您了。

可能是那杯水起了作用,廠長的臉色舒緩些,抬手把添過水的杯子拿起來,先小口地試了試,發現涼熱恰到好處,便咕咚咕咚地喝了兩大口,沖著吳彪稍微點點頭,示意他有事就說吧。

“廠長,我要上班。”

吳彪的聲音不大,但語氣很堅定,很有力量。

“想上班好啊!去找車間主任,他們同意要你,我這兒沒意見。”

廠長的話,雖然說得輕描淡寫的,卻像拋出的一個驢糞蛋子,把吳彪剛張開的嘴給堵上了。吳彪站在那兒,形同一棵秋天里的茄子秧,帶著滿臉尷尬的白霜。過了半天,他才用被霜打過的口氣說,廠長,你可能不知道,那幾個車間主任合起伙來欺負我,你得給我做主。

“車間承包了,自主權在主任手中。現在啊,我這個廠長是二門口上的門吊鏈,也給你做不了主嘍。”

廠長漫不經心地吹著杯子里的幾根茶梗,努力使它們在杯子里按著順時針方向盤旋著。

“那你也不能不管啊!你是法人代表,當初是你把我招進來的,你得對我負責。”

吳彪的這句話,是昨天半夜時突然想出來的。這也是他今天敢于來找廠長的核武器。本是用來給自己打氣壯膽的東西,現在他不得不拿出來使用了。

“你自己都不負責,我對你負哪門子的責?”

廠長把手里的茶杯蹾在桌上,臉上的表情變得風起云涌,風聲鶴唳,風馬牛不相及了。

“我咋對自己不負責了?你說話得有根據吧。”

吳彪有些激動,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因憤怒而顫抖。前半句像在嚼爆米花,響亮干脆;可后半句,便像在吃棉花糖,有氣而無力。

“連我都讓你驚動了,這就是根據。你還想要啥根據?”

廠長說著抄起話筒,把桌上的電話本扯過來,翻到第四頁看了一眼,開始撥號。

吳彪被說得啞口無言了。他沒想到廠長的記性會這么好,都差不多一年的事了,還記著呢。

去年八月份,廠子接下個大訂單,車間組織工人加班加點生產。干到后半夜時,吳彪靠在墻腳睡著了。車間主任把他叫醒,呲他幾句。吳彪說他太困了,這屬于疲勞作業,真出事故,誰負責?主任尋思半天,覺得負不起這個責任,便攆他回家睡覺。吳彪打了個哈欠,瞇耷著眼皮說,我都干到一半了,現在回去咋算?便接著又睡上了。到月底做工資時,主任沒給吳彪那天的加班費,他便和主任吵起來,要求下個月補發給他。主任不答應,他便爬到車間的天吊軌道上蹲著抽煙,鬧得車間停產一個多小時,全車間的人都仰臉朝天看熱鬧。主任沒轍了,便向廠部求援。生產科長和主管生產的副廠長都知道吳彪不好對付,借故躲出去了,最后顧廠長只好親自出面調停。吳彪雖然沒要出錢來,但廠長答應給他換成長白班,也就是不管車間多忙,都不用他加班。當時,他還以為撿到的是個元寶呢,四處顯擺,也吸引很多羨慕的眼光。沒想到竟然是個元寶形狀的炸彈,今天終于響了,炸得他體無完膚。

吳彪拎過暖瓶,給自己也倒了杯水,想溫暖一下自己那顆涼透的心。他剛把茶杯端起來,見廠長的電話沒打通,便把心一橫,拿出一副扳不倒葫蘆撒不了油的架式,用手指戳點著茶幾說,廠長,你這就有點不講理了。法律賦予每個勞動者以勞動的權利,誰也沒有資格剝奪。別說我沒犯啥錯誤,就是犯了王法,勞改犯還得準許人家在勞動中改造呢!你就當我是犯人,也得給我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吧?總得讓我的孩子老婆有口飯吃。

這次是廠長被說得無言以對了。他按下電話的免提鍵,又按下重撥鍵,任電話在那里嘟嘟地嚎著。他用腳尖輕點地面,讓轉椅“坐地日行八萬里”,他則“巡天遙看一千河”了。

彼此對峙一會兒,吳彪竟然倏地站起來,氣沖沖地走了。他來到樓道的廁所里,沖著便池發泄一通后,感覺心情舒緩許多。他轉身從旮旯角拿起拖布,雄赳赳地返回到廠長室。

電話打通了,廠長正側著身子說話。

吳彪開始拖地。他干得很細致,先把墻角的一株橡皮樹挪開,把那里拖干凈后,再把花盆移回去。這些花因為常年沒人轉動,向著窗口的那邊,長得枝繁葉茂的,整體的形狀已經不規則了,他順便調整一下它們的方位。

剛拖完幾個花盆底下,廠長的電話就打完了。他放下話筒后,大聲地叫道,別拖了,早上剛拖過,你該干啥就干啥去吧。

“我沒啥干的,就該干這個。”吳彪賭氣說完這句話后,立即意識到胳膊跟大腿較勁的結果,便抬起頭,沖著廠長嘿嘿地笑了笑,說,那就再拖一遍吧。這屋里有空調,太干燥,對人身體不好。

當拖布移動到轉椅跟前時,廠長被迫站起來,向門外走去。

廠長離開不到兩分鐘,電話響了。吳彪跑到門外看一眼,見廠長沒在,就接起來。沒等吳彪開口,一個女人的聲音甜兮兮地傳過來:老顧呀,你答應我的事辦妥了嗎?吳彪感覺耳朵好像被對方揪了一下,慌忙地把聽筒移開,他說對不起,顧廠長出去了。對方立即轉換成一副法官的口氣問,你是哪位?吳彪只好哼哼唧唧地說,我是搞衛生的,有事的話,我可以幫您轉達。對方哼哈兩聲,說沒事,便掛斷了。吳彪放好話筒,這才恢復常態,小聲罵道,沒事,你他媽的打哪門子電話!

在往廁所送拖布的同時,吳彪把廠長桌子上的煙灰缸也順便刷了。只是費了挺大勁,也沒刷徹底,上邊還殘留著煙頭燒黃的痕跡。他想等明天早上來的時候,從家里帶個鋼絲球來。

放好煙灰缸,吳彪順便收拾起桌子來。他剛把一疊文件拿到手里,廠長就回來了。他站在門口處喊道,你在那瞎翻拾啥呢?吳彪趕忙把文件放下,說我幫你整理整理。廠長匆忙地走過來,指著門口說,不用了,我要出去辦事,你也出去吧。你的問題,哪天我們研究一下再說。

在早上來之前,吳彪就做好了賴在這里的打算。當他看到廠長站在門口處,拉著門的把手瞅著他,便又想起胳膊與大腿的關系來。他不得不放棄原來的計劃,從廠長身邊擠出來,并幫著廠長把門帶好。

吳彪被晾在走廊里了。他伏在窗臺上,向廠區望去,見那些原來的工友,都在忙著干活,他有些拔劍四顧心茫然了。他再次怨恨起車間主任來,真想跑到車間去,跟主任大吵一場。可找誰去吵呢?已經沒有具體的目標了。以前是誰惹著他了,他就沖著誰去,可現在,沒人惹著他,人家并沒說不要你,只是把需要的領走了。這就像在市場上賣菜,有人來到你的菜攤前,說你的菜不好,吃了會拉肚子,你不愛聽,可以跟人家爭吵。可人家根本就沒到你的菜攤前來,而是直接去離你不遠的菜攤上買了,你就沒有理由跟人家吵了,總不能把所有買菜的人都吵個遍吧?于是,他又怨恨起廠長來了。望著廠長室緊鎖著的門,他突然想起自己上衣兜里還有兩支外國的香煙。這是剛才廠長出去時,他從桌子上的煙盒里拿的。他掏出一支來,把煙橫在鼻子底下,來回地拉動著。這煙不單是好聞,聞起來心里還好受。在拿煙時,他還有些不安,現在竟然十分坦然了。

吳彪抽下半支煙,情緒漸漸地穩定下來了。他想起自己今天的任務,也想起自己的既定方針。他來這里不就是為了要工作嗎?剛才不是找到工作了嗎?那么,自己還在這兒愣著干嗎?想到這兒,他把煙叼在嘴上,又到廁所里拎起拖布,開始拖起走廊來。

每到一個辦公室門口,吳彪都輕輕地敲幾下門,把屋里的人敲出來,問人家拖地不?在這棟辦公樓內,王主任的嫂子是專職搞衛生的。但她只負責幾個領導的辦公室。其他的科室,都在各自打掃門前雪。現在突然有人來給拖地,各科室的人自然高興了。大伙都很客氣地把他讓進屋里,幫著他挪椅子,搬花盆。有好幾個女同志問過他姓啥后,竟然親切地稱呼他為吳師傅。

經過一上午的工作,辦公樓內的人,基本都知道吳彪是專門負責搞衛生的了。中午,他沒回家,而是跟著辦公樓里的人,一起去了小食堂。

鋼管廠有兩個食堂,大食堂在廠區里,是針對車間工人的,管理上實行自負盈虧制。小食堂是為科室人員專門設立的,在辦公樓的地下室里。小食堂里的飯雖然和大食堂一樣,是從那邊抬過來的,但菜與大食堂是有區別的。大食堂里只是燉菜,而這里全部是炒菜,每頓都有五六樣。科室的這些人,只要交上五毛錢,就可以隨便吃了。到月底賠多少,廠子包葫蘆頭。

在辦公樓里工作了,因此,在小食堂吃飯也算順理成章的事。況且,王主任的嫂子也一直享受這種待遇。有她比照著,人們對吳彪的舉動,也沒啥可異議的。有幾個人,邊吃還邊跟他拉呱幾句。

吃過飯,有辦公室的人,都回屋休息去了。男的打撲克、下象棋,女的織毛衣、扯閑篇。吳彪沒有辦公室,沒處去,便返回到三樓上。他坐在廠長室門前的長椅上,抽完那支外國香煙,看看離上班時間還早著呢,就脫了鞋,躺下睡著了。下崗的這幾天,他養成了午睡的習慣。吃完飯,眼皮就抬不起來了。

下午兩點多鐘,吳彪被廠長叫醒了。廠長彎著腰,用手推著吳彪的腿說,嗨,醒醒唄!你在車間睡夠了,又跑到這兒睡來了?吳彪呼地一下坐起來,揉揉眼,沖著廠長咧了咧嘴說,哦,上班了,我拖地去。他剛走出幾步,就被廠長叫住了。廠長說,拖地這種活,讓你干太屈才了。你先回去吧,把覺睡足,哪天我們研究一下,給你找個更合適的工作。

“上墳燒報紙,你糊弄鬼吶!回家等,哼,我等退休吧!”

吳彪在心里嘀咕著,拿起拖布,到樓下去了。

這個下午,廠長下過兩次樓。第一次看見吳彪在跟鄧秘書閑聊,廠長把鄧秘書叫走了。第二次看見王主任的嫂子在跟吳彪閑聊,廠長瞪了她一眼。

在辦公樓里混到第四天,吳彪被廠長叫進辦公室。這次廠長對他挺客氣,讓他坐下,還給他倒杯水放到茶幾上。廠長笑呵呵地說,通過這幾天的觀察,我發現你是個難得的人才。我們也開會研究了,決定讓你去清理應收款,你看怎么樣?

“嗯,行、行,讓我干啥都行。”

吳彪點著頭,卻皺著眉,臉上露出一絲茫然來。

廠長看出吳彪沒明白清理應收款是怎么回事,便解釋道,這幾年,外邊欠咱們廠子很多錢,總是收不回來……還沒等廠長說完,吳彪便又點起頭來。他說,不就是去要賬嗎?這個活我在行。我爹原來開過豆腐坊,所有的應收款,都是我清理回來的。廠長被吳彪的話逗得哈哈大笑。他說,看來我是選對人了,你小子挺靈透的,現學現賣就趕趟。這樣吧,從明天起,你就正式上班吧。

廠長的話讓吳彪激動得差點叫起來。這真是人走時氣馬走膘,天上不光下雨雪,有時候還真掉餡餅。此刻,吳彪突然認識到曾被他深惡痛絕的體制改革竟然是一件這么美好的事情,他甚至從內心里對那幾個車間主任也產生了一分感激。他立即站起來,跨到廠長的桌子前,伸出右手,想跟廠長握握手,以此感謝他的知遇之恩。

廠長把手抬起來,但并沒跟吳彪握手,而是像拍皮球一樣拍了兩下,示意他坐下。吳彪把手吞回到袖子里,又返回到沙發上。廠長往前探了探身子,把兩只胳膊平放在桌子上,以開會講話的那種姿勢說,你的作息時間自己安排,廠部不予干涉。不過,你沒有工資,沒有差旅費,沒有任何的福利待遇。你每要回一筆錢來,我按著百分之二給你提成。原來是想把你歸到銷售科去的,但人家科里不同意接收你。以后你的工作,就歸我直接領導吧。你還有什么困難,可以提出來,我盡力幫你解決。

在聽到自己沒有工資時,徜徉在吳彪臉上的喜悅戛然凝固了。他呆愣愣地坐在沙發上,不錯眼珠地盯著廠長的臉。看到廠長的嘴唇不動了,他像小學生搶答似的,立即說道,廠長,我有困難。我不要提成,還是讓我掙工資吧。我向毛主席保證,一定盡心盡力還不行嗎?

“這不是困難,這是原則問題。這個決議是班子定的,不能更改。你要是覺得行,明天我讓企管科起草個合同;你要覺著不行的話,還是回家待著吧。等以后有崗位,我再通知你。”

廠長說完,像是想起個啥事來,匆忙地拿起話筒,迅速地撥了個號碼。對方好像是他的一個老熟人,他開門見山地問,我說的那個事辦得怎么樣了?對方好像罵他是山炮。他也罵道,你他媽的才是山炮呢。兩人對罵幾句,對方好像說是辦成了,他便喜形于色,說中午請人家去帝王酒家吃飯。對方好像扯到小姐,他又罵道,你他媽的離了小姐還不吃飯了……

趁著廠長打電話的空兒,吳彪把手放在茶幾下邊,掰著手指算起來。他要算的內容,是自己每個月得要回多少錢來才能抵得了在車間的工資和獎金。

看到廠長放下電話,吳彪笑著說,謝謝廠長對我的照顧,你說提成就提成,我聽你的,你咋也不會給我當上。不過,要錢這個事,不像去銀行取錢,誰能保證每次去都能要回來?這錢要是那么好要,也不至于欠到現在,也輪不到我去要了。你說是吧?

廠長微微地點點頭,心不在焉地聽著。

吳彪又接著說,如果這筆錢我跑個三趟兩趟的,去了人吃馬喂的,可就不剩啥了。真是這樣還成呢,我撈個白跑腿,算是學雷鋒,為廠子做貢獻了。要是三趟五趟還要不回來,你總不能讓我賠上吧?所以,百分之二的提成,是不是少了點?

“那你想要多少?”廠長問。

“百分之三吧。當年給我爸出去要賬,沒有任何費用的情況下,還給我百分之三呢。”

吳彪亮出論點的同時,還提供了充分的論據。

“操,你小子別來蒙我了。你老子那點豆腐賬,都給你才幾個子?咱們單位的應收款,哪筆不在十萬塊錢以上?你以為我不懂啊?百分之三肯定不行,頂多給你百分之二點五。”廠長說完,看到吳彪立即點頭答應了。他輕輕地咳嗽一聲,接著說道,咱們可得把丑話說在前頭,這里邊包括你年終獎金了。到年底給別人發獎金時,不許你再爭了。

“這提成多少,跟獎金應該沒聯系。獎金是對工作表現的一種鼓勵,到年底我要是把欠咱們廠子的錢都要回來了,你不獎勵我獎勵誰去?要不,這獎金發得不是沒有標準和意義了?”

在吳彪的感覺中,能把提成率提高零點五個百分點,這已經是百尺竿頭了。當他看到廠長自從放下電話后,心情非常之好,情緒非常之高,這才敢更進一步提要求的。

“你小子跟我混熟了吧?竟然教訓起我來了。不過,你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咱們既然是大張旗鼓地實行責任制,就得允許有能力的人多勞多得。好,我答應你,如果到年底你的業績好,我給你獎金。”

這次,吳彪并沒怎么激動,那畢竟是年底的事,來日方長。他要關注的是眼前的事。他向廠長致謝后,緊接著提出他的辦公場所問題。

“你也不用在廠子辦公,要得哪門子的辦公室?”廠長說。

“我去要賬前,總得查賬吧?我回來之后,還得交賬吧?這些工作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完成的。那些憑證票據啥的,總不能天天放在我的褂兜里,我也不能天天蹲在走廊里吧?”

吳彪申訴著他要屋子的理由。

“其他科室都不樂意要你,廠子也確實沒有閑屋子,你就克服一下吧。”

廠長也給出了拒絕的理由。

“要不,廠長,咱們這么辦吧。我明天把所有的應收款都查清楚,再到銀行開個戶頭,把要回來的錢先存到我的戶頭上,等年底我來廠子跟您一次算清,也省得我平時來給大伙添麻煩,你看行不?”

吳彪用商量的口氣提出一個解決的方案來。

“不行,我還等著拿你的米下鍋呢。”

廠長勃然大怒,雷霆萬鈞。當抬頭看見吳彪一臉的壞笑時,知道自己又上當了。他如潮汐般的怒氣慢慢退去,甚至從內心里開始有點喜歡起這個壞小子了。

“我一會告訴行政科,讓他們把一樓廁所對面的那間庫房騰出來,再給你配一套桌椅。是騾子是馬,就看你的了。別看你現在鬧得歡,要是給我弄不回錢來,到年底,我讓你一起拉清單,那時候可就不是下崗這么簡單了,我開除你。

廠長嚴肅地警告著,也順便妥協了。

“廠長,你就放心吧。沒有金鋼鉆,誰敢攬這種瓷器活?”

吳彪很優雅地站起來,走到廠長跟前,往前略躬了躬身子,伸出右手的同時,還把左手插到褲兜里,動作中明顯有點科室干部的風度了。

這次,廠長跟吳彪握了握手,還拍著他的肩膀把他送到門口。

回家的路上,吳彪在心里盤算著,今天完全可以跟老婆牛逼一次了。不炒四個菜包餃子,老子就給她罷飯。

第二天上午,簽訂合同并拿到辦公室鑰匙后,吳彪先到銀行,從家里的存折中支出一千塊錢,做為他的啟動資金。以前他家里的現金和存折,都是他老婆把持著,他想見著個影都難。昨天回家后,他發了一通虎威,不但吃上了四個炒菜,還顛覆了他家的財政大權。

從銀行出來,吳彪直奔百貨商場,在三樓買了一雙全牛皮的三接頭皮鞋。他本來是有一雙新鞋的,過年時買的,還沒穿。但那是一雙黑色的運動鞋,為了工作和穿工作服而準備的。現在他要改穿西服了,穿西服不配皮鞋,感覺就像用筷子吃牛排,有點不合規矩。

臨出商場時,吳彪又轉到副食品區,買了一條大前門香煙。這些年,他一直抽旱煙。車間的那些人,個個都是活土匪,誰買一盒香煙,都得藏著掖著,一不小心露了餡,就會被搶劫一光。現在離開那個土匪窩了,他決定從即日起,改掉抽旱煙的陋習。

快到十一點時,吳彪在路邊選了家中等檔次的飯店,訂了個雅間,他打算請財務科那些人出來吃頓飯。早上他跟廠長簽合同時,財務科的韓科長也在場。廠長當眾明確指示過,讓財務科配合他的工作。廠長的話,韓科長肯定執行。但執行的力度和情愿程度,那還得靠他自己爭取。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這點道理他還是明白的。

韓科長還是挺體貼人的,她在電話里推辭老半天,才勉強答應。她來的時候,只帶了一個副科長,一個專門負責應收款的記賬員,還有兩個出納。她對吳彪說,其他的人,跟你也沒有業務關系,就免了吧。吳彪雖然嘴上說這樣不好,不差那幾個人,但在心里,對韓科長自然多出一分好感。對待此次宴請的態度,也由被動轉為心甘情愿了。

吳彪計劃是點十個菜的,韓科長說吃不了那么多,每人有一個就足夠了。他便讓韓科長他們點,這些人都很通情達理,點些油炸花生米和蒜苗炒雞蛋這類的小毛菜。吳彪說這樣的菜不行,不足以表達我的心情,便把服務員叫到外邊去,他重新點了六個,全是雞鴨魚肉這樣的硬菜。

客人感受到被重視,自然對主人重視起來了。酒席上的氣氛十分熱烈,財務科的幾個人,紛紛向吳彪敬酒。推杯換盞時,談話的主題基本上圍繞著欠賬和要錢這兩個方面進行。吳彪從他們醉話和神情的縫隙中,鎖定了他出征的第一個目標。

這是河北省的一家金屬經銷公司,原來欠鋼管廠七十多萬元。廠長打發銷售科和財務科的人去清理過,頭兩個人空手而歸,他們說壓根就沒找到這個公司管事的人。后來廠長急眼了,打電話過去,聲稱要起訴他們。這之后再去的人,每次都能拿回三萬五萬的來,都要三年了,到現在才要回來不到三十萬元,還有四十多萬沒還呢。

之所以首選這家公司,吳彪有著自己的考慮:首先,四十多萬在這個廠子的應收款中,雖居于中游,但在他的眼里,已經是個大數目了。如果真能要回來,按著合同規定,能提成一萬多塊。就算是跑兩趟,有一千塊錢的費用足夠了,純賺九千多,這等于他在車間干一年的工資加獎金。有了這筆資金墊底,以后的業務就好開展了,日子也就好過了。其次,這家公司還在正常經營著。冤有頭,債有主,只要公司還在,這事就好辦。從以往的跡象看,這家公司還是有償還能力的。以前之所以要不回來,他認為主要是清欠的力度不夠。去要賬的人都是掙固定工資的,沒有提成,要回來與要不回來,他們都是工資照發,差旅費照報。打發這樣的人去要賬,和留貓在家里看門一樣。再次,這兩年,廠子和這家公司已經沒業務關系了。到這樣的公司去要賬,省心,深點淺點都沒問題,廠長不會怪罪的。

經過兩天的準備,吳彪換好過年時買的那套西裝和剛買的皮鞋,揣上由財務科提供的往來賬目明細單和辦公室開具的證明材料,登上了南下的火車。臨行前,他老婆問他得幾天回來?他說,啥時候要著錢了啥時候回來。他老婆說,那人家要是就不給呢?他瞪了老婆一眼,說那你就領著孩子改嫁吧。

列車駛出設平縣城后,吳彪是看啥都覺得新奇。整整一個上午,他的眼睛盯著窗外,觀賞著沿途的風景,也偶爾想想這段時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些事。他頗有些感慨,覺得人有時就像田地里的玉米,長在溝溝坎坎上,是一種情形;生在平整寬闊的水田里,就變成另一種情形了。他在設平縣看到的還是玉米,走出設平縣,玉米也成為一種風景了。

下午兩點多鐘,吳彪在火車上買了三個面包。他還打算再買一瓶飲料的,發現車上的東西特別的貴,面包已經把飲料錢拐走了。他便用別人丟棄的空飲料瓶接了一瓶開水,把三個面包沖下去了。

吃過飯后,再向窗外觀望時,吳彪感覺所有的景物都不那么爽心悅目了。他的困意習慣性地襲來。這時,恰好座位上的那老兩口到站下車,他便躺在那個座位上了。他隨身只攜帶一個黑色的人造革拎包,里邊裝著毛巾牙具之類的。這個包并不讓他擔心,他惦記的是西服兜里的六百來塊錢。他面朝著座背躺好,把那疊錢掏到手里,先吸一口長氣,收起小腹,手順著肚皮掏進去,把錢放在兩條大腿間,這才放心地閉上眼睛。沒用五分鐘,他便睡著了。等他被列車員叫醒時,窗外的景色已經被夕陽所籠罩,眼前透著一片金黃,列車已經到石家莊車站。這里是這趟車的終點,車上的人基本都走光了。

吳彪打了輛出租車,沒用十分鐘,便來到那家金屬公司的后身了。司機要送他到前邊的辦公樓,他說不用了,反正現在去,也都下班了,辦不了啥事,就隨便走走吧。他圍著公司的露天庫房轉了一圈,透過鐵柵欄門,看到大院內到處堆的全是鋼材,甚至比他們廠子里堆的還多,他心里十分高興,看來這個公司的效益還不錯,只要有錢,要起欠賬來就容易得多。他轉到前邊的辦公樓前,看到只有一樓的門廳和門廳右邊上的一個小屋里亮著燈。

在離金屬公司對門不遠處的胡同里,吳彪找到了一家小旅店,辦好登記手續,住了下來。他要的是四人間,可屋里目前只住著他自己,和單間差不多,他覺得撿了旅店四分之三的便宜。他選擇靠近窗口的那張床,把行李攤開,弄得亂七八糟的,這樣就算占下窩了。

旅店沒有餐廳,晚飯得出去解決。吳彪怕天太晚,自己人生地不熟的,上街遇上麻煩,便決定立即出去吃飯。他掏遍西服的兩個外兜,只有一塊二毛錢,肯定不夠吃飯的,就從里懷兜扯出一張十元的錢來。

順著這條胡同往南走不到二十米,吳彪發現一家吳記面食館。他倍感親切,甚至有點兒激動,便毫不猶豫地就邁進去,有點兒像是回到自己家的樣子。迎接他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孩,盡管長得不怎么好看,但嘴挺甜的,開口閉口管他叫大哥,滔滔不絕地向他介紹十來種炒菜和五六種面食。

吳彪要了一碗肉絲面后,女孩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下文了,便主動提出贈他一碟小咸菜。這讓他再次感受到本家的溫情,盡管他沒跟人家說起自己姓啥。

守著小咸菜等面條,吳彪突然覺得很渴。他四周打量一圈,發現店里沒有給客人上茶水的用具,就索性要了一瓶啤酒。剛喝下兩杯時,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送上面來。女人嘴也挺甜的,管吳彪叫老弟,告訴他,淡了有醬油,咸了有醋,味道不夠有辣椒面。連吃帶喝一通忙活過后,吳彪酒足飯飽紅光滿面心情敞亮。他在心里盤算,這兒離自己的住地近便,又是本家開的生意,以后就把這兒當吃飯點了。

看到吳彪放下筷子,女孩奔過來結賬,說總計五塊錢。吳彪聽后愣住了。面條是三塊錢一碗,這他知道,點的時候就問過了;小咸菜是送的,說好了不要錢的。那么,這瓶啤酒就是兩塊了。這種啤酒設平縣也銷售,小賣部零售一塊錢一瓶。成箱拿,是二十二塊錢一箱,合九毛一分多一點。他買過多少次了。怎么到這兒翻倍了?

吳彪立即意識到挨宰了,讓本家給了一刀。他后悔自己太大意,見到小咸菜,心生激動,忘記問啤酒的價格了。他有些懊惱,但并沒表現出來。他摸了摸西服的外兜,沒去掏提前準備出來的錢,而是把里兜的一疊錢都掏出來,從中抽出一張,很隨便地扔到桌子上。他是想讓女孩知道,他有的是錢,不在乎這一塊兩塊的。

女孩的目光果然被吳彪的那疊錢扯住了,她一直盯著吳彪把錢揣起來,這才把眼神收回去。她從桌子上拿起錢,沖著后廚喊道,媽,找五塊錢。那個女人從后廚跑出來,拍拍手上的面粉,從圍裙前邊的大口袋中翻出一張五元的錢來,遞給吳彪,說,老弟,吃好了,下次再來啊。

望著這母女倆,吳彪便想起她們對他的稱呼來。母親管他叫老弟,女兒管他叫大哥,這都是哪兒跟哪兒,簡直是牛犢子拉車,亂套了。他忍俊不禁,笑了起來。女孩問他笑什么?他沒好意思揭穿,便笑著問女孩,知道我為啥上你們這來吃飯嗎?女孩想了想,頗為自信地說,你一定是特愛吃面食,又聽說我家的面食做得最地道,就來了,對吧?吳彪搖了搖頭,說你只猜對一半,我確實愛吃面食,可我剛下火車,還沒來得及打聽哪家的面食好呢。女孩便對另一半內容來勁了,追問為啥?吳彪說,我也姓吳,是看在咱們是一家子的份兒上才來的。我是來金屬公司辦業務的,就住在這附近,還得在這兒住挺長時間呢。這期間,我就在咱家飯店里開伙了。

吳彪的話,激動得那個女孩一直把他送下臺階。

回到旅店,吳彪在床上躺了兩個多小時,也沒睡著。他在想明天要錢的事。他聽韓科長說,這個公司的老總慣用的手段,就是藏貓貓。這次人家再用這種手法對付他,他該怎么辦?他想著想著,突然就坐起來了,貼著后窗戶看了一眼,見那個金屬公司門廳的燈還在亮著,便立即起身穿好衣服,拎起手提包,又出去了。

來到金屬公司的門口,吳彪開始敲門。他邊敲邊操著遼西老河邊子的口音有恃無恐地喊道,有人嗎?屋里有人嗎?他喊了老半天,屋里才有人沒好氣地問他干啥?他聽財務科的人說這家公司的老總姓高,便大聲地說,我找你們高總。我是他親戚,打遼寧那圪撻來的,剛下火車。

門被打開了。開門的是個二十多歲的保安。他歪著頭端詳了吳彪兩眼,看他拎著個黑兜子,風塵仆仆的樣子,態度便多云轉晴,用東南風二到三級的口氣說,高總下班了。要不,你進屋坐一會兒,我給他打個電話吧。

“哦,不用了。那我去他家吧。麻煩你了。”

吳彪說著,扭頭就走,一副義無反顧的樣子。剛走出幾步,被那個保安叫住了。保安說,高總家老遠了,這附近又沒有出租車,你咋去啊?

“不還是原來的那個地方嗎?沒事,我以前去過,我走著,一會兒就到了。”

吳彪揮了揮手,繼續前進。保安從臺階上跑下來,在后邊追著問,你說的原來的地方是哪兒啊?我們高總最近可搬家了。吳彪停下來,攤開雙手,顯得很焦急又很生氣地說,你看這事鬧的。昨天我給他打電話時,他可沒說搬家這檔子事。唉,這都怪我。本來是打算坐昨天后半夜火車的,今天上午趕到這兒。沒想睡過頭了,沒趕上車,就坐今天下午的車來了。你知道他現在的家在哪兒嗎?說著,他竟然蹲下去,顯出一副沮喪和疲憊的樣子。

“知道,我們哥幾個給他搬的家,能不知道嗎?在花園小區,進門往東拐,第一棟樓,四單元,301室。”保安往前走了幾步,來到吳彪跟前,伸手把他拉起來,指著十字路口說,你順著往南的那條街徑直往前走,到第二個十字路口,就有出租車了,你打個車去吧。我這兒值夜班脫不開身,要是脫開身,我送你去。

吳彪連連道謝,說真是多虧你了。要不然我這半夜三更的上哪找去?你貴姓?一會兒我見到你們高總,好給你美言幾句。保安上前跟吳彪握手,說他叫劉壯力。又往前送了吳彪幾步,嘴里不停說著,謝謝,慢走,找不到出租車你再回來。

吳彪順著保安所指的路線往前走幾十米后,便拐進一個胡同,繞回到旅店去了。

第二天早上,不到七點鐘,吳彪就趕到吳記面食館了。女孩見到他,比昨天更親近,這回是真有點本家的味道了。女孩問他昨天晚上幾點睡的?睡得好不?早上幾點起來的?吳彪順口答音地回答著。女孩又問他今天想吃點啥?吳彪很隨便地說,和昨天一樣吧。女孩立即盛了盤小咸菜,又拿上一瓶啤酒,找來一個杯子,便去后廚了。吳彪點燃一支煙,悠閑地抽著。等女孩送上面條,便開始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大哥,你不喝酒啊?”女孩問。

“這一大早上的,喝的哪門子酒?一會兒還得去辦事呢,喝酒誤事。”吳彪微笑著回答。

女孩也覺得確實是那么回事,便把酒和杯子撤下去了。

吃完面,吳彪從兜里掏出三塊錢來,放到桌子上。他說今天早上的面條比昨天晚上的好吃。女孩收起錢,笑著介紹道,咱們家最拿手的是排骨蒸餃和灌湯包子,不過,那得中午才能做。吳彪點著頭,說中午要是沒人請我,就來這兒吃。他走的時候,女孩又送到臺階下,歡迎他下次光臨。

走出幾步,吳彪在心里合計,那盤小咸菜昨天晚上還折合一塊錢,現在折合五毛了。在設平縣的飯店,這種小咸菜也是賣五毛錢一碟,自己不算挨宰了。他回頭看了看那家面館的牌子,昨天的那種親近感已經消失了。他小聲地嘟囔道,下次光臨,哼,我挨宰上癮啊!

來到路邊公汽的站牌下,吳彪擠在等車的人群中,觀察著對面的動靜。看到劉壯力下班后,他便穿過馬路,向金屬公司的辦公樓走去。

剛走進門廳,吳彪被一個小個子保安攔住了,問他干啥?他說找高總來買鋼管,提前約好了的。小個子說高總還沒來,你在這兒等一會兒吧。

吳彪沒見過高總,怕一會兒高總來了,整露餡兒。他信步走進門衛室,在那個長條椅子上坐下后,順手從桌子上拿起一張當地的報紙,聚精會神地看起來。

“高總,這兒有客人等你。”小個子保安在門口叫道。

一個四十多歲膚黑體胖的男人停下來,問小個子保安,客人在哪兒呢?

“高總,您好。我是設平縣鋼管廠的,顧廠長讓我來看望您。”

吳彪打老遠處就把手伸過去,顯示出老朋友久違的那種親切。高總和他簡單地握下手,哼哈地答應著。轉身時,瞪了小個子保安一眼,往樓上走去。

吳彪也跟了上去。

來到經理室,看過吳彪的介紹信后,高總開始變得熱情起來。他先給吳彪找了一盒紅塔山香煙,放到茶幾上,又從隔壁叫來一個姓郝的女人,讓她給吳彪沏茶倒水。

吳彪把此行的目的說明后,高總呵呵地笑著說,錢的問題,好說,給我容個空兒,我讓財務準備準備。為了表示他辦事的雷厲風行,當即拿起電話,告訴財務科趕快籌錢。

放下電話,高總問起鋼管廠里他所認識的一些人來。從顧廠長到李副廠長再到王副廠長,依次問了一圈。吳彪機械地回答著。好在這幾個人,他還算認識,這兩天也見到過,答得還算順利。

接下來,高總詢問起銷售科的鞏科長、財務科的韓科長和生產科的尹科長,吳彪回答得便有些勉強了。他只好采用避重就輕的戰術,知道多的,就多說兩句,知道少的,便少說兩句。

問完第二輪后,高總把目標集中在銷售科里,打聽起劉業務員、趙業務員、白業務員來。吳彪還不認識這幾個人,只好硬著頭皮去應對了。他打發劉業務員去上海出差,打發趙業務員去南京出差,讓白業務員休了病假。

在閑聊時,高總卻沒閑著。這期間,他接聽了六次電話和兩個傳真,其中的四個電話,好像都是催他還錢的。他告訴人家別著急,容他個空兒,他已通知財務了,過幾天就打過去。他每接完一個電話,都順手再撥出個電話,催對方給他發盤圓,發羅紋鋼,發鋼管,發鍍鋅線。對方好像也提起錢的事,他說,錢不是問題,貨到立即付款。我這邊的錢在手里放著都快捂長毛了。

當高總問到鋼管廠小車司機老趙現在還喝不喝酒時,已經是上午的十點半了。這段時間,吳彪喝了四杯茶水,讓尿憋得臉都紅了。他站起來,沖著高總點點頭,說對不起,我得出去方便方便。

高總的辦公室在三樓,而這層樓上又沒有廁所。等吳彪從二樓跑回來時,高總的座位上,已經換成一個瘦高個的男人了。他見吳彪進來,站起來自我介紹說,我姓侯,是公司的辦公室主任,你就叫我老侯吧。吳彪走過去與老侯握了握手,問他高總呢?老侯說高總剛才接到局長的電話,去局里開會了。

吳彪所擔心和防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氣呼呼地坐到沙發上,把右手夾在兩腿間,狠狠地捏了兩把那個不爭氣的東西。又氣呼呼地點燃一支紅塔山,并把煙盒毫不客氣地揣進兜里。老侯看見吳彪抽煙,自己也從兜里掏出煙來,點燃一支。兩個人都擺出雞犬之聲相聞而老死不相往來的態度。

隨著彼此手上煙火的熄滅,老侯首先打破僵局,問起鋼管廠里他認識的人來。與高總不同的是,他是從幾個業務員開始問的。吳彪的回答也無需考慮,出差的還在出差,養病的還在養病。當老侯也問到司機老趙還喝不喝酒時,吳彪不耐煩地說,不喝了,一丁點都不喝了。老侯大為驚訝,說他真戒了?這可不容易。吳彪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來,不冷不熱地說,戒不戒的,我可不知道。你要想知道,得問那邊的人去。老侯尋思半天才反過磨來,他急著問怎么回事?吳彪說老趙酒后駕車,把轎車當潛艇開到河里去了。老侯表現出十分惋惜的樣子,他咂巴半天嘴,才以蓋棺論定的語氣總結道,老趙是個好人,就是好喝點酒。吳彪用鼻音哼一聲,說好人不遵守交通規則,與壞人也是一個下場。老侯聽后皺了皺眉頭,抬手看看表說,老弟遠道而來,風塵仆仆,高總委托我中午給你接個風,也到下班時候了,我們找個飯店邊喝邊聊吧。吳彪坐在沙發上沒動,他沖著老侯擺了擺手,說不勞你們破費了,只要把欠我們的款子給還上,讓我回去順利交差,我就感激不盡了。老侯上前拉起吳彪的手說,欠款的事,找高總解決。我的任務是陪你喝酒。在路過秘書室時,老侯又把小郝也叫上了。

酒席期間,老侯和小郝一唱一和地演起雙簧,輪流向吳彪敬酒。在喝到差不多時,老侯說,吳老弟,辛苦了。這趟不能讓你白跑,費用我們公司出了。說完,他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千塊錢放到桌子上,并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后,去了洗手間,就再也不見蹤影了。

老侯走后,小郝陡然熱情起來。她扯著吳彪的胳膊,說哥啊,我陪你再喝幾杯。嚇得吳彪心里有點毛溜溜的,身上直起雞皮疙瘩。他知道賬要到這個火候上,就算結束了。他起身告辭。小郝說送他去火車站,他說不麻煩了。

臨行前,吳彪把那一千塊錢揣到兜里了。

到了晚上,高總哼著小曲邁進家門時,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吳彪正坐在他家的沙發上,和他老婆柳月聊得熱火朝天。

“你沒走啊?”高總大叫。

“沒有。我大老遠來了,能輕易就走嗎?我來拜見一下嫂子,也認認門。”

吳彪只微微地欠了欠屁股,一副自家人的神態。

柳月疑惑地從沙發上站起來,瞅了吳彪一眼,沖著高總問道,不是你讓小吳來家里等你的嗎?你是不是又喝懵了。高總勉強地笑了笑,說,是,是,是我讓他來的,要不然他咋找到的呢?高總又轉過身來沖著吳彪說,沒走——沒走好啊,多待兩天。明天我安排人陪你到避暑山莊逛逛,再讓人給你買點土特產帶回去,順便給你們廠子的幾個老朋友也帶點,挺長時間不見面,怪想他們的。

高總邊說話邊圍著客廳轉圈,他好像很熱,急切地把西服脫下來,在他正往衣架上掛的時候,又停住了,轉過身來對吳彪說,對了,你還沒吃飯吧?

“這才剛吃完多大一會兒,中午讓侯主任他們把我喝多了,才醒酒,我還不餓。”

吳彪往沙發里邊挪了挪屁股,身子斜靠在右邊的扶手上,蹺起二郞腿,左腳上的拖鞋,隨著腿的顫動,有節奏地拍打著腳后跟,發出有節奏的聲響。

高總又立即把西服穿上,來到吳彪跟前說,哦,沒吃呢——沒吃好啊!正好我也沒吃,咱倆出去喝點。中午我讓局長叫去了,脫不開身,沒去陪你,挺不好意思的,晚上我正好補上。

“不用了,不用了,家里飯都做好了。這不,我們就等你了。”

吳彪說著把頭轉向柳月,親切地問道,是吧?嫂子。柳月機械地點著頭,說是啊,反正你們中午都喝了,就別出去了。我蒸的韭菜餡包子,一大鍋呢。你們哥倆在家里清清靜靜地吃一口,說會兒話,多好。

柳月表態后,高總便不好再張羅出去了。他瞪老婆的后背一眼,在心里說,今個這娘們可邪門了,以往家里來客人,她可沒這么熱情過。這個吳彪給她灌迷魂湯了?

飯菜雖然很簡單,看起來卻挺精致。幾樣自家腌制的小咸菜,盛在白底藍邊的小碟子里,在桌子上擺放成一個圓形,中間是一大盤鹽爆花生米。兩盤包子分別放在這些咸菜的兩側,形成三點一線的格局。包子的表面有著一種像瓷器的光亮,雪白中透著一絲的翠綠,個頭和鴨蛋差不多大小,形狀規整,被一層層地碼在盤子上,呈金字塔狀。吳彪坐在桌前端詳著,他在心里感嘆: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他家雖然也有咸菜,也經常吃韭菜餡的包子,但今天他才真正地體會到,以前他吃得津津有味的那些東西,簡直就是豬食。

吳彪邊吃飯邊不停地夸獎著柳月的廚藝,聽起來像是在奉承,在說假話。事實上,他也確實是個撒謊不臉紅的人。但即使是這樣,他也有說真話的時候,現在他所說的,是發自他內心的贊賞,并用行動證明著。他一口氣吃了七個包子后,看到柳月在用驚詫的眼光看著他,這才勉強地放下筷子。

從坐下后,高總除了對吳彪走形式趕過場地客氣兩句外,其他時間都在低著頭吃包子,像是跟吳彪比賽似的,只是總比吳彪慢半拍。吳彪放下筷子的時候,他的第五個包子才咽下去。他抬頭沖著吳彪笑了笑,問他吃好了嗎?吳彪點頭說吃好了。高總站起來,用手摸著自己的肚皮,請吳彪到客廳里去。吳彪說你先去吧,我幫嫂子收拾碗。柳月說不用,她順手還推了他一把,吳彪這才跟著高總來到客廳。高總點燃一支煙,趴到窗臺上去抽了。吳彪也點燃一支,湊過去。兩個人各占領著一個窗口,欣賞著遠方的夜景,也想著自己的心事。

柳月收拾利索廚房,洗了盤蘋果端進來,順手把電視打開了。吳彪聽到聲音,便湊過來看電視,并跟柳月聊起正在熱播的幾個電視劇。兩個人的觀點很契合,或者說,是吳彪的觀點盡量與柳月契合著。柳月看到丈夫把第二個煙頭彈到樓下去了,就喊他別抽了,抽多了對身體不好。她還走過去,把窗戶關上,順便把丈夫牽過來。

整整一個晚上,吳彪就陪著高總兩口子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要錢的沒提要錢的事,欠錢的也沒提還錢的事。十點多鐘,柳月站起來,說你們看吧,我血壓高,不能熬夜,我先睡去了。她沖著吳彪很歉意地點點頭,獨自進了臥室。柳月走后,高總在四五分鐘內瞅了吳彪十來眼,見吳彪還是沒有走的意思,他也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說,我出去給你找個旅店,你也該休息了。有啥事,明天去公司談成嗎?

“別,別介,我不困,我真不困,不麻煩你了。”

吳彪還是坐在沙發上,興致勃勃地看著電視。

“你不困,我困啊!你不就是要錢嗎?好好好,明天我給你撥十萬總成了吧?這樣你回去也能交差了,都是公家的事,我們也犯不著傷了和氣。”

看著高總生氣的樣子,吳彪心里十分得意,表面上卻一本正經地抬頭看一下掛在墻上的石英鐘。他大叫,哎呀,都這時候了?你看我真是喝多了。對不起啊,耽誤你休息了。咱哥倆雖然初次見面,我覺著可投緣了。和你說話,總覺著說不夠。那這樣吧,你好好休息,咱們明天見。

在門口換鞋時,吳彪又對高總說,嫂子這人真好。我就不跟她打招呼了,麻煩你告訴她,趕明個我還來吃她做的包子。

剛走出門,吳彪就聽見身后傳來凌厲的關門聲。

第二天早上,吳彪起得晚些,都八點多了,才出來吃飯。他在吳記斜對面的旭日小吃部喝了一碗豆腐腦,吃了兩根油條。臨走時,他特意站在門口抽了支煙。直到他看見吳記那個本家女孩隔著玻璃在看他時,這才很愜意地離開。

來到金屬公司,見到高總,吳彪首先對自己昨天的冒昧和失禮表示歉意。高總表現得很大度,說沒關系,你也是為工作嘛。我已經通知財務了,你下去辦支票吧。

拿到支票后,吳彪又返回了經理室。高總以為他是來告辭的,便過來與他握手,問他幾點鐘的車,還有啥需要他幫忙的嗎?

“我沒說要走啊!你還沒給夠我錢,怎么走?我來的時候,顧廠長交代過,說把我借調給你們了,啥時候拿到全部的款子,啥時候回去。要不,我回去就下崗了。”吳彪一臉認真地說。

高總以為吳彪在開玩笑呢。他剛想笑,看吳彪又坐回到沙發上去了,這才收斂起笑容,甩甩手,也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拿起桌子上的報紙,低著頭看起來。差不多一個小時,兩個人居然沒說過話。只是吳彪看見高總的水喝沒了,便起身給他續點水,看到高總掏煙,便走過去給他點著。每次高總也只是沖著他略微地點點頭。

這之后的兩天里,吳彪是起早貪晚地跟著高總,幾乎是形影不離。高總辦公,他就在沙發上老實地坐著;高總接待客戶,他就幫著沏茶倒水;高總去飯店吃飯,他也跟著,又是斟酒又是布菜;就連高總上廁所,他也站在門外邊等著。來公司辦事的人,都以為吳彪是高總的秘書,還向他大獻殷勤。第三天下午,高總談成一筆大生意,他在高興之余,對吳彪說,再給你十萬,你回去總能交差了吧?吳彪不停地點頭,千恩萬謝。可拿到支票后,還是沒走。

讓吳彪糾纏得實在不行了,高總安排好工作,領柳月去北戴河躲了一天,等晚上十點來鐘才返回來。可第二天早上,剛起床,小區的幾個鄰居便紛紛找上門來投訴,說在昨天,一個自稱是你家親戚的人,拎著個黑兜子在小區內轉悠,各個樓道里亂竄,還總扒著一樓的窗戶往里看,見到小孩子就上前搭訕,把整個小區的人都嚇壞了。沒辦法,幾個老頭老太臨時組織個聯防隊,硬是看了那個人一天。

高總聽后,知道這是吳彪的杰作。打發走鄰居,他拿起電話就要報案。柳月跑過來把他拉住了,說報案不是個法子。他又沒偷,又沒搶,警察也給他定不了罪。就算是把他拘留起來,他在這兒無親無故的,又是來你們單位要賬的,警察也得找你們,還是脫不了干系。況且,這事也不能怪小吳,是你們欠人家的錢不還造成的。這要是把人家逼急了,真鬧出點別的亂子來,麻煩就大了。

被柳月好說歹說地勸了半天,高總的情緒總算安定下來了。他沒顧得吃早飯便去了單位,把剛下夜班的劉壯力留下來。他想讓劉壯力負責跟著吳彪,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可等到十點來鐘,高總也沒見到吳彪的影子。他往家里打電話,柳月說吳彪今天也沒到家里來。這下卻讓高總擔心起來了,整個上午,他都心神不寧,坐立不安。在快到中午時,老侯慌慌張張地跑進屋來,說城關派出所打來電話,他們接到群眾舉報,有個人在鐵軌上坐著,有自殺的跡象。他們便去盤問,那人說是上咱們單位來要賬的,咱們不給他錢,他回不去家了。現在那人在派出所里,讓咱們單位去處理。我想肯定是吳彪那小子,高總,咋辦啊?

“我就料到這小子不會善罷甘休,準會跟我玩這種小伎倆。甭管他,讓他鬧扯去。讓他在派出所待著吧,這樣咱們更省心。”

高總這次并沒生氣,他覺得找到下落總比找不到下落強得多。

“這不好吧,咱們可以不管吳彪,可跟派出所那邊咱們沒法交代。剛才人家說了,咱們要是不解決,就要把人送到局里去了。這事鬧大了,對咱們公司的影響不好啊!”老侯說。

“讓劉壯力去把他領回來吧。看住他,寸步不離,別讓他再生出幺蛾子來。今天下午打發他滾蛋。”

高總用力地向門外揮了揮手。此刻,他臉上的厭煩情緒倒是像針對老侯似的,嚇得老侯趕忙退出去了。

這個星期,劉壯力一直是夜班。再加上吳彪每次到公司來,都刻意躲著他,所以到現在為止,劉壯力還不知道吳彪是誰。他被高總留下來白白地等了一上午,已經夠惱火的了。剛剛要到下班時候,又被老侯打發到派出所來接人,更是怨氣沖天。等他見到吳彪時,發現這個要賬的竟然是“高總的親戚”,簡直是氣急敗壞了。新仇舊恨一起涌上心頭,劉壯力激動得當著警察的面扯住吳彪的脖領子要揍他。

警察制止住劉壯力并訓斥他一頓,說金屬公司是怎么搞的,都把人家逼得走投無路了,還讓保安來打人,這還了得?人是不能讓你領走了,你回去讓你們經理親自來吧。警察說著,便又要往金屬公司打電話。這回可把劉壯力嚇壞了,他抱著警察的胳膊,不停地下保證,警察也較起真來了,還是不依不饒的。吳彪一看這種情況,趕緊出面解圍,說他愿意跟劉壯力回去,剛才劉壯力是在跟他鬧著玩呢。

出了派出所門口,劉壯力騎上自行車,氣呼呼地在前邊走,與吳彪拉開十幾米的距離后,便停下來,等一會兒。這樣反復幾次,吳彪便明白了,劉壯力不單單是來接他的,還有監視他的使命。在路過一家小吃部時,吳彪拐進屋里,找了個二人桌坐下后,要了兩個炒菜、四瓶啤酒和一斤餃子,坐到那兒等上了。果然沒用幾分鐘,劉壯力就出現在門前。他扒著窗戶向里邊看一眼,見吳彪在里邊,就把自行車停好,在門前走來走去地溜達。

酒菜上來后,吳彪便在屋里沖著劉壯力擺手,示意他進來。劉壯力明明是看見了,卻還是不肯進屋,吳彪便出去把他拉進屋來。吳彪說,兄弟,那天晚上真是對不住,我也是沒辦法。咱們哥倆喝兩杯,算是我給你賠不是了。劉壯力看看桌上的菜飯,明顯是準備著自己的那份,就連餐具也都是兩份。他積在心中的怨氣便消失掉一半,只是有點怯生生的樣子。等到一瓶啤酒下去,他的話才漸漸地多起來。他們從飯店出來時,劉壯力已經管吳彪叫吳哥了,他是用自行車把吳彪馱回公司的。

這個下午,吳彪還是一如既往地跟著高總,而劉壯力則寸步不離地跟著吳彪。這樣,高總無論是走到哪兒,都有對影成三人的意境了。

快到晚上下班時,高總突然和顏悅色地對吳彪說,小吳啊,這幾天辛苦你了。錢我告訴財務給你辦了,一分不差你的,你去財務科領去吧。你給我老婆的那一千塊錢的見面禮跟老侯給你的那一千塊錢兩頂了。我也跟財務說了,從我的工資中扣除,不算在你身上。你回去后,代我向顧廠長問好。高總說完,沖著門外揮了揮手,嘴角閃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吳彪又跟高總客氣幾句,臨行前,他還沖著高總很真誠地鞠了一躬。

來到了財務科,吳彪立時就被嚇傻眼了。嚯,桌子上面全是錢,一沓一沓地碼成一垛。老侯和兩個出納還有那個小個子保安都是一臉的壞笑。

“過過數,把手續辦了,我們可該下班了。”老侯指著錢說。

“你們沒給我辦支票呀?”吳彪問。

“你不是來要錢的嗎,不給你錢成嗎?”老侯反問。

“這、這、這么多現款,眼瞅著天、天又黑了,你讓我、我咋整?”

吳彪急得有些嗑巴了。

“那、那、那就不是我、我該管的事了。我可跟、跟你說,錢、我們可是準備、備到這兒了,過了這、這個村,就再也沒、沒這個店了。”

老侯的模仿能力極強,把屋里的人都逗笑了。

在一片笑聲中,吳彪徹底明白了。他在心里罵道,這幫王八犢子,缺德帶冒煙的,這招也太陰損了,這不是在故意糟踐我嗎?這是想看我的熱鬧啊!

吳彪的摽勁被激起來了。他瞪老侯一眼,說再等我一會兒,我出去一趟。轉身沖出財務科。來到街上,他在一家小商店里買下五個蛇皮袋子,又順帶買了兩袋蛋糕。

扛著二十多萬的現金擠上火車,吳彪心都快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了。這還多虧劉壯力,背著老侯把他送到火車站,幫他排隊買上車票。要不然,他更是顧頭顧不過腚了。

找到自己的座位,吳彪便跟靠窗口的那個小伙子商量,要換到里邊去。他說他怕熱,他暈車,他有心臟病。可不管咋說,人家就是不肯。他又跟坐在小伙子身邊的女人商量,要坐到中間的位置。那個女的倒沒說啥,小伙子急了,問他想干啥?你憑什么把我們分開?原來人家竟然是兩口子。吳彪看看車廂里擠滿了人,沒有一個閑座,他只好坐在靠近過道的位置上了。他抬眼瞅瞅行李架,那上邊亂七八糟放著的全是包,他也想放上去。可猶豫再三,只把那個手提包放上去了,這個蛇皮袋子還抱在懷里。

吳彪的舉動,首先引起那對小夫妻的注意。他們不錯眼珠地盯著他,好像他袋子里面裝個炸彈似的。而他們的眼神,又引起坐在對面的三個男人的警覺。他們除了注意這對小夫妻外,也開始用目光研究起吳彪的這個袋子來了。他們瞅得吳彪腦門子發炸,脊梁溝直冒冷汗。他一會兒把袋子橫在膝蓋上,彎下腰去,用身子壓住;一會又把袋子放到座位上,用后背努力地遮擋著。

此時的吳彪,感覺到前后左右的人,都像小偷,都在窺視他的這袋子錢,都在隨時準備對他下手。而他心神恍惚坐臥不安的樣子,又像是偷了別人的東西似的,早就引起了車上警察的懷疑。火車剛走出不到兩站地,兩個警察從車廂的兩邊同時包抄過來,最后會合到吳彪的跟前。

“袋子里裝的啥?”左邊的警察問。

“沒、沒、沒啥。”

自從見到這些錢,吳彪的舌頭一直有點短,不會在嘴里翻動。

“沒啥?沒啥你怕啥?打開看看。”右邊的警察命令著。

“這、這不能看。這、這是錢!”

一著急,吳彪還是說了實話。

左邊的警察聽后嘿嘿地笑起來,他端詳著吳彪,他的神情在說,就你,能有這么多錢?你別蒙人了。就算是錢,也不是好道來的。而右邊的警察,正在用眼神和動作示意那對小夫妻,讓他們走開。那個小伙子扯起他妻子往廁所那邊走了。對面的三個男人,也都紛紛站起來,退到過道上去了,好像這里將要發生槍戰一樣。周圍的人,也都紛紛站起來,抻著脖子向這邊觀望著。有膽大的,在往前擠,膽小的,則往后退,車廂里出現了小小的騷動。

“警察、同志,真的,真是錢。我沒、騙你。”

吳彪說完這話,看到圍觀的人都在笑。很多人的嘴,都在沖著他張開著。

“是錢也得打開,我們要檢查一下。”左邊的警察說著,伸過手來要奪。

“來人啊,警察搶錢了。”

吳彪使勁地護著袋子,大聲地向車上的人求助著,他甚至懷疑這兩個警察都是假的。他這一著急,舌頭還變得好使了。

車廂里沸騰了,就連前后車廂的人,聽到動靜后,都在往中間這節車廂靠攏著。但他們都在看熱鬧,竟沒有一個人出面幫吳彪主持公道。最終,蛇皮袋子還是被兩個警察合伙給搶下了。他們簡單地疏散一下跟前的人群,左邊的警察扯著吳彪的后脖領子,右邊的警察蹲下去,很小心地打開袋子。

在裝錢時,吳彪是把五個袋子合在一起的。但在扎口時,卻是分三次扎上的。第一次扎了最里層的一個袋子口,第二次扎了中間的兩層,第三次又扎了外邊的兩層。有點兒像保險柜的門,是三點鎖緊的呢。這樣,即使是第一道扎口被打開了,錢也不會掉出來。

袋子被層層剝開后,看到的人都傻眼了,發出一陣唏噓聲。

吳彪突然感到輕松了,他一屁股坐到座位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抬頭瞅著那倆警察,長聲怪調地說,是錢吧?我說是錢吧,你們兩個就是不信,就是不信啊!就好像我蒙你們似的。這回信了吧?這回看好了吧?這回啊,全車人也都看好了。我可跟你們說啊,打現在起,我的安全、還有這些錢的安全,全都包給你們兩個了,包給你們鐵路了。你們倆看著辦吧。

聽完吳彪的話,兩個警察立即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左邊的警察把袋子護在懷里,右邊的警察驅趕著過道上的人群。兩個人把吳彪夾在中間,向車長室走去。

走進車長室,吳彪感覺就像進了家門一樣。

兩個警察向列車長簡單地匯報了情況,列車長檢查過那袋錢和吳彪的身份證及單位的介紹信后,回頭瞪了那兩個警察一眼,說你們惹的禍,你們倆負責吧。兩個警察幫著吳彪重新把袋子封好,吳彪說他有個包在行李架上,列車長便打發其中的一個警察幫他拿了過來。經過這一個多小時的折騰,吳彪早已又渴又餓筋疲力盡了。他打開一袋蛋糕,又讓警察給他打來一杯熱水,慢條斯理地吃上了。

車到設平縣,天剛放亮。兩個警察把枕著錢口袋睡了一路的吳彪叫醒,他們和吳彪一起把這筆錢轉移到設平車站鐵路派出所。至此,兩個警察總算光榮地完成這個撿來的任務,每人也得到吳彪的一聲感謝。

在鐵路派出所待到早上八點多,吳彪給廠長打電話,叫他立即派車來接他。廠長說,沒車。說完后又補充道,廠子出差的人多了,就是有車也輪不到接你。

“不是接我,我有胳膊有腿的,不用你接,是接錢,接二十多萬的現金。”

吳彪把電話啪地一聲掛斷了。

在家休息兩天后,吳彪去單位上班。跟隨他一同去的,還有兩個刮大白的民工。吳彪把民工領到自己的那間辦公室里,給他們交代完活計后,便去找廠長匯報他此次河北之行的情況。

敲了兩下門,沒等里邊有回應,吳彪便推門進去了。

見到吳彪,顧廠長就像是李世民見到取經歸來的唐僧似的。他從桌子后邊繞過來,主動與吳彪握手,還拍著吳彪的肩膀說,鋼管廠的大功臣,辛苦你了。

兩人都坐下后,廠長彎下腰,從寫字臺下邊的抽屜里拿出一盒煙來。他先沖著吳彪揚了揚手,吳彪剛要站起來去拿,廠長便把煙扔過來了。吳彪把煙接到手里一看,正是他抽過兩支的那種進口煙。還沒等吳彪把煙打開,廠長便迫不及待地說,小吳,快給我說說,你是用啥法子把這筆錢整回來的?

點上煙,重重地吸了兩口,吳彪這才沖著廠長又是搖頭又是擺手地說,可別提了。這世道,真是乾坤大挪移,欠錢的是大爺,要錢的還能有啥法子?裝可憐,裝孫子唄,我他媽的就差給人家舔腚了。說到這兒,吳彪停住了,似乎是陷入到往事不堪回首之中。

廠長瞅著吳彪,不停地點著頭,像是感受到吳彪所經歷的一切委屈。

又抽了兩口煙,吳彪這才開始從頭敘述他此次河北之行的過程。當然了,這個過程是這兩天他在家里休息時精心設計過的。他把該說的,盡量說得有鼻子有眼,詳細生動。把那些他覺著不該說的,或者說了不很光彩的,就基本省略或改編了。比如,他為了打聽到高總家的住址,給保安買了一條紅塔山香煙;比如,他請高總和侯主任吃飯,在當地最大的酒店,還給他們要了兩個小姐作陪;再比如,他把侯主任給他一千塊錢說成他給侯主任一千塊錢,把給高總老婆一千塊錢說成是兩千塊錢。總之,吳彪要突出的是他所以能把錢要回來,除了他會來事外,就是沒少花了錢。他這樣說的目的非常明確,一是為年底爭取獎金埋下伏筆,另外也防止其他同事對他的提成眼紅。

當廠長問起高總為啥給一半支票一半現金時,吳彪說,金屬公司確實沒錢,賬面上就剩下這二十萬,都給他還不夠,高總因為吃了他的飯,收了他的禮,喝高興了,就把準備給職工開支的現金給了他。廠長又問起警察幫他押款的事,吳彪說,那是他給警察精心設下的一個圈套,要不這么多現金,他怎么往回帶啊?

剛開始聽的時候,廠長的心情還挺沉重,他是為吳彪所遭受的艱辛而沉重的。后來聽到吳彪過五關斬六將把高總拉下馬的時候,心情漸漸地輕松起來,偶爾還嘿嘿地笑幾聲。在吳彪徹底敘述完整個過程后,廠長哈哈大笑,說他今年最得意的事就是當了一次伯樂。吳彪也跟著哈哈地笑,他也得意,廠長這不是等于在夸他是千里馬嗎?

從廠長辦公室出來,吳彪就去財務科辦理提成。可還沒等錢領到手,行政科長就找上門來了。

“誰讓你刮的屋子?這筆費用咋算?你刮了,那其他科室呢?你這么整,讓我這個行政科長咋當?”

“誰愿意刮誰就刮唄!反正是誰想干凈誰掏錢。個人掏錢給公家收拾屋子,你這個行政科長咋還沒法當了?”

行政科長聽了吳彪的話,屁也沒放就走了。

下午,吳彪的辦公室門口又掛起一塊和其他科室一模一樣的牌子,上面寫著“清欠辦”的字樣。同時在他的辦公桌上,還放了兩盒名片。名片上面白紙黑字印著“設平縣鋼管廠清欠辦主任吳彪”。當然了,做標牌和印名片的錢,也是他自己掏的。

吳彪的這一舉動,在辦公樓里引起了軒然大波。一個連車間都不要的人,一個前幾天還給各個科室拖地的吳師傅,僅僅在不到兩周的時間里,名利雙收,居然成為主任了。這事無論誰聽了,都認為太不可思議、太難以接受、太滄海桑田了。

那些小科員們,心里不平衡,就在背后說風涼話,發牢騷;那些中層干部,則紛紛提出抗議,他們認為吳彪以假亂真,與他們平起平坐,是對他們的一個羞辱;幾個車間主任聽到消息后,也跟著湊熱鬧,說廠部這樣做不合邏輯,讓他們以后沒法管理。車間不要的人,廠部就收留起來,那以后誰還樂意在車間好好干活?

綜合大家的意見后,王主任也覺得吳彪做得太過分了。她是辦公室主任,辦公室出了這種欺世盜名的事,她認為她有權力和責任過問一下。她便打發鄧秘書把吳彪叫來了。

王主任把大伙的意見委婉地傳達給吳彪,她沒做批評,也沒做指示,只是希望吳彪能好自為之,消除影響。沒想到吳彪聽后倒來了脾氣。他用蜷起的中指戳點著王主任的桌子說,廠子叫我清理欠款,我不叫清欠辦叫啥?我的辦公室不掛個標牌,來找我的人到哪兒找我?屋里就我一個人,我不是主任又是啥?如果鋼管廠就我一人,我還是廠長呢!王主任被吳彪搶白得啞口無言。吳彪氣呼呼地走后,王主任憤憤地說,什么吳彪啊?簡直是無賴!

在吳彪這里沒得到好氣,王主任便把情況反映到廠長那里去了。廠長聽后笑著說,吳彪這樣做,也是為了方便工作嘛。不就是掛個牌子印個名片嗎?沒啥大不了的。王主任說這是群眾的意見,人們都對此議論紛紛,認為吳彪這是弄虛作假。廠長想了想,一本正經地說,是有點弄虛作假之嫌。不過,這事好辦,明天開班子會時,通過一下,給他下個正式的任命文件不就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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