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火車回家的男孩

秦彩明

一

戴帽子的阿姨不讓爸爸上火車，爸爸跟她說了好多話，好像還說了謊，說他上去一會兒就下來。我一直在琢磨阿姨頭上的帽子，那頂帽子可真神氣，跟警察的帽子一樣，媽呀，原來阿姨是警察，她會不會抓爸爸？爸爸為什么要說謊呢？

我堅持要自己上火車，上火車的樓梯可真短，比我爺爺家的樓梯短多了，就是踏步太高，我的腿怎么也跨不上去，爸爸兩手扶著我的腰，把我往上抬了一下，我才登上了一步樓梯。哼，這沒什么，我才五歲，腿還沒那么長嘛，等我長到兩百歲，一步都能跨上樓頂了呢。

爸爸可真煩人，上了火車就一直緊緊地抱著我，不讓我下地玩，還時不時親一下我的臉，他的胡子都扎疼我了。奶奶把包放到我們的床上，嗯，很不錯，一間小房子里有六張床呢，我們的床正好在中間，這太合我心意啦，我可以從床頭的樓梯爬上去，我爬高可厲害了，我都能爬上我爺爺家的桃樹呢。

在對面的那張床上，有個大哥哥已經爬上去了，他正趴在床上看外面。我也想像他那樣看外面，就跟爸爸說我要上床，可爸爸不讓，說等會兒。我才不干呢，我等不及了，就使勁扭來扭去，還把腳踢了踢，爸爸就答應了，他雙手托著我，小心地把我放到床上。

我爬到窗戶邊，看了一會兒外邊，也沒什么好看的，還是爬床頭的樓梯好玩，就要爸爸抱我下來。爸爸卻借機抱住我不放了，嘴巴又在我臉蛋上親了一下，他的胡子扎得我更疼了。我故技重演，犟著要下地，可爸爸把我抱得更緊了。

這時，一個藏在喇叭里的阿姨說：“送客的同志請注意，本次列車馬上就要開車了，請您抓緊時間下車。”

我還是犟著要下地，奶奶對爸爸說了聲走吧，爸爸才同意把我放下來。

我的腳一著地，就奔著床頭的樓梯去了。這架樓梯可難爬了，我兩只手緊緊抓住樓梯，努力把腳抬得高一些，卻怎么也爬不上去，好在爸爸的兩只手一直扶著我的腰，這時，他用力把我往上送，我終于爬上去了。

我轉過頭來，看了一眼床上的大哥哥，大哥哥在看著我笑，他一定很羨慕我，大哥哥下面床上的一個長頭發阿姨和一個眼鏡叔叔也在笑，哈，我好神氣呀！

我回過頭來看爸爸，我知道，爸爸一定會夸我棒的，可我發現，幫我的不是爸爸，居然是奶奶！爸爸呢？我急得到處看，也沒看到爸爸。

我趕緊喊爸爸，爸爸卻不答應，我突然覺得事情不妙，爸爸是不是被警察阿姨抓去了？哎呀，他為什么要說謊呢？我就使勁地喊起爸爸來，我除了使勁喊，沒有別的辦法。

奶奶把我抱起來，轉到過道邊的窗戶前，指著窗外對我說：“寶兒，爸爸在那兒哩。”

原來爸爸下車了！

我就“哇”地一聲哭了，爸爸怎么下車了呢？是不是警察阿姨把爸爸抓下去的？我急死了，趕緊沖著爸爸大聲喊：“爸爸，上來！”

爸爸大概聽著我喊他了，在外面沖我揮了揮手，還對我笑了一下，他居然還在笑！為什么不趕緊上車呢？

我又喊了幾聲，爸爸除了揮手和笑以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看來，只能我們下去找他了，我趕緊對奶奶說：“下去找爸爸！”

奶奶“嗯”了幾聲，把我搖了幾搖，腳卻不挪地兒。

我使勁地扭動身子，還踢了幾下腳，奶奶還是沒挪地兒，奶奶可真煩人！

這時，我發現爸爸動了，哎呀，爸爸到底動起來了，卻是在向后退，糟了，爸爸走錯方向了！爸爸真傻，居然朝相反的方向退著走！

我又使勁地喊爸爸，再不喊就來不及了。

爸爸望著我，比剛才動得還快了些，奇怪得很，他的腳居然一動不動，跟剛才站著時一模一樣，難道他是在飛嗎？

我不停地朝他揮手，使勁地喊他，他終于發現自己走錯了方向，這才趕緊向我這邊跑起來，我還看到他抹了一把眼淚，他一定是急哭了。

爸爸眼看著就要跑到我跟前了，卻跑得慢了，大概是累得跑不動了，又往后退去，而且越退越快，很快，就看不見了。

我急得大哭起來，轉過身來打奶奶，都是奶奶不聽話，不下車找爸爸。卻突然發現，火車在晃動，原來，火車已經開了。我趕緊喊：“火車，快停！”火車卻根本不理我，越跑越快了。

二

我使勁地哭，哭總是讓人好受些。我一邊哭，一邊打奶奶，奶奶緊緊地抱著我，一句話也不說，我又用腳踢，使勁地喊：“我要爸爸！”奶奶“嗯”幾聲，抱著我不停地搖晃，好像要哄我睡覺似的，我才不睡呢，我哪睡得著？

這時，那個警察阿姨來了，我嚇得不敢哭了，趕緊把臉藏進奶奶的懷里，不讓警察阿姨知道是我哭的。我的嘴巴可真不聽話，老是發出“哼哼呵——”的響聲，我使勁地憋著氣，卻怎么也憋不住。我聽警察阿姨對奶奶說：“換一下車票。”我嚇了一跳，生怕警察阿姨把我捉走，努力憋住氣，趕緊再往奶奶懷里縮一下。我一定把臉都埋進去了，因為我的嘴巴和鼻子緊貼著奶奶的衣服，都快出不動氣了。

過了一會兒，警察阿姨沒有捉我，謝天謝地，她沒發現是我哭的！我便偷偷把臉往上挪挪，又慢慢轉了一個方向，讓眼睛緊貼著奶奶的脖頸窩，小心把眼睛睜開一道小縫，發現警察阿姨已經走遠了，這才長舒一口氣，慢慢把頭抬起來。

我又想使勁地哭，可又怕再把警察阿姨哭來了，就使勁憋著，憋成了不停的哼哼。奶奶一直不說話，只是抱著我搖晃，時不時用手拍一下我的背。

下面床上的那個長頭發阿姨沖我笑了一下，對奶奶說：“您帶著小孩，睡我的下鋪吧，方便些。”原來，長頭發阿姨是要睡我們的床，我來不及想這事，我的爸爸就夠我想的了。奶奶感激地笑一下，趕緊說了好幾個謝謝。這時，趴在床上的大哥哥把腦袋倒吊下來，對長頭發阿姨說：“媽，你睡中鋪呀？”他倒吊著的腦袋很好玩，搞得我笑了一下，但我很快又想我的爸爸了。

一想爸爸，我就特別不開心，爸爸沒追上火車，就不能跟我們回爺爺家了，我又得跟爺爺奶奶玩了，太沒意思了！爺爺奶奶老到地里干活，根本就不陪我玩，也不怎么跟我說話。我喜歡跟爸爸玩，喜歡爸爸把我舉得高高的，喜歡騎爸爸的脖子，喜歡聽爸爸給我講故事。

可是，跟爸爸玩可難了，我還只跟爸爸玩過幾次，因為爸爸住在爸爸家，我住在爺爺家，爸爸家和爺爺家離得可遠了，要坐好長時間的火車和汽車。

對了，我不喜歡媽媽了，因為媽媽不是好孩子，她說謊，她早上說出去給我買飛機，可到我們走的時候也沒回來，她肯定是買了飛機自己一個人躲到外面玩去了。

我是那樣地想爸爸，又“哇”地大哭起來，大哭總是讓人好受些。突然想到警察阿姨會來捉我，就不敢使勁哭了，只敢小聲哼哼。

我想了個好辦法，既然爸爸不能跟我們回爺爺家，那我就回爸爸家，這樣就能跟爸爸玩了，哇，真是太好了！我趕緊告訴奶奶：“我要回爸爸家！”我很聰明，對不？很多人都摸著我的腦袋說我聰明呢。

奶奶不理我，也不抱著我搖晃了，她把我放到床上，讓我挨著她坐著，自己佝在那兒捶她的腰，捶得噗噗響，嘴里還發出“嘶——哈——”的聲音。

我就用手抱著奶奶的胳膊，使勁搖晃著說：“我要回爸爸家！”

這一招挺管用的，奶奶終于說話了，她摸著我的頭，溫和地對我說：“寶兒啊，火車開著哩，不能回爸爸家了，回爺爺家。”

我一聽，就知道奶奶不聽話，趕緊嚇唬她，嚷嚷道：“我不回爺爺家，我要回爸爸家！”

奶奶偷偷用手抹了一把眼淚，原來奶奶也會哭！我沒見奶奶哭過，一直以為她不會哭呢。奶奶肯定是被我嚇哭的，說明她怕我了，嗯，有希望了。可是，奶奶沒答應我，她對我說：“寶兒啊，我們回爺爺家，坐爺爺的三輪車！”

我才不干呢，回爺爺家太沒意思了，我就要跟爸爸玩，就又嚷嚷道：“我要回爸爸家！”

奶奶就不說話了，一會兒用手摸一下我的頭。

我恨死奶奶了，就使勁打床出氣。對了，床一定是在火車的肚子里，我打床，火車一定會肚子疼的，就會停下來了，孫悟空在鐵扇公主肚子里翻筋斗，鐵扇公主就疼得求饒，把芭蕉扇借給他了。我一邊打，一邊使勁地喊：“火車，快停！”可是，火車一點也不怕疼，也根本不聽我的話，還是跑得那么快，我又急得大哭起來。

突然聽到有人喊小朋友，我嚇得一跳，莫非我又把警察阿姨哭來了？我趕緊不哭了，提心吊膽地觀察了一下，并沒有發現警察阿姨，倒是看見那個長頭發阿姨正沖著我笑，我覺得委屈極了，又哭起來，并不停地搖晃奶奶，說：“我要回爸爸家！”

“小朋友，喂，小朋友！快別哭了，哭可就不帥啦！”長頭發阿姨的聲音很好聽。

我抬頭看長頭發阿姨一眼，趕緊不哭了，我可不想變成丑八怪。

“小朋友，你爺爺家的三輪車很漂亮吧？”長頭發阿姨問。

“嗯——嗯——”我不想回答她，只是望了她一眼，把“嗯”弄出幾個大彎來。

“對了，你爺爺家的三輪車是紅色的吧？”長頭發阿姨又問。

“嗯——嗯——”我還是只把“嗯”弄出幾個彎，其實長頭發阿姨說對了，我爺爺家的三輪車是紅色的，比爸爸給我買的紅帽子還要紅，車廂上還有火焰，可我不想跟她說話，我只想回爸爸家。

“坐你爺爺的三輪車，一定很爽，對吧？”長頭發阿姨的話可真多，她還在笑，有什么好笑的？

“嗯——嗯——”我不想告訴她，其實，長頭發阿姨又說對了，坐爺爺的三輪車是挺爽的，風能把我的頭發吹得豎起來，可我還是喜歡跟爸爸玩，我再也不想理長頭發阿姨了，趕緊搖我奶奶的胳膊，說：“我要回爸爸家！”

三

奶奶把我抱起來，對我說：“寶兒，我給你泡方便面，好不好？”這還差不多，我同意了，方便面是我的最愛，可奶奶一年到頭也不給我買，就讓我吃她做的飯，我只有坐火車的時候才能吃上。

我使勁把方便面里的折疊叉子掰直了，奶奶讓我坐在床上不動，她去給方便面泡開水，我乖乖地坐在床上等著，嘴里已經開始流口水了，就把叉子放進嘴里咬。

奶奶回來了，跟我說：“沒開水哩，泡不成方便面，等會兒再吃吧。”

我就生氣了，只管說：“我要吃，我就要吃！”哼，奶奶真沒用，連方便面都泡不成，要是爸爸在，肯定能泡成。

我又想爸爸了，剛才把這事都忘了，趕緊搖奶奶的胳膊，說：“我要回爸爸家！”

我知道，要想讓奶奶答應，就得老這么不停地跟她說，我想吃雪糕時，就得老跟她說我要吃雪糕，她才會帶我到屋后的小店去買。

“小朋友，我這兒有好吃的，你等一下，我給你拿呵。”長頭發阿姨又喊我了。

我突然發現，長頭發阿姨有點像我的媽媽，我就有點喜歡她了。其實，我挺喜歡我的媽媽的，雖然媽媽今天早上騙人，對我說了謊，但我還是喜歡媽媽，我喜歡媽媽摟著我睡覺，喜歡吃媽媽做的飯，喜歡媽媽撓我的癢癢。

我看著長頭發阿姨，心里樂了一下，我最喜歡吃好吃的了，正琢磨著長頭發阿姨有什么好吃的呢，奶奶卻對長頭發阿姨說：“謝謝，不用了，我帶著好多吃的哩，我帶了雞蛋，還有雞腿。”

我真是恨死奶奶了，就用頭撞奶奶，好在長頭發阿姨沒聽奶奶的，已經低頭在包里找好吃的了。

這時，大哥哥對長頭發阿姨說：“媽媽，你給他什么好吃的呀？別給我的巧克力呵！”

長頭發阿姨笑笑，對大哥哥說：“兒子，你還真提醒我了，咱就給小弟弟分一塊巧克力吧，小弟弟想他的爸爸，多可憐呀，咱們安慰他一下吧，回去了我再給你買。”

長頭發阿姨遞給我一個長條玩意兒，我不敢接，趕緊看奶奶，奶奶要是不同意，我接了會挨打的。我使勁地看奶奶，奶奶卻根本不看我，只管跟長頭發阿姨說謝謝，我恨得又要撞奶奶，沒想到奶奶替我接了好吃的，哎呀，這回奶奶是個好孩子！

我撕開包裝皮，是一塊黑乎乎的玩意兒，有點像奶奶煮的紅薯糖，趕緊咬一口，苦的！我就吐了，我還是喜歡吃方便面，就又搖奶奶的胳膊，說：“我要吃方便面！”

可是，還是沒開水，奶奶真沒用！

我就又搖她，大聲說：“我要吃方便面！”

奶奶拿出一個雞腿要我吃，我才懶得吃呢，她又給大哥哥吃，大哥哥也懶得吃。

我又想爸爸了，爸爸一定還在火車下面等著我，就又趕緊對奶奶說：“我要回爸爸家！”

奶奶還是不同意，只是摸了一下我的頭，對我說：“寶兒，我們回爺爺家。”

我只好大聲嚷嚷：“我要回爸爸家！”我真是搞不懂了，奶奶今天怎么就不聽話呢？我都說那么多遍了，她為什么還不答應？我吃雪糕可不要說那么多遍。

奶奶轉過身子不理我了，我才不會善罷甘休呢，趕緊湊過去搖她的胳膊，卻看見奶奶用手抹了一把眼淚，嘿，奶奶又哭了，真沒羞！很快，奶奶又轉回身子，摟著我的肩膀，拍了拍，對我說：“回爺爺家。”

我真是恨死奶奶了，突然發現手里拿著方便面叉子，就用叉子使勁戳奶奶的手背，哼，我看你不聽話，我看你不讓我回爸爸家！可是奶奶根本不怕戳，我都把她的肉戳出四個小坑了，她連動都沒動一下，她的肉怎么就戳不疼呢？我就使更大的勁，拼命地戳。

奶奶的手還是連動都沒動一下。

我就更加拼命地戳，把牙齒都咬得緊緊的，因為我發現，把牙齒咬緊的時候力氣大些。

奶奶還是不答應我，她根本不理我，只顧和長頭發阿姨說話，我斷斷續續地聽奶奶說：“一直都是我帶的，他爸媽都在外面打工。”

我突然明白了，在外面打工就能住爸爸家了，就能跟爸爸媽媽在一起了，我趕緊跟奶奶說：“我也要在外面打工！我要回爸爸家！我——也——要——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