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健哲
通過寫創作談,小說作者可以更明朗地與讀者溝通,同時又能深度內省,這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創作談是作者維護自己形象的好機會。寫出佳作的小說家,會利用這個機會錦上添花,無論談出的回憶沉重還是戲謔,流露的觀念凌厲或者溫厚,他們總能在侃談中顯得更具魅力。在此我也要做類似的事,我希望以這篇創作談請求讀者們的諒解寬容,讓自己顯得不那么愚笨可鄙。
要請求的是最大限度的寬容,因為我覺得寫小說著實是一件難事。
對寫作者來說,毫無疑問,小說的誘惑力絕對強大。以個人風格開掘虛擬世界,拿著筆的人都很難逃脫這種吸引。正是小說的誘惑與吸引,把作者引上了懸空的鋼絲,讓人咬著牙關扭腰擰胯移步向前。對那些天才敘述者來說狀況會好一些,他們感覺自己走上的是平衡木,所以敢于翻轉騰挪施展一番,但除了靈光閃現的幸運時光,他們也一定不大輕松不太從容。因為小說為其追求者設置了太多明明暗暗的險礙,對此我難免頗有感受。
我剛剛開始嘗試寫小說時,就遇到了一些難以逾越的溝壑,比如我編構的故事總是圍繞著少年或者學校,無論如何修繕情節都像是在重復那種青澀腔調。而回想自己真正是個孩子時,寫作文時的問題卻正好相反:由于暗暗喜歡用文字表現自己,我不甘幼稚,在作文本里牽強地引入了不少成年化的灰暗話題,這令很多師長邊讀邊皺眉,對仰臉等著夸獎的我深表憂心。多令人懊惱,就像你永遠無法擊中你的瞄準點。
似乎一個寫作者無權像常人那樣隱藏自己心智上的薄弱之處,文字一旦成篇,就會刻薄地揭你的短。
初學寫作時的那些問題,知道我是何時才徹底克服的嗎?——直到現在也沒。但后來我對它們漸漸麻木了,勉強得以喘息,開始展望創作上的新境地。于是我發現了更多困惑,在眼前等著擠壓、牽拉、戲弄自己。你的敘述可能像電話簿一樣無聊,但假如你想犒勞讀者掀起故事的波瀾,他們又會譏笑你信口開河;你自甘穩健,結果就是保守不前,如果索性求取先鋒前衛,人們又會認定你故弄玄虛不知所云;你前思后想慎重下筆,就會產出稀少無聲無息,可想而知要是你提高效率多攻下幾篇,讀者一定能看出你有多浮躁功利……讀者們最過分的就是,他們經常是對的,很多時候他們能看穿你的不知所措或者自作聰明。
讀者看不穿的,是那些你自認為的創作亮點。每寫成一篇新作后,我都難免為自己文稿中的得意之筆竊喜,那可能是一兩處新鮮的邏輯,也可能是棱鏡般多面的寓意,或者就是幾個風趣的字眼。我胸藏城府而淡然地請身邊的人讀讀。但別人讀過后卻對那些亮點只字不提。我不得不轉換姿態,要求人家指認最喜歡的部分,每次對答案失望后還要再給出一次機會。幾次問答下來,對方被迫把稿子又讀了一遍,終于在所剩不多的選項里,猶猶疑疑地指出了我心中所想。“太對了,就是這個!”我慶賀式地大呼小叫,掩飾著內心的失落。
對我這種平庸的人來說,小說寫作就是如此艱難。但習慣了失落后,我又慢慢領悟,假如小說這種體裁是有意志的,它邀請我們玩的一定是一個復雜而刺激的游戲。我們應該慶幸這種游戲不是猜拳,它有最復雜的規則和最隱晦的點撥,因而值得寫作者傾心賣力地參與爭勝,讓我這樣悲觀畏縮的人也躍躍欲試。
既然覬覦成功、要玩這個有難度的游戲,最起碼要輸得起。左右為難過后,也許緊接著進退失據的困境,但保持筆下的平衡靈動是小說作者自己的責任。你不能抱怨素材,不能抱怨自己的狀態,無法抱怨當前的文藝風潮和其他參與游戲的寫作者——即使你幾次發現別人上禮拜發表的小說用了你半年來苦心醞釀的好構思,你也只能恭喜他,暗自咬自己的嘴唇。總之我想,寫小說需要做游戲的智慧,加上成年人的周到和風度。
更加不能抱怨的,無疑是讀者。世界龐大繁雜又壁壘重重,人們注定無法令人滿意地相互理解。如果作者與讀者之間存在觀念或知識結構的明顯差異,倒是一件幸運的事,至少雙方都可以確定障礙是什么。倒霉的是我們用相同的語言談論那些共同知曉的事物,卻在不知不覺間埋沒了對方的微妙本意,怎么也沒辦法在認知層面巧遇。通過讀貼在冰箱門上的字條,我很少能猜到妻子究竟在挑剔什么,她也從來不能讀懂我的冷嘲熱諷。大篇幅的小說引起的狀況可想而知。自己翻開昨晚熬夜奮力寫下的稿子,也可能會被自己一夜的瘋魔言語氣個半死。連閱讀速度都容易傷害意義的交流。也許你以為讀者會細細品味、停下來猜測然后慢慢去結尾尋找驚喜,但有人偏偏喜歡疾速跳讀到結局,而后再掉頭回顧幾眼……寫作只是讓構想有機會贏得共鳴,可不會確保什么。事實是大家愿意以寫與讀嘗試溝通,已經是頂好的姿態了。
所以我以祈求諒解代替過高的期望,不僅是因為我歷來是一個自卑怯懦的人,主要是由于小說游戲的艱難險阻。只因誘惑我才奓著膽子進場的。一旦你從我的文字里讀出一些趣味,就不要重讀了,趕緊記住這點趣味,文中或許沒有更多深意可挖;如果你沒得到任何閱讀快感,更加不要重讀,不同的口味和思路沒那么容易捏合,我也不相信自己寫的東西配得上雙倍的閱讀成本。在決定要多嚴厲地批評我時,只請先想一想我自曝的愚鈍、怯懦這些可憐之處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