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令鵬
1981年,南翔的小說處女作《在一個小站》在《福建文學》發表,這對于他而言意味深長。其中有一個淵源,就是上世紀70年代初,16歲的南翔成為江西宜春火車站機務段一名裝卸工,整天跟水泥、煤炭、礦石、大米等打交道,在那里度過了令他畢生難忘的7年。如果說作品是作家的孩子,那么《福建文學》就是給南翔第一個孩子奉上了溫暖的襁褓,可以想象,雙方都非常珍惜這份特殊的情感。這篇小說就像是一顆星星,屢屢照亮南翔鐵路題材這座寶藏,許多膾炙人口的作品都以那個貨運小站為背景,如《沒有終點的軌跡》、《火車頭上的倒立》,還有發表在《人民文學》2012年第2期,獲2012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上榜作品的《綠皮車》等。
時隔二十多年,南翔的又一個孩子,小說《人質》發表在《福建文學》2007年第8期,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先后被《小說月報》、《新華文摘》轉載,《中國經濟時報》、《福建日報》等爭相評論這篇小說帶給社會的啟示意義。我很佩服《福建文學》編輯們犀利的眼光,我想他們早在1981年就敏銳地發掘到了南翔的文學天賦。《人質》這篇小說四兩撥千斤,以一樁劫持與反劫持事件切入現代社會家庭和婚姻的復雜矛盾。這一切似乎存在某種印證關系,小說為現代人的抉擇、妥協,甚至失落、彷徨、迷惘的生存與精神境況提供了樣本。其實,“人質”已經超出它本身的意味,在緊張的社會現實生活中,許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活成了各種各樣的“人質”。在這篇小說中,我們看到了南翔獨特的寫作風格,一如瞄準狙擊的果斷與家庭婚姻的困境,他把人生與小說的“形式”結合得無與倫比。這是一種舉重若輕、厚積薄發的知性寫作。當然,文學倘若只有知性,總難免跌入玩世不恭的陷阱,筑起南翔小說精神王國的,是一種與生活、歷史、時間、空間達成默契的熾熱情懷,也就是我們所說的人文關懷。
南翔給人們的印象也很人文。面容清瘦,仙風道骨,像一位知識淵博、充滿智慧的大哥,談一件事情的時候,總能舉一反三,反四甚至反五。從他的言談中,我們能感受到生活的細膩與歷史的厚重。像一位說書者,他總能夠在現代生活與歷史記憶中找到切入點,娓娓道來,讓人不知不覺地卷入他敘事的漩渦之中。近年來,南翔在大學教書育人的同時,創作頗為旺盛,而且備受人們關注,小說甫一發表,便有許多選刊加以轉載。他的小說所到之處,無不流淌著悲憫的人文情懷,他的類型文學也好,知識分子寫作也罷,整體彰顯出作家主動持續地介入現實生活的文學精神,形成一種必然的普世價值。正如南翔自己所說,小說的價值標高,應該牢牢訂立在普世的文化尺度上,這樣既可避免重蹈文學史上隨風轉向、緊跟任務、圖解政治的覆轍,亦可避免“問題小說”之弊。
《綠皮車》這篇小說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之前陸陸續續聽南翔講過綠皮車的故事,我還拜讀了他在南方都市報上發表的《漸行漸遠綠皮車》這篇文章,甚至還找了一些綠皮車相關的電影和畫報來看。是南翔帶我走進了綠皮車的世界,在他那里,綠皮車儼然一份超越了時空的感情,更是內心無法割舍的永久記憶。《綠皮車》沒有跌宕起伏險象環生的故事情節,但小說中的人物卻感人至深,讀后,一股暖流升騰而起。綠皮車是一個時代的印記,也是現代生活的暖爐,小說之所以能引起人們的共鳴,就是在狂飆突進的現代社會,綠皮車中“慢”的生活姿態與扶老攜幼、榮辱與共的人性光輝,正是我們每個人內心深處的“善”,律動著人類本真的普世道德情懷。
小說如何表征一個時代,取決于那個時代如何存活于小說當中,而關鍵的問題是在滾滾的時間洪流中,人與人,人與生活、社會、歷史、自然等的相互關系的處理。作家在力圖展現這種關系的時候,總會顯現出某種立場與情懷,這便構成小說原初的敘事倫理。那么南翔是如何在小說中建立自己的價值標高,構筑獨特的敘事倫理的呢?
近年來,南翔的小說形成了大學系列、民國系列、文革系列和生態系列等若干系列,當然還包括《我的秘書生涯》(原載《人民文學》2005年第6期)、《無法告別的父親》(原載《作家》2013年第1期)這樣未成系列的優秀小說。以《博士點》《博士后》《大學軼事》等為代表的大學系列和以《前塵——民國遺事》為代表的民國系列在這里就不多說了,先重點說一說他的文革系列,這是南翔處理人與歷史關系的重頭戲。這個系列的小說有《伯父的遺愿》《老兵》《1975年秋天的那片楓葉》《1978年發現的借條》等,先后在《山花》《天涯》《鐘山》等重要文學刊物上發表。我毫不隱瞞對他這些文革小說的喜愛,常常追著看。這些小說語言精致,細節會呼吸而且有溫度,畫面的立體感很強,讀完后,腦子里便浮現出電影般的畫面和情節,暗合批評家謝有順所說的“還原了一個物質的世界”。由于時代本身的特殊與復雜,文革有很多東西都被遮蔽了,這些小說還原了文革時期,作者的個人記憶、集體記憶,以及之間的空白。“柏林文學之家”奠基人艾格特在評論米勒時認為,文學承載著文化記憶,她(米勒)書寫了那一代人的文化記憶。如果不被寫進小說里,可能就會被修正過的歷史書忘記了。汪曾祺也認為,“寫小說就是寫回憶”。南翔通過《1975年秋天的那片楓葉》及其它一系列文革題材的文學作品,重新發掘了被遺忘的文革記憶,使我們對歷史、對個體獲得一個完整的趨近真相的表達,重建了文革時期人們的精神王國中缺失的那部分東西,以積極的姿態和強烈的責任感、使命感重塑民族文化,而對人性的寬恕則凸顯了作家成熟的敘事倫理。
南翔的生態系列小說也是為人們稱道的。《哭泣的白鸛》《鐵殼船》《沉默的袁江》等作品,可謂緊貼時代,與時俱進。《鐵殼船》《沉默的袁江》早在七八前就發表了,小說的生態意義當時還未引起足夠的重視。但南翔并非一個急功近利的作家,他對我國生態環境日益惡化的現狀憂心忡忡,唯有不斷呼吁與拷問,才能安穩那顆不安之心。2012年,《中國作家》第12期以頭題隆重推出《哭泣的白鸛》這篇小說,應該是雜志的編輯們看到了其中的某些特質。小說運用贛北方言展開敘述,直面鄱陽湖愈加惡化的生態環境,控訴了不法分子用捕獵、毒害甚至炸藥等殘酷手段,對鄱陽湖上的白鸛、大雁、天鵝、丹頂鶴、鷸等珍稀鳥類動物,進行迫害的泯滅天良的行徑,塑造了鵝頭、飛天拐等典型人物形象,集中體現了自然生態、社會生態和人性生態的矛盾與融合。語言(贛北方言)與內容(鄱陽湖敘事)高度熨合,真實可感的現場呼之欲出,最大限度地激發讀者的感同深受。應該說,南翔作為一名文學理論家與實踐者,對該小說的把握是相當準確的。他不僅把生態文學寫得好看,而且與歷史、經濟、社會、人性等結合起來,摒棄了教條式的理論說教與空洞的情感宣泄,情節與人物都立起來了,羽翼豐滿,文本厚重。黨的十八大報告提出新時期把生態文明建設放在突出地位,努力建設美麗中國,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實現可持續發展,生態文學作品將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哭泣的白鸛》這樣的小說應該值得我們高度重視。
與瀕臨消失的鄱陽湖形成某種隱喻的是,保護美麗中國,是不是也要保護文化的傳承?語言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用文學的方式傳承文化蘊含豐富、生命力強、流淌著溫度的漢語言,是一個作家的另一種人文面貌。寫小說就是寫語言,南翔在長期的小說創作中,語言功夫下得最足,也最富有個性。他還常常呼吁作家重視語言的運用,增加作品的魅力與底蘊。著名文藝評論家孟繁華敏銳地注意到這個問題,他認為南翔的小說在語言的講究和氛圍的營造方面十分成功,顯示了練達的文學和文字功力。當下小說粗糙的語言是粗糙的文學感受力的外部表達,對語言失去耐心于小說來說是非常危險的。南翔在這方面的警覺或自覺,讓我們對小說語言重新建立起了信心,因此也看到了新的希望。的確,當下有些小說作家一味向西看,狂熱崇拜西方小說形式,甚至連我們最起碼的漢語言也一同西化,把水和孩子一齊倒掉了。他們在小說中的行文方式、語氣語調、邏輯修辭,與西方小說家越走越近,無縫接軌,直至拜倒在他們的“石榴裙”下。這無疑是十分危險的文學現狀,南翔在小說創作實踐中,首先在語言方面練就一套中國功夫,折服了讀者,同時也給我國小說界敲響了邊鼓。
南翔小說的另一特點,就是網狀的小說結構,多元的表達,多種可能性,形成“交叉小徑的花園”,但并未迷失在阿根廷著名小說家博爾赫斯筆下的“敘述迷宮”。這對中國小說家是一個考驗,小說之網撒得寬不寬廣,嫻不嫻熟,與撒網者莫不相關。南翔小說的網狀結構,不僅得益于豐富的閱歷和廣博的學識(他曾經講過自己的閱讀量很大,文學、政治、經濟、歷史、新聞、科學都會涉及),長期不輟的創作實踐,還源于他的美學思想。他認為文學作品應含有生活信息量、思想信息量和審美信息量。一部好的文學作品,應該具有生活的廣度,盡力搜尋和表現人物、情感、歷史及其生活細節,使之充滿生活氣息;應該具有思想的深度,通過小說人物和故事傳導出深邃、理智而清明的思考,使之富有哲學韻味;應該具有審美的高度,敘述不同的人物和故事,使之蘊含美學質地。
從上世紀80年代至今,南翔的小說創作不但形成了獨特的精神面貌,熟稔的言說方式,自足的文本,而且自成體系。他走出大學的象牙塔,走出書齋,不僅以作家的身份,還以公共知識分子的身份,對整個世界和人的心靈發言,他的作品體現了他積極地面對世界的一種方式。有人認為當代中國文壇低估了南翔,這的確有一定道理,但我更認為這可能由于當今文壇的浮躁、功利、妥協、盲從等普遍心理因素在作怪。南翔的小說,就像一條河流,高低起伏,隨物賦形,在通往大海的旅程中,捧出馨香的祭獻,永葆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