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劉志波
帶著爺爺的親筆信,我去尋找一個叫仵龍堂的地方。
據爺爺說,仵龍堂在中國河北地界。按圖索驥,我從地圖上找到了那個小村莊。查了一下行車路線,需從北京坐火車到滄州,再倒去鹽山的汽車,過了東關鎮,下站就是仵龍堂了。提起東關鎮,我一點也不陌生,爺爺多次講過,那是他曾經生活和戰斗過的地方——當年東關鎮馬路邊有個據點,里面住著一個叫小泉一郎的年輕人,就是我爺爺。爺爺說他來中國時可幸福了,雞鴨魚肉,柴米油鹽,缺啥就去百姓家“拿”,像探囊取物一樣簡單。若生理上有想法了,提著槍到村里找個女人就把難題解決掉。爺爺說有次他們據點里抓來一汽車女人,個個水水靈靈,嫩得水蔥似的,那一回,把爺爺尿眼子累得尿不出尿來。
當然,這一切都是爺爺過去常在眾人面前顯擺的。當年爺爺就愛說在中國那些事,好像那是爺爺一生的榮耀似的。那時我還小,常纏著爺爺講故事。爺爺就講他在中國的歷史,說起來喋喋不休,像講武俠小說。爺爺說他那年來中國只有十八歲,長得干癟瘦小,還不夠槍高。第一次看殺人,還尿了褲子。那次是抓了兩個土八路,長官本意是拿這兩個家伙讓爺爺練手,就命令這兩個八路跪下。一個八路乜長官一眼,高傲地昂著頭,就是不跪。長官來氣了,抽出馬刀,刷地砍掉他一只手臂。那八路皺一下眉頭,依然不跪,還啐了長官一臉唾沫。長官抹一下瘦臉,猛地吸溜一口氣,便朝那八路的脖子掄圓了馬刀。一股鮮血從斷裂的脖頸處噴涌而出,濺了爺爺一身。爺爺嚇得一屁股坐地上,褲襠立刻濕了一片。隨即被長官一皮鞋從地上踢了起來。長官罵了爺爺一句,命他去殺另一個八路。爺爺提著刀,走近八路跟前,戰戰兢兢猶猶豫豫就是下不了手。長官上來又踢了爺爺一腳。無奈,爺爺就緊緊地閉上眼睛,一咬牙,也朝那八路的脖頸掄圓了馬刀……
后來爺爺殺人就不眨眼了。
爺爺說這些時,那神氣勁兒,就像剛剛御敵凱旋的勇士,從心底漾出一股豪氣,襯著臉上的紅暈,閃出熠熠的光澤。他并沒覺出殺人是件多么可恥而又恐怖的事,對他來說,卻像為民除害,助人為樂一樣愉悅??杀氖?,我當時幼稚懵懂,不辨是非,竟把爺爺崇敬為英雄。爺爺那時還真就把自己當成了英雄,家里不論來了什么客人,他都要把話題扯到中國去,順便夸贊一番自己當年在中國的壯舉??腿藗円餐镀渌?,順坡下驢地說他了不起。聽到夸獎,爺爺就更加得意,講到動情處,眉飛色舞,嘴角上直冒白沫,像螃蟹吐得一樣。
每次聽爺爺講,幾乎都會聽到他夸耀自己的槍法。爺爺說他打槍可百步穿楊,空中吊一枚銅錢,子彈能從錢眼兒里穿過去。我頭次聽了驚得差點把眼珠子瞪掉,好家伙,這么遠的距離,算是子彈長了眼還有眨巴的時候呢,就不偏不歪地從錢眼兒穿過去,真是太神奇了。忙問他這么好的槍法是如何練的?爺爺摸摸下巴,笑瞇瞇說,這可是我獨有絕技,功勞嗎,當歸那些中國人,若不是他們為我當靶子,我怎會練成神槍手呢。
爺爺說他的槍法都是在巡邏途中練就的。爺爺的東關據點和李家鋪據點相距有二十多里路,一條石子鋪就的公路,像條臍帶將兩個據點連在一起。為防八路騷擾,據點間每天都要沿公路巡邏。爺爺坐卡車上咣當當咣當當覺得無聊,就把槍架在車幫上練瞄準。瞄準的目標大都是路邊地里耕作的農夫,有時手癢了,就勾摟一下扳機,子彈就閉著眼瞎飛,反正也打不中目標。開始,農夫們聽到槍聲,還驚恐地回頭看,后來知道傷不著人,就聞而不驚了。練瞄準練了多久,爺爺也記不清了,只記得一次他沖著一個農夫勾動扳機后,那個農夫吧唧就栽倒地上。哇塞!爺爺很有成就感地立刻舉起槍大聲歡呼。汽車并未因他的呼叫而停下,依然行駛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一個顛簸,差點將爺爺甩出車外。
后來,爺爺射擊的命中率越來越高,他瞄向哪個農夫,子彈就乖乖地去親近那個農夫。鬧得公路邊耕作的農夫們,見了日本巡邏車,趕緊趴地上,再不敢直身站立。
沒想到,爺爺的射擊,惹起了禍端??隙ㄊ寝r夫們將這事狀告給八路軍。一天傍晚,當巡邏車從李家鋪據點返回中途路過仵龍堂的時候,遭到八路軍的伏擊。槍聲噼噼啪啪,爆豆似的,汽車被打爆胎,趴了窩。車上的人嘰里呱啦跳下車,無處可逃,便鉆進路邊一間廢棄的茅屋躲避。八路們窮追不舍,將茅屋圍住,然后從汽車上倒來汽油潑茅屋上,點著了火。滾滾濃煙中,浮蕩著鬼哭狼嚎的慘叫,幾乎頃刻間,茅屋化為一堆焦土。屋內人無一幸免,被火神送上了天。幸虧那天爺爺因犯痔瘡未去巡邏,才幸免于難。否則,后來也就不會再有他的兒子我的父親,當然,更不會有今天的我了。
日本憲兵此前哪里受過這種窩囊氣!鳩山隊長聞聽此訊,勃然大怒,奶奶的,八格牙路,統統死了死了地!當夜親自率領駐扎在鹽山縣城的憲兵隊,傾巢出動;并調集東關、李家鋪兩據點里憲兵,合圍仵龍堂。我爺爺那晚忍著屁眼兒疼痛,為了給死去的同胞報仇雪恨,毅然決然地參加了那次行動。爺爺說那天晚上沒有星星,有輕柔的風,樹上有貓頭鷹咯咯咯地笑。悄悄將村子包圍的時候,已是夜深人靜,能聽到男人們輕微的鼾聲。我爺爺他們將汽油輕輕地潑在每家房后的屋檐上。鳩山隊長“燒”字的命令一下,我爺爺一馬當先,點燃火燒仵龍堂的第一把火,搶了個頭功。
當爺爺的火種觸燃汽油的霎那,騰地一下,火舌漫過屋頂,在風的作用下,將火種播向每家每戶。一時間,火燒連營,整個村子已是一片火海?;鸸庥痴罩箍?,亮如白晝。一聲聲絕望的慘叫,浮蕩在村子上空;空氣中彌漫著股股焦尸的味道。從火中逃出的人們,赤臂裸膀,惶恐地奔向村外。聽到嗒嗒嗒機關槍響,又掉頭而返。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赤條條一絲不掛,懷抱一個物件,從火堆里鉆出,正好和我爺爺撞個滿懷。爺爺當時生理上沒任何邪念,只想那女人懷里的物件肯定是個值錢的寶貝,上去就奪。女人抖著身子,抱得越發地緊。爺爺搶不過,掄起槍托,朝女人的臉搗去?;鸸庥痴障?,女人的面孔立刻扭曲變了形,她踉蹌一下,定定神,呸地一口,將滿嘴的牙齒和鮮血兜頭噴在爺爺臉上。鮮血染紅了爺爺的眼睛。爺爺被激怒了。爺爺端起刺刀,向前一用力,撲哧一聲,戳進了女人心窩。掰開女人手一看那寶貝,娘的,竟是個被火燒去一角的祖宗牌位。爺爺說他真弄不明白,中國人怎么就這么傻,死到臨頭了,豁出命來保護的,竟是個分文不值上面寫有祖宗名號的木牌牌。
上面的故事都是我十三歲以前爺爺講給我聽的,記得很清,我十三歲以后,爺爺再也沒有給我講過他過去的事情。這或許與我十三歲那年家里發生的那次不幸有關。
那次事情發生的非常蹊蹺,至今也沒有誰弄明白那場災難的起因。當時家里沒有別人,只有我兩個姑姑在木屋里睡午覺。之所以建木屋,是為了應對多發的地震,一旦垮塌,輕質的木板不致傷人過重。那天既沒打雷,也沒下雨,既沒云彩,也沒刮風,晴天麗日,一片祥和寧靜。奇怪的是,這樣的好天氣,我們家的木屋無緣無故地著起火來。當人們發現時,火舌已吞噬了屋頂。木屋的燃燒,像燃放的炮仗,噼噼啪啪,勢如破竹,眨眼間就燒落了架,將兩個正熟睡的姑姑活活埋在里面。當爺爺發瘋似地將姑姑從廢墟中扒出來,已如兩個燒焦的家雀兒。悲傷的爺爺只說了句“報應啊”,就再也沒說話。
事后我判斷,當時爺爺一定想起了仵龍堂那個火光沖天的夜晚;想起了那個被自己刺殺的懷抱祖宗牌位誓死捍衛祖宗的女人;想起了從火海中逃出沿街奔跑的人們;想兩個姑姑要是像那些人一樣能逃出火海就好了,哪怕有失體面地裸著身子。但,這一切已經成為不可能。
從此,爺爺沉默了,沉默得像塊石頭。姑姑的離去,給他心靈造成巨大的創傷。那可是他視若明珠的兩個雙胞胎寶貝啊,正值豆蔻年華,說沒就沒了,且沒得不明不白,莫名其妙。這讓曾經過殺人放火歷練的爺爺一下子萎蔫了,魂魄好似游離了軀體,整日如霜打的茄子,蔫頭耷拉耳的,什么也不想做。惟一想做的就是燒香拜佛,神明面前,長跪不起,嘴里叨叨咕咕,喃喃自語,說了些什么,誰也聽不清。
爺爺變了,變得已經不再是以前的爺爺了。我想爺爺一定是中了什么邪,魔怔了。
直到我來北京留學,也從未再聽爺爺講過他當年在中國的只言片語。
放暑假了。我并未打算回日本,想利用假期在北京餐館里打工,一來可掙些錢貼補生活,二來可加深了解民情民風,感受中國文化。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呢。但父親來電話說,你還是回來吧,你爺爺常念叨你,我看你爺爺狀態不是太好。爺爺怎么個不好,父親并沒說,可我從父親低沉暗啞的嗓音里能感受出些什么。
第二天,我就買了回日本的機票。
進了家門,我走向爺爺的房間。躺在床上的爺爺已無力坐起身子,見了我,只抬抬瘦如柴棒的胳膊,眼眸雖混濁不清,卻依然掩不住喜悅的光芒。爺爺拉著我的手說,可把你盼回來了。盼你回來是想讓你幫爺爺辦件事。我立刻向爺爺保證,無論什么事,一定會幫爺爺辦好。爺爺突然高興的像個孩子,說,讓你幫我去天堂。
我一時愣怔了,大惑不解:爺爺定是糊涂了,我怎么可以幫他去天堂呢?
父親伸手把我拉到一邊,說你爺爺神經已經不正常了,他天天說些著三不著兩的話。說他一閉眼,就有許多厲鬼綁他下地獄。還讓人看他身上的繩痕。繩痕自然看不到,都知他這是臆想,但他還是說得有鼻子有眼。夜里動不動又喊又叫,聲音怪怪的,嚇人!
不曾想,父親的話,晚上就得到應驗。
夜里,正睡得香甜的我,被一聲尖細的怪叫攪了美夢,那聲音就像游蕩的幽靈鉆進我的耳朵,扣開了我澀重的眼簾。我立刻意識到什么,一骨碌爬起床,趿著鞋沖進爺爺房間。爺爺身子縮作一團,像只受驚的貓,渾身抖得如篩糠一般。嚇死我了!嚇死我了!爺爺不停地自語。他一定是做了噩夢,蠟黃的臉上滲著細密的汗珠。我俯下身,撫摸著爺爺,安慰著說,莫怕,莫怕,有我呢。爺爺見了我,如見了救星,一把抓住我,像沉溺水中的落難者,抓到一棵救命的草。說有你在就好了,他們又來綁我下地獄,我不去,我死也不去!我要去天堂!你幫幫我,一定幫幫我!
直到我啟程回中國向爺爺道別,才知道爺爺要我幫他做的是什么。他顫抖著手,從枕下摸出一封信遞給我,空洞的眼神里充滿期待。他咳一聲,清清嗓子,似乎想多說些什么,但已無力表白,只喃喃道,你到那個叫仵龍堂的村莊,幫爺爺把這封信燒掉……按理說,我該親自去的,可我……爺爺沒再說下去,喉結蠕動了一下,枯井似的眼眶里,涌出一滴老淚。
我終于找到了那個叫仵龍堂的村莊。
下得車來,已是夜色濃濃。天上沒有星星,有輕柔的風,樹上的貓頭鷹咯咯咯地笑。村莊安謐地靜臥在緇幕下,乖順恬靜得像個嬰兒。村口散蹲著三三兩兩的人,他們在地上燒著紙錢。火光映照著他們凝重而悲傷的淚臉,有人發出嚶嚶抽泣。突然,一個漢子大喊,要勿忘國恥啊!鏗鏘之聲,仿如隆隆滾雷,久久在耳畔回響。
我抬腕看了看手表上的日歷:八月二十七日。這是爺爺讓我趕到的日子,也是仵龍堂人刻骨銘心的日子吧。雖然爺爺沒說,但我斷定,就是幾十年前的今天,爺爺的一把火,將這個村莊燒了個精光。
此時,不知為何,我腦海中竟浮現出姑姑那燒焦的慘影,同時還有那位懷抱祖宗牌位、誓死捍衛祖宗的女人。心揪了一下,兩腿無力地軟下來。我跪在地上,揀塊磚頭,學中國人的樣子在地上畫個圈。然后,從懷里掏出爺爺的信。啟封。我打著火機,借著光亮,見輕薄的紙上有幾行歪歪扭扭的字:
我是火燒仵龍堂屠殺中國人的儈子手小泉一郎,特向仁慈而寬厚的中國人謝罪來了!我對不起中國人,為在這里犯下的累累罪行深表懺悔!作為一個行將就木之人,我已無力做什么了,只愿死后能去天堂,為那些逝于我屠刀下的中國人效犬馬之勞,以補償曾給他們帶來的苦痛之萬一……
字是爺爺用中文寫的,是怕天堂里的中國人看不懂日文吧?可見爺爺用心良苦。這一刻,我能感知爺爺當時寫信時的復雜心情:是反思;是懺悔;是對過往歷史的修正;是脫胎換骨、洗心革面的表白。我也真正理解了爺爺讓我來的用意,同時,也為爺爺的真誠與釋然而高興。
信,化作一縷青煙,裊裊的,裊裊的,隨氣流飄向深邃的夜空。若有靈,爺爺定會感知得到吧。此時,我虔誠地伏下身,向著仵龍堂村,代表我爺爺,不,代表日本人,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這時,從燒紙的人堆里走來一位拿電筒的小伙子,晃動的光影,停留在我的臉上,許是看我陌生吧,他好奇地問,你祭奠的是哪位先人?
中國人!
我的回答令他訝異。當我說明來意后,他臉上的疑云才消散,扭曲了的面容也恢復原有的形態。電筒的光暈中,我能看清他犀利的目光,緊緊盯著我的眼睛,然后他以一種近乎宣示的口吻,鄭重地對我說:“我們是愛好和平的,但絕不會忘記那段屈辱的歷史!當然我們也不想延續仇恨,冤冤相報何時了,大度的中國人,會原諒每一個像你爺爺這樣,給我們帶來過災難但真誠懺悔的人?!闭f著,他友好地向我伸出手。
一束電光劃向夜空,黑黢黢的天宇,現出一道光明。
我的手機響起來,是父親打來的越洋電話。一陣沉默后,他沉重地告訴我說,孩子,你爺爺走了,他去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