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的秘密

浙江/蘇康寶

一樓被濃煙灌滿了，像一個大水池，深不見底。兵感覺自己像一只魚，在缺少氧氣的水里游蕩著，幾近窒息。鄰居們說的孩子到底在哪里呢。兵在濃煙中摸索著，肩膀上的呼吸器越來越沉重。防護罩前，火蛇開始狂舞，熱浪自上而下，兵的身體里開始有汗水流淌。兵知道，二樓的火已經開始向一樓“進攻”了。

兵把肩頭的氧氣瓶挪了挪，繼續探索，沒想到，就在飯桌邊摸到了一雙手，一雙大人的手。兵知道此時不能耽擱，否則生命就會稍縱即失。兵彎下腰，把地上的大人摟在了自己并不寬敞的懷里，憋足了一口勁，沖出已經開始燃燒的木門。兵的眼前頓時光亮起來，臨時隔離出來的場地上，黃色的警戒線將圍觀的人們攔截在了另一頭。兵才跌撞地跑出大門，就一頭栽到在地上，這個時候，他看清楚了，手里摟抱的是一位瘦弱的母親，昏迷中仍舊在不停叨念：“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快救救我的孩子。”

兵的心里突然一陣顫栗。他把母親放在地上，掙扎著想站起來。腳跟卻發軟，身子有些搖晃。“你給我停下，馬上下去，馬上下去……指導員和救火指揮員齊聲喊著，從另一端跑過來。指導員的身手很快，他從背后伸出有力的大手，像柱子一樣支撐住了兵。兵根本就不給指導員說話的機會，站起來后，轉身又沖進了開始燃燒的一樓。

19歲的兵，平時的訓練表現并不是很好，對指導員一直有微詞。這次滅火并沒有派給兵很重要的任務，只是要求他在現場負責看管好消防水帶，確保消防水安全不中斷。至于到底是誰派兵進火場救援的，指導員很是納悶。

著火的是一間兩層式的出租房，屋頂由牛毛氈搭建。中午時分，老化的電線引燃了頂棚。看見有煙的影子后，就有人撥打了119。消防車抵達現場樓頂上已經有了很明顯的火焰，吞噬著整座房子。房子一樓住的是一對平時靠撿廢品生存的外地來的母子。火災發生時，母子倆剛撿廢品回來，正在吃飯，濃煙將這對母子困在房間里。

失火的出租房位于城市一條小巷深處，道路太窄，消防車進不來，滅火的水只能靠消防水帶一根接一根，從外面大馬路的消防栓接進火場。兵是在接水帶的時候，從旁人嘴里了解了事情的具體情況。他仔細查看了一遍所有的水帶后，悄悄站起身。后來，戰友們發現，原本并未列入第一現場救援的兵，竟然也混雜在了他們當中，可是現場情況緊急，沒人來得及阻攔兵的行動。

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命令，兵的行為顯然激怒了指導員和火場指揮員，但是他們都沒能拉住兵，兵再次沖進了火海中。

一樓的天花板已經開始燃燒，身處火海中，兵簡直有些絕望，他沒能在餐桌前摸到孩子。他想那孩子該不是受了濃煙的逼迫，已經窒息在地面上，干脆跪在地面上，雙手四處搜索，身后和頭上，大火引燃的物品轟然跌落，兵全然忘記了處境的危險。

兵是后來在床鋪的位置前摸到孩子的軀體的，接觸的剎那，感覺孩子已經沒了知覺，呼吸器里，兵的眼淚很快就流了下來。兵用力抱起孩子，全然忘記身外已經是火海一片，一步一步挪向門口。兵覺得太吃力了，喉嚨里充滿辛辣，他想起了曾經老班長說過的話，有了這樣的感覺，說明煙已經進入他的食道了，火場上，這對消防員來說，這是一個致命的傷害。可兵不愿意放棄，任憑燒斷的橫梁劈天蓋地砸了下來，他一直自我叮囑，不能松懈，不能放棄，要堅持，為了手中的這個孩子。就這樣兵左右躲閃著一步步接近大門，可是前腳還沒邁出，整個人卻轟然倒下，在剎那間里，兵用全身的力氣將孩子推出了門外，一大片熊熊燃燒的牛毛氈轟然落在他的身后……

那天下午，因為兵的奮力相救，孩子和母親得以及時送進醫院。母子倆肺部呼入大量有害煙塵，但生命幸好并無大礙。

兵也被送進了醫院，由于雙腿嚴重燒傷，最后接受了截肢手術。兵從重癥監護室轉入普通病房。直到過了很久，指導員才敢去看他，因為指導員感到愧疚，那次火災中，兵雖然付出了代價，挽救了兩條生命，但因為擅自參與行動，他的做法違反了部隊的紀律，沒能報上功。兵并不在意這些。指導員的出現讓他欣慰。病床邊，拉著兵的手，指導員到底還是沒能忍住，有些憋屈地問兵，當時為什么要擅離職守？兵不回答。指導員又說，你當時那樣做，難道沒考慮后果？兵還是不回答。指導員還想問什么，卻發現，兵一直盯著枕邊的橄欖綠軍裝，悄悄在流淚了。

指導員心里泛一股酸澀，不再和兵說話，他沒弄懂兵的心思。

數天后，孩子和母親來看望兵。拉著兵的手，母親淚如泉涌：“傻孩子，你真不該為我們那樣做，我們真不值得你如此相救。”

兵嘴角蠕動了很久，始終沒有說出口。

母親還想說什么，兵卻伸出了手，擦去了母親眼角的淚水。

10歲的孩子這個時候突然對兵說：“叔叔，做個消防兵真的很偉大，能滅火，還能救別人的生命，叔叔，我以后一定也要去當消防兵，像你一樣，救很多很多的人出來……聽著這話，兵的眼睛濕潤了，他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前的那個自己，他真想告訴孩子，在他8歲那年的大火中，媽媽和爸爸不幸在火中遇難，只有他一個人被消防員救出，而救他的那個消防員卻獻出了生命。后來，他就來當消防兵了，那一天的火場上，他只想出一份力，不想悲劇重演。

但是兵始終沒說出心中所想，因為這是他的秘密，他要為自己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