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唐光源
老屋坐落在小城邊上,兩個開間的小青瓦木屋,后面一塊空地,有四株大樹。大樹有十多米高,好像是給老屋撐起的綠傘。這四株香樟樹是母親親手栽的。她說,我們兄弟妹四人,一人一株。母親雖然沒文化,卻是很懂得愛的公平,不重男輕女,對兒女一視同仁。
母親在時,我是常回家過年的。我總是把老屋收拾得干干凈凈,在屋檐下掛上長的圓的紅燈籠。樹林中也掛著縱橫交錯的彩燈。于是,老屋便喜氣洋洋,一下子就年輕了。母親笑了,也變得年輕了。放睌的時候,紅燈籠和彩燈交相輝映,在小城惹人注目。母親安詳地坐在門口,含笑的臉上,映照著紅光。我想,母親的心也被點亮了。
母親已去世三年了。老屋租賃給別人住,已被損壞得不成樣子。妹妹給我打電話,要我回去看老屋,拿個主意。
眼前的老屋確實已面目全非。瓦上積了一層厚厚的枯葉,屋頂因此而漏雨水。被水漏濕的望板脫落,東一塊西一塊,可看見屋頂的瓦格子。地面垃圾散亂,到處灰塵。這就是曾經充滿母愛,充滿笑語,充滿溫馨的我的家嗎?我心底掠過一絲人去樓空的涼意。
妹妹說,老屋這樣下去真的就會爛掉了。賣了吧?
妹妹的話說得有理,老房子年久失修會自生自滅。就是大家大院也經不起時間的荒蕪,何況普通的民宅。說到賣房卻是難為的,因為母親生前一再叮囑,這房是絕對不能賣的,要求我們一定要守住這老屋。母親視房如生命,是因為她深受無房的屈辱。民國時期,母親從深山里嫁到縣城小鎮,沒有自己的住房,靠租房度日。房東刻薄,房租說漲就漲,沒得商量。否則,就轟你出門。母親說,那時別人罵我們是唐搬家。后來,母親發奮,做小生意,省吃儉用,積存了一些錢,加上外婆的資助,在街上買了房。解放后又幾經曲折,留下今天的老屋。老屋是母親一生的心血。
我默默地看著老屋。許多記憶像過電影一樣,接踵而至。我從山外回到山里的老屋,躺在我兒時睡的木床上,看老母親在燈下為我釘扣子。我頓生回到從前的感覺,幾許溫馨,幾許愁緒。一大早,母親便起床,在廚房里忙著給我做早飯。看著因年老駝背變矮的母親,我潛然淚下。母親反來安慰我,說我在外面做事不容易,她能動就要動才好。我暗自為母親祈福,祝愿她長壽。然而,世上沒有長生不老的人,皇帝也不能萬歲。母親活到九十三歲,終于離我們而去。老屋像母親一樣,真的老了。唯有那四株大樹依然枝繁葉茂,如綠色的大傘,罩著老屋。我想,這大樹是因為母愛的澆灌滋養,所以春意盎然。人世間的物質和生命,總是遵循著新陳代謝的規律。母親的生命不可能永遠,母親的物質遺產也不可能永存。我想,我要守護,要繼承的應該是母親勤勞質樸的真善美的精神。精神是會代代相傳,不會老的。我們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文明,如今依然朝氣蓬勃,春意盎然,正是精神不老之所在。
我對弟妹們說,把老屋賣了也好。
我含淚默默地看老屋和大樹,看每一個細節,把它們同母愛一起攝入我的心靈深處,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