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畝三分地(外五首)

□唐朝白云

一畝三分地(外五首)

□唐朝白云

如果讓我再一次選擇

我仍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這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

一畝三分地 我愛它溝渠間抹不去的白霜

愛它青苗腳下鍋底一樣的黑土

以及黑土里的每一條蚯蚓 每一聲蟲吟

我要用祖祖輩輩用過的鋤頭 一遍一遍地刨

刨出我血脈里的土豆 谷子 玉米和玫瑰 康乃馨

刨出我骨子里的勤勉 善良和樸實卑微

我要用祖祖輩輩用過的鐮刀 一茬一茬地收獲

藏匿在時光深處的方言 姓氏 乳名

收獲風雨中的農諺 鼾聲和燈盞

我還要用祖祖輩輩黃牛一樣的性格耕種漂泊

耕種遠方的流水線和霓虹燈

耕種煤礦工 建筑工或清潔工等農民工稱謂

如果現在就死去 我知道

我不能變成一畝三分地里的一只蟲蟻

但我會化為一把泥土

老屋

蹲坐在夕陽的憂傷里 老屋

像我頭蓋竹笠身披蓑衣的老父老母

哆嗦著拋出三聲犬吠 扶起一炷炊煙

麻雀和野蜂為老屋栽種老年斑

兩只空燕巢 為老屋測報四季的風雨

一截爬滿藤蔓的籬笆矮墻

怎么攔得住一只滾落西山的磨盤

老屋用兩只破木窗喘氣

用一扇東倒西歪的木大門咳嗽

用三五塊明瓦望天 青苗一樣的野草

緊跟著黑夜一步一步地圍攏過來

天高地遠 老屋蹲坐在自己的影子里

默默地把風霜雨雪 鳥語花香

搓成一條草繩似的回鄉之路

籮筐

一只口朝上的籮筐

盛得下稻谷 麥子和蟲吟 星光露水 塵土

以及孩子未干的乳臭和天空無邊無際的藍

同樣也盛得下村莊一代又一代的快樂與傷痛

倒扣在地上 一只籮筐

就是一把方凳 一張飯桌或一個書案

我出生在一個籮筐大小的山野鄉村

居住在一座籮筐大小的瓦屋

耕種一塊籮筐大小的田畝

死后 得到一個籮筐大小的土堆

給父親

昨天 我是你枝頭的果實

遮擋了你的視線 壓彎了你的腰身

你大汗淋漓 氣喘吁吁

卻一而再 再而三地教導我

抬頭 挺胸 站穩腳跟

今天 你是我一畝三分地里的

一寸土 讓我學會了耕種

摸透了風雨的門戶 霜雪的家底

認識了害蟲 稗草和秕谷

長出了莊稼的姓氏 包公的脊梁

秋風從村口吹來 曾經梳白了你的

須發 現在又刷白了我的雙鬢

想你的時候 我就把你走過的田埂

再走一回 順便撿回幾束稻穗

領回幾只晚歸的螞蟻

從今以后

從今以后，讓天空空著

讓大地大著，我把前半生

種在天空的太陽、月亮和星星

移回祖祖輩輩反復耕耘的一畝三分地

把流落天涯海角的腳印、背影和淚水

圈養在雞飛狗跳的小小庭院

從今以后，把白還給白天

把黑還給黑夜，用我車水馬龍的鼾聲

療治溪流九曲十八彎的腰疾

用我鬢角的一叢蘆花和一朵白云

庇護屋檐下一窩燕子

從今以后，任左手

左得像謎底，任右手右得像謎面

左手送愛人和孩子加入

在墻角畫彩虹的螞蟻大軍，右手

從蜂蝶翩躚的南瓜、絲瓜架下，扶出

那挑擔、扶犁的父老鄉親

從今以后，把第一株莊稼當作佛塔

把每一次花開當做節日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選擇與一只七星瓢蟲冬眠

村莊可大可小 親人或遠或近

但我的今生唯獨不能缺少一只瓢蟲

它背負了一輩子的北斗七星

抬頭 是釘在倒扣著我們的大鍋上的補丁

低頭 是蓋在最終收容我們的大地的郵戳

隔著一滴露珠 我的親人像一株株

生長在同一塊田畝的玉米 手拉手肩并肩

請允許我以一只瓢蟲的名義 命令時光

倒回起跑線 請重新出生的啞姑

喊口令——預備——開始

鋪平門前那條天天絆倒夕陽的土路

揀出今秋的最后一粒沙子 稗子和癟種子

關上北向那一扇落葉堆積的門窗

在大雪給村莊蓋上新棉被之前

我選擇與一只七星瓢蟲冬眠

春種 夏耕 秋收 冬藏

天大地大 我只為一句農諺活著

只為一只七星瓢蟲反復調整我行走的姿勢

責任編輯 郭志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