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潔若
上世紀的六十年代初,我的高中同窗張祉瑠看到我在《文藝報》上發表的《〈紅巖〉在日本》一文,給我寫來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從此我們就魚雁往還。1967年,祉瑠的外甥謝天吉到北京來串連,當時他是上海音樂學院附中的學生。我們的兩個孩子跟他相處得很快樂,當他要回去的時候,我們的孩子們非鬧著讓他帶他們到青浦去找張阿姨不可。那段日子原本是孩子們有生以來最灰暗的日子:由于文革的干擾,差不多有一年沒上學了。沒有想到,祉瑠讓孩子們的心情大為改觀:她不但在自己家里招待了他們,還送他們到上海復興西路她的堂妹祉音家住了幾天。祉音的兒子明明比我們的女兒荔子大兩歲,她的女兒妹妹,跟荔子同齡,都是十二歲。再加上十歲半的桐兒(我們的兒子),四個孩子玩得很開心。回北京后,姐弟倆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從此,我也打定主意遲早走一程。
1969年,我們一家四口人都被趕到湖北咸寧五七干校去勞動。林彪自我爆炸后,政策有所松動,一對兒女終于回京。1973年1月,我也有資格請探親假了。我買的卻是赴上海的票,先去青浦與祉瑠小聚,然后去市區。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祉音那幢造型優美和諧的小洋樓,周圍是草地,栽種著花叢樹木,卻沒有圍墻!
北京市把有文化價值的城墻拆了,遍地修起一堵堵丑陋的墻。連普通市民住的小區,也被高墻圍起。真希望北京的城市規劃者,參觀一下上海那些沒有圍墻的建筑。北京有不少多余的墻,完全可以拆掉,拓寬人行道,多建些街心公園,讓老百姓有個吸新鮮空氣的所在。
北京是首都,歷屆愛爾蘭駐華大使做事不敢越雷池一步,每年的“布盧姆日”都在使館的大廳內舉行,千篇一律。2002年6月16日,我應邀在上海參加了一次別開生面的“布盧姆日”。這是愛爾蘭駐滬總領事孔吉瑞先生一手操辦的。他說:“上海是世界上最大最繁華的城市之一,最適宜在這里慶祝這個節日。”
上海的“布盧姆日”活動一連舉行了三屆。我參加的是第二屆。像首屆一樣,正午十二點,中外“喬迷”們聚集在桃江路的愛爾蘭酒吧奧馬利的天棚下,輪流趨前朗讀。作為《尤利西斯》中譯者之一,我讀的是第四章開頭部分,由上海女作家竹林和出版中譯本的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丁亞平分頭讀中譯文。第一段講的是布盧姆愛吃雜碎湯、羊腰子、肝、炸雌鱈卵。自助餐完全是小說第八章上布盧姆在戴維·伯恩的店里看到的和吃到的東西:紅葡萄酒、綠奶酪、拌生菜、沙丁魚、炸肉排、荷蘭芹菜、西班牙蔥頭、三明治。
飯后,波蘭共和國駐上海總領事白燁日(耶日·巴耶爾)騎摩托車開道,安排我坐在后座,捧著孔吉瑞先生親自獻給我的一束鮮花。孔吉瑞先生領隊,后面緊跟著俄羅斯、丹麥、瑞典、澳大利亞等國的駐上海總領事,以及中外與會者。一路上,樹木郁郁蔥蔥。桃江路盡頭豎立著普希金塑像,俄羅斯駐滬總領事在這里朗誦了普希金的詩。接著就來到東平路的布拉梅石酒吧,繼續朗誦,下午五點方散。其間還穿插以吉他獨奏和歌唱,均與《尤利西斯》有關。出版社帶來了一批中譯本,有個金發碧眼的美國小伙子掏腰包買了一部,邊用標準的普通話說“這是送給我太太的新婚禮物,她是上海姑娘”,邊把上卷遞過來讓我簽字。他還在紙條上寫下新娘子的名字,筆力遒勁。
此情此景,使我憶起1995年4月9日在滬簽名售譯林版《尤利西斯》的往事。那一天創造了售出五百部的記錄。10日又售出五百部。一位朋友替我們留下了珍貴的鏡頭。時任譯林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被蕭乾譽為“一個有眼光的出版家”的李景端站在后面。三個人都心花怒放。我和蕭乾相濡以沫四十五載,合譯《尤利西斯》是最有意義的一件事。而只有在上海的書店里,才會出現這樣的熱烈場面。因為這座國際大都會的公民,文化素質高。
上海人才薈萃,我獨看好這三位民族精英。這是一座勇于創新、進取心很強的城市,文化底蘊深邃,也就注定了宋慶齡、魯迅、巴金都選擇在此定居。1963年以來,宋慶齡是在北京度過的,但她始終心系上海。在滬的寓所才是她的“家”,北京后海北沿那座新居則是她的“旅宿”。魯迅是1927年10月抵達上海的,到1936年逝世為止,他在滬創作了《故事新編》中的大部分作品和大量針砭時弊的雜文。他培養了一批青年作家,主編了《莽原》《語絲》等文藝期刊。1936年8月1日,徐懋庸在致魯迅的私信中對巴金等人進行人身攻擊,魯迅在回信中寫到:“巴金是一個有熱情的有進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數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魯迅仗義執言,為巴金辯誣,令巴金有了知遇之感。
1936年lO月19日凌晨五時許,魯迅溘然長逝。19日、20日、2l日,巴金接連為魯迅守靈,22日參加葬禮,并成為抬棺者之一。從此,直到2005年10月17日以102歲高齡逝世,他是繼魯迅之后近七十年來對中國文壇做出最大貢獻者。
有人念念不忘巴金所建議的“文革”博物館至今沒筑成。巴金生前贈送給蕭乾的煌煌二十六卷《巴金全集》,除了第一卷,作者特地在第十六卷《隨想錄》的內封上也親筆題了名:“贈蕭乾潔若 巴金 九三年一月二日”,足見對此卷格外重視。翻開封面,《合訂本新記》的最后一句話是:“可以說,這五卷書就是用真話建立起來的揭露‘文革’的‘博物館’吧。”(見《隨想錄》第XI頁)近日,聽說廣東汕頭已經用私人捐款蓋起了一座小型的“文革”博物館,擺了些實物。由民間發起倒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竊以為,當務之急是學習魯迅、巴金崇高的人品與文品,沿著他們開創的路走下去,為創作無愧于時代和人民的佳作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