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綠 窗
一
夏日黃昏,河邊都是乘涼的人群。孩子們撒歡叫:燕蝙虎,穿花鞋;你一只,我半截。甚至真脫了一只鞋子,往天空拋。一忽悠功夫,矮矮的低空下飛來數只蝙蝠,就在頭頂竄來竄往,跟著鞋子跌落的方向扎下去,漸黑的夜空蕩漾著幽微神秘的氣息。
蝙蝠真的喜歡女人的繡花鞋?二奶奶收起正在刺繡的鞋幫,吐字像星星,一顆是一顆的:“老輩子說,蝙蝠是女人的情郎,一到晚上就出來,看見繡花鞋以為女子召喚,紛紛出動勾魂來了。”這話讓人興奮,“今晚蝙蝠精會找哪個姐姐?”
二奶奶眼一立,“屁大點打聽啥,關緊窗子,小心黑鳥蛋子就是了,去哪也逃不過我的一錐見血。”二奶奶的視線追著女人堆里穿藍色百合花褂的女孩,見她起身走了,立刻把線繩繞在鞋上,背著手跟了過去。紅緞鞋面上兩只飛翔的小蝙蝠,隨著她走路一跳一跳的好看。
二
二奶奶是個故事王后,繡花針一刺一穿,怪異故事便牽出花紅柳綠來:
有個小姐生得漂亮,父母視為明珠,養在閣樓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某晚,一團黑影閃進窗來,落地化為年輕男人,高個微黑,華麗的長衫從上到下盤了一排精美的紐襻,小姐喜歡,二人行了夫妻之事,奈何衣服一解一扣好費功夫。雞叫前男子又順著窗縫消失了。父母聽到異聲,推門看看什么也沒有。過了數月,女兒神情恍惚,肚子漸大,不久產下一堆小蚰蜒。人皆驚駭,原來那一身紐襻的黝黑男子是個蚰蜒精。
仿佛蚰蜒唰唰爬進潔白的脊背,我們身上立刻冰冰涼。蚰蜒也能成精勾魂,那蝙蝠當是更為可怕了,可是這些妖精與女人私會的故事還是美艷之極。想來人們總會把一些丑惡或可憎的動物幻化成俊美的男形女形,堂皇進入人的世界,閑來咀嚼一番,寂寥也能生花冒葉了。
寂寥的二奶奶領著幾個半大女孩上山采豬食。秋天,洼地里的莊稼都收割了,卻還有一片片苦麻菜嫩嫩地深入淺出。洼地四面環山,有四處坍塌的老屋石墻,偶爾也會冒出來幾根接近風化的人骨。彼時天已黃昏,最后一葉陽光從山凹撤走,四周陰影籠過來,蟲子也不吭一聲的。只有二奶奶的老故事燈影般游走。
小女孩親媽死了,后媽總給氣受,夜晚躲在四面透風的草棚哭泣。忽然窗外有閃爍的光亮,推門出去,一片黃燦燦的花開得耀眼,就順著黃花到遠處漫游,花朵漸漸不見,現出一座巨大的石門,一觸即開,廳堂瓦舍,只是有股子濕氣。一個女人站在院里親昵地招呼她,是媽媽!女孩喊著跑過去,媽媽摟著她說:“要忍耐呀,會有出頭之日的。”媽媽端來一笸籮金花,“隨便拿,你會變得富有。”女孩見到媽媽早已滿足,只拿一個。媽媽笑了,推了下女孩,女孩眼前一切消失。一年后,女孩在山里辛苦采摘野果,有錦衣少年進山打獵,馱著她走了。
媽媽惦記女兒的命運,故幻化出一座老宅,那一笸籮金花就是人生要經歷的苦難,拿得越多,出頭之日越難,女孩不貪,只拿一個,她的幸福一年后就來了。
那以后有關黃色的花朵也便籠上了怪異。夜來香,我就很少采,它的香澤讓我想起小女孩的奇遇,黑黢黢的蝙蝠、蚰蜒精隨之撲顛過來,二奶奶和她的女兒藍朵兒便浮于詭秘的老故事之上。
三
二奶奶是舊時小鎮上的俏女人,認得一點字,喜歡風花雪月才子佳人的故事,與一風流男人死命相愛,偷偷來往,遂有了身孕。那風流男人卻彩燈高掛另娶了一位官家小姐。二奶奶喝下野大夫的草藥,千痛萬楚打掉孩子,草草嫁人,卻是幾年不能生養,被休。另嫁,還是遭到遺棄。鄉間的婚事,無后是最大的罪過。第三次被夫家趕出門來,二奶奶滿目秋盡的肅殺,頹廢在破廟里最后一次咀咒:“蝙蝠精,害我不成人,等我下地獄把你也拖去!”就在她把頭伸進系好的繩索,一聲女嬰的啼哭驚得她咣當摔在地上。
她爬過去,抱起小被子里黑俊兒的女娃,女娃眼睛藍汪汪地看著二奶奶,笑了。二奶奶后來一直認為,這個女娃是她曾經不得已打掉的孩子,不忍見親娘的苦難,再次投生在她的懷里。孩子的身邊一兩枝翠雀花藍幽幽地開著,就給孩子起名藍朵兒。
藍朵兒是救命草,二奶奶帶著藍朵兒隨后嫁在我們深山小村,給二爺做填房。二爺對二奶好,有個男孩。午后的陽光慢慢褪去了火熱,二奶奶在院里搖著紡車,把成堆的牛毛羊毛紡成長長的粗線,二爺把粗線一條條穿起來,織成麻袋,藍朵兒和哥哥在攤開的麻袋片上爬來滾去,聽二奶奶講老披狐(披著人衣的老狐貍):
一家子父親長年在外,當媽的要回娘家看姥姥,臨行前囑咐門插骨、掏灰耙、笤帚疙瘩、炊帚頭子四個孩子:晚上不是媽媽回來決不開門。可是媽媽路上被老披狐吃掉了,后半夜老披狐穿著媽媽衣服當當敲門。老大問怎么這么晚?你姥留我吃飯了。老二問聲音怎么粗了?風嗆的。老三順門縫看“臉怎么黑了?”老披狐編呀“東來一陣風,西來一陣風,刮來一把蕎麥皮,一貼貼在我臉當中。”小炊帚頭子不管不顧跑過去開門,非跟老披狐睡。半夜老大聽到嚼骨頭聲,老披狐說“你姥給我的肉沒吃完。”“叭”的扔過一塊來,是小手指頭。老大心驚,示意二三快下地撒尿,老披狐吃飽了嫌煩:滾灶火坑去,滾門外去,滾當街去。三個孩子趕緊逃出去爬上高高的樹喊叫四鄰,得救了。
二奶奶愛憐地看著孩子,身上肆虐著那次被“硬摘瓜”的撕裂。要當門插骨、掏灰耙、笤帚疙瘩,千萬不要像炊帚頭子那樣幼稚受騙哪,我得牢牢把住了門,別讓什么精什么老披狐鉆了空子。
四
藍朵兒是村里唯一穿繡花鞋走來走去的女孩兒。藍朵兒素靜的衣衫或褲腳也必描著一兩朵斑斕的花鳥。二奶奶閑了就支起花繃子,錢包針線包枕頭門簾窗簾鐘表布罩手帕鞋子,都落上了花瓣。沒錢買花線,二奶奶就帶著藍朵兒去山上刨粘角花根,也叫小葉錦雞,有金燦燦的花可以吃,根洗凈了清水熬煮,就可以染出金黃絲線了。二奶有個鎖著的小箱子,裹得緊緊的布包,那里收著什么,就像二奶奶姑娘時的風流韻事,只能猜測。
藍朵兒偏是早熟,用二奶奶自豪的話叫“出落得樹樁樁,俏式式的。”細眉鳳眼,小而厚的唇嘟起來,很受端祥,就是削肩水蛇腰,二奶奶稍嫌不足。古書上說這樣的仕女腰身或為水性楊花,二奶奶私下里便多了十分防御。所有的男人都是敵人,必須濾過二奶奶篩子般的毒眼兒,甚至吃奶的孩子也在她的防范之內,長大了誰知道是不是色狼。有婦人開玩笑:“看我們家孩子四方大臉多俊,配你家藍朵兒咋樣!”二奶奶嘴一撇:“三頭六臂也白搭,我可是火眼金晴。”哪個男人多看藍朵兒一眼,二奶奶刻薄的話當即張牙舞爪:“眼睛長大疔瞎了你。”一個男孩與藍朵兒玩家家時間長了,二奶奶故意到人家的門口罵雞,“好好管教下雞鴨鵝狗吧,四處瞎叫喚放騷氣。”回去又罵藍朵兒:“小騷狐,這么小就知道勾引男人,不給害了你難受是不。”藍朵兒趕緊拿起笆斗上山采豬食了。二奶奶繼續嘮叨,像我念了高小,不還是蹲在山旮旯了,命好啥都有,命不好累死你也上不了架。正好家里的老母牛懷崽了,不能跟著牛群瘋跑,藍朵兒回家放牛了。
村人納悶:這二奶奶指定年輕時受過什么刺激,看什么都是歪的,就她家孩子是公主是皇姑,看她將來嫁個什么孬人給她打臉。二奶奶不管這套,她要護著她的朵兒不給任何男人染指的機會,像她當年一樣稀里糊涂就被毀掉了。
二奶奶強大的燈影下,卻早有個雄壯的蛾子悄悄飛臨了。
五
青城喜歡細致的古香古色的東西,藍朵兒從村里穿過,腳上軟緞的繡花鞋一閃一閃拴住了青城。
青城老早沒了父母,哥嫂帶大,因成份不好又沒錢托人,全校第一的成績也不能推薦上大學,尋思在中學當個代課教師,又被頂了,只得回村當個牛倌兒,總比下地輕省些。
青城忽然覺得放牛其實也有實在的意義。每天可以自然地路過二奶奶的大門前,藍朵兒站在門口撒牛,又擋著牛群別闖破她家的籬笆墻,一邊歪頭編著長辮,像編結兩枝軟軟的藤蘿。青城心里就一波波的綠起來。
溫順的藍朵兒話不多,但與什么近,就與什么親。她喂雞就喜歡雞,放牛去,就喜歡牛。二奶奶給藍朵兒說,牛是上天的使者,上天讓他到人間傳話:一天吃一頓,衣服換三換。多美的凡間生活。可是牛粗心記成一天吃三頓,衣服換一換了。農民為這三餐苦苦勞作,還吃不飽,也沒錢做衣裳。上天生氣了,派牛下界幫助農民干活,牛于是俯首吃青草、犁地干重活,以示真心悔過,一生決不偷懶。所以鄉間輕易不殺牛,不得已殺牛時眼睛要蒙上黑布,不然牛能看到天上的懸崖峭壁,和縹緲的宮殿,瞬間記起前世天上的風光,就會瘋狂地跑到大山上跳崖而死。藍朵兒想起來,有一年求雨,村里殺掉一頭羸弱的老牛,老牛悲哀地長叫,眼眶里積著一顆碩大的淚珠,映出整個的天空來。
藍朵兒想著牛真可憐,就格外疼她的黑花母牛,像愛惜柜子里的糧食。藍朵兒每天把牛趕到一處青草坡,自己摘摘花,看屎克郎拖糞球,捉肥胖的山驢駒子,再遠遠地拋在溫厚的田里。牛飽了歇下,藍朵兒幫母牛拍牛虻拔草鱉,給老牛唱牛郎織女:夜靜猶聞人笑語,到底人間歡樂多……
漸漸藍朵兒把牛趕得遠了,高了,離青城的牛群近了,聽到青城在山頭恣意吆喝,喊聲里有一種野性的渲泄,他在石頭堡、叢林間騰挪跳躍,甩響長鞭,那些花草都跟著搖動,像二奶奶故事里魅惑的精靈。藍朵兒此時覺著這個世界比二奶奶的老故事還要新鮮豐富,心中隱隱升起一種以前不曾感知的喜悅。其實縱有二奶奶的金剛護法,卻難阻礙藍朵兒日漸增長的好奇心。
青城粗野的吆喝聲戛然而止,像一只大甲蟲轉動觸角,凝聽細柔婉轉的曲兒,山谷里靜寂著……當藍朵兒再唱起樹上的鳥兒成雙對,青城響亮的回唱,綠水青山帶笑顏,輪到藍朵兒愣了。藍朵兒的母牛哞叫著,青城的牛群里幾只公牛哞聲回應。藍朵兒就與青城坐在一處了。她們說些什么,只有石頭花草牛兒和地下的小螞蟻知道。這天藍朵兒從山上回來,迷蒙的臉色像夕陽金色的裙帶抹過坡頂的輝光,兩條辮子溫柔地擺著。
六
夕陽又一次退潮,留下星星點點的貝殼,青城背著藍朵兒趕著牛拐過山彎。藍朵兒腳崴了,軟軟地伏在青城的背上,奶樣的清香吹著脖頸,長辮子垂在青城的前胸,青城的眼都花了。幸好牛群有頭牛領著,安分守己地走。
二奶奶的臉立刻繃起來了。繃著臉的二奶奶接回藍朵兒,審視地看看兩個人。她的朵這么快就長大了。她有點暈,眼前晃起十八歲的自己與一個號稱蝙蝠精男人的輕狂,以及后來尖嚎著泄下一灘血塊的慘境。
掌燈時分,二奶對二爺說,閨女大了立刻嫁人省心。二爺說哪有現成人?二奶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兒子。二爺說瘋了,我一腳踹死你。二奶說我才不瘋,我不能生,朵兒是我在破廟里撿來的。二爺說你個糟老婆子,瞞了這多年,我說這些年費勁巴力攢著架勢就是要不來老疙瘩了。不怕人家笑話咱違背綱常?二奶說親上做親誰管得著。二爺樂了,多皺的臉上又增加了幾重山水。賺大了,當年娶老婆連兒媳婦也捎帶來了。
青城每天趕著上百頭牛,氣壯山河地穿越大河灘,那股子腥膻氣久久穿梭在村莊每戶人家的院子里,自然也飄到二奶奶的大院里,二奶奶恨恨地罵道:“想當蝙蝠精蚰蜒精,沒有那道行,跟山鬼混去吧。”
青城孱弱的身影包圍在百頭牛中上了大山,牛四處吃草,偶爾滿足地叫上幾聲。他躺在大石頭蓋上,半舊的軍挎里掏出餑餑咸菜,看一本殘舊的《聊齋志異》。倦了就仰面看看日頭,天幽藍幽藍的,他想起藍朵兒,覺得滿天都是藍朵兒藍汪汪的眼睛:“我是狐仙嗎?”他不答,只在藍朵兒的發絲上嗅,給她講聶小倩,講寶兒。
七
二奶奶對藍朵兒的哭鬧不理不睬,鎖在屋里籌辦大事去,硬是請了眾人熱熱鬧鬧辦了酒席,藍朵兒成了從小長大的哥哥的老婆。哥從小護愛著小妹,一時也覺別扭。紅燭高燒,藍朵兒紅襖長發撅著小嘴坐在大紅牡丹炕被上,腳上套著二奶奶新做的紅色繡鞋,兩只小蝙蝠活靈活現。二奶奶說,蝙蝠繡在鞋上天天穿著,福就跟腳來了。哥哥看著朵兒蜜桃的樣子,激情上涌,歡天喜地做了新郎官,并在以后的日子里像個男子漢那樣,堅決地捍衛著丈夫的使命。二奶奶也就放松下來,非常滿意自己的安排。
一年后有了兒子,藍朵兒還是小姑娘樣,牽著兒子在村頭老樹下玩耍。牛群歸家了,牛陣氣昂昂地橫穿村莊。牛倌兒身影茁壯,望去卻不是青城。
藍朵兒家倉促的婚事不僅讓青城感到突兀,全村都發著懵。青城幾天難以下飯,躥出滿臉的胡茬,有時拿牛出著氣,遭到鄉鄰的指責。長嫂如母,嫂子疼惜這個面貌英俊的小叔子,特意把自己的親妹接過來,與青城一起上山放牛,培養感情,青城卻無意。青城撇了牛群遠遠地出去打工了,只捎錢回來。
藍朵兒天空所有的云朵都沉落了,可以感知的疼與愛一齊涌出來,她抱著兒子哭了。
兩年后的春節,藍朵兒在一家婚禮酒席上幫忙,繡花棉襖,高梳著馬尾巴,鳳眼窈窕,在一堆婦女中很是扎眼。她一眼發現了男人堆里的青城,正大口喝酒,吆五喝六,沒有半點當年憂郁的書生氣,身邊緊依著一個嬌小的瓜子臉,金耳墜子晃來晃去。藍朵兒心里噼啪長出許多酸澀的果子,幾乎要腐蝕掉她的胃。
她徑直走過去敬酒。青城其實早看到藍朵兒了,他拉著瓜子臉站起來,“這是本村最漂亮的村花,擅于描龍繡鳳。”“這是京城某廠長家的千金。沒辦法,本人還有些魅力,硬是死乞白賴地跟著我,只好領她回家見識下當代新農村。”瓜子臉甜甜地笑。藍朵兒也笑,青城也笑。藍朵兒發現青城特別復雜的眼神。
夜里,二奶奶夢到巨大的蝙蝠一頭扎進屋里,啄取她的心飛走了,鮮血淌在窗欞上,二奶奶大聲喊著去追。醒來了,胸上還有被扎的痛感。二奶奶想這事會應在哪里呢?難道蝙蝠男人生病死了?死了活該。二奶奶啐了一口唾沫。
八
瓜子臉走了,青城留下來。仲夏的莊稼香氣招搖,撞開青城內心的傷口,他只顧悶頭干活。天黑下來,馬喜鵲也甩著長尾巴飛隱沒了,他躲在孤寂的石頭小巷,看二奶奶家后山坡上幾棵歪斜的樹。藍朵兒從幽深的胡同口閃過來,穿的一定是繡鞋,像只花貓無聲息。他突然沖上去,一把摟住藍朵兒,使勁箍住她,狂亂地說著朵兒。藍朵兒驚了一下,便纏到青城的肋骨里。
他抱著她無限委屈地哭,仿佛能哭回他的青春。她摸到他冰涼的淚。四周黑寂,鄰家的燈光遠遠地溫著。藍朵兒清醒了,她得回家,她當不起二奶奶的毒語,丈夫的眼神。青城死命拽住,藍朵兒狠狠心撞開他跑了。青城癱倒在冰涼的地上,悲傷地哽咽。
一個人,靜寂的山谷,青城替哥放幾天牛,無聊時便用鞭梢抽打樹枝上的老葉。他突然聞到一陣奶樣的清香,梳著馬尾的藍朵兒微喘著站在身邊了。他驚得沖口一句“仙兒,連個聲息都沒有。”藍朵兒笑嘻嘻放下裝滿蘑菇的籃子,眼睛汪成一湖的水。“就是要悄無聲息地把整朵藍都送你。”
多年夢幻中的小母牛。青城的欣喜像牛哞哞地叫響。
九
藍朵兒家里一清早就傳出了吵架聲。二奶奶的感知比天氣預報準,她自有主張。牛群剛一經過村莊,二奶奶便搬個小凳子坐在門前罵出成串的辣椒來,全村人都聞到刺鼻的嗆味,“蝙蝠精蚰蜒精害人精,克死老爹老媽了還不老實,非等人揭了你的皮抽你的筋扒你的祖墳……”
藍朵兒披散著頭發沖出來嚷道:“甭拿你那老輩子什么精妖的破事騙自己騙人玩,姑奶奶我還就要嫁給那些精怪,就生一堆蝙蝠蚰蜒讓你看。大家伙做證,我從前的婚姻是強迫是包辦是硬速寫逼,不合婚姻法,我就是要離婚,非要嫁給牛倌兒不可。”二奶奶驚詫萬分,她的柔弱的朵看起來一折就斷,竟然這么敢折騰,反像自己年輕的狂樣。
顯然藍朵兒低估了家人的力量。當她再次與青城在山里相歡,連牛兒都不安地騷動著。一伙人尾隨上來,揮起了木棒,藍朵兒最后的記憶是,她拚命撲過去擋,棒子砸在自己頭上,火紅的太陽閃過二奶奶變形的臉,天黑了。
藍朵兒嚴重腦震蕩,常常失憶,見了二奶奶立躲,縮成一團。丈夫帶著她去鎮上治病。青城重傷,躺了一個月才好。在鎮上他見藍朵兒拽著兒子安閑地逛街,已然不認識自己了。
不久,二爺中風去世,院子空蕩蕩了;二奶奶迅速佝僂了。
十
其實鄉間也太久沒有見過蝙蝠和螢火蟲了。那些鑲嵌在古老鄉村明珠般閃爍的老故事,是滋養我們童年的神秘樂園。那些奇異的花朵,忽大忽小的星辰,一到夜間就四處出動的妖精鬼怪老披婆子,正一茬茬削沒,蒸干在漸漸癟去的河床,而河灘上曾經氣壯山河的牛群早就不見了。
二奶奶你知道得真多。我們常羨慕地問。二奶奶說,我年輕的時候遇到一個男人,他說他就是黑色的蝙蝠精,尋著繡花鞋的蹤跡進入女人的繡房。我就想著與他一起過日子,生上一堆小蝙蝠。可后來他被蝎子精擄去,蝎子毒呀,我惹不起。他害得我連一只蟲子也生不出了,我這輩子……
二奶奶開箱取出疊緊的花包袱,是一雙墨綠緞面繡花鞋,兩只粉紅的小蝙蝠。二奶奶把鞋子抱在懷里聞,要嗅出幾十年前那個男人的味道。二奶奶套上繡鞋,去門外曬太陽,要曬曬多年的心事,順便把對男人的綿綿恨意也一下子曬光。
菜園一棚葫蘆架,已吊著數個小葫蘆了,底下一片藍幽幽的翠雀花,是她從山上顫巍巍地挖回家的。她每天就對著這些花胡亂說著話,“藍朵兒的魂被蝙蝠精攝走了,我得到破廟里把她的魂追回來……”便拄著棍子走走回回,念念有聲。
“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時間長了,二奶奶自己的故事也亦真亦假起來。我們長大離開村莊,孩子們覺得她怪氣嚇人,漸漸少有人聽了,妖精鬼怪的老故事也快在村莊絕跡了。
有安徒生格林,有櫻桃小丸子蠟筆小新,孩子們哪知道蝙蝠精掏灰耙,口口相傳老故事的盛宴年代真的過去了。傍晚的街頭溢出昏眩的光影,幾個老人在老樹下說著老話。天涼了。嗯,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