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乾義
下午,風很涼。身邊響起
落葉跑過地面時脆弱的回聲。
它們并不都是黃的。有紅的
但已發紫。有的仍鮮綠著,
春天時那么年輕??拷珊缘?/p>
馬家溝河一側,瘋狂槍戰城
大門關著。海盜城也關著。
冷飲店躲進巨大巖石,太陽
已照不到它玻璃窗上的白霜。
一列小火車,六節車廂,
停在另一側站臺。售票亭門口,
風把樹葉隨意堆放在臺階下。
恐怖城外廊里,一伙兒分不清
誰是下棋的誰是看棋的人
收起翅膀,圍在浮云陰影里。
有的大聲爭吵,隔著楚河漢界。
有的看天空。雪已在頭上,
只是未到達地面。前面不遠,
一個老人領著一個男孩兒
像領著自己的童年。并不匆忙地,
他們朝著樹林后
露出垛口的微縮長城走去。
從街上揀回一些落葉放在
燈下看。它們大部分是心臟形的。
有的是翅膀形,有的是手掌形,
還有眼淚形的——它們都落下來了。
它們并不都是黃色。有的黃了。
在被大雪掩埋在地下,或成為
一堆冒著余煙的灰燼之前,
照舊充滿森林和樹木的味道。
有的依然綠著。夏天時
那種濃綠。脈絡清晰,分別伸向
邊緣之外的空間。還有紅的,
發黑,如從身體淌出不久的血。
中間帶洞孔,是蛀蟲穿過的痕跡。
有的一半黃一半綠。起伏不平。
幾塊不規則的黑斑,透露出
來自太陽內部的信息——
它們都落下來。它們無法選擇。
白亮的河水將我圍攏,當我剛剛從一個
饑餓的夢里走出。我的皮膚、表情,乃至
靈魂
沉入它適于生長的溫熱。而我不能選擇。
我呼吸著它野性的呼吸。我努力擁抱它
充滿活力的空氣時,我的骨頭因激動而發抖。
我沉入。我將成為一段不為人知的歷史。
是的,我將成為過去。三百年前,驛站、
驛馬和發配來的站丁們就是從這兒沉入它的。
雅克薩之戰的木制營盤和七頭牛
才拉得動的紅衣大炮就是從這兒沉入它的。
我承認我此刻也是。而它,它完全不同。
幾乎每一天,飛龍鳥必須從它拂曉般的白亮中
破殼而出,成為讓我抬頭仰望的太陽。
沿額木爾河北岸走進大草甸子,深處
積木般擺放的就是吉牛河驛站。
現在,它在地下。地上是自然保護區。
它熱鬧過甚至浪漫過。紅衣大炮打響時,
站房前兵勇無數,翻滾著奔跑,
沒有尿尿工夫。運黃金的船漏了
急等靠岸。岸上喊。船上喊。南腔北調,
相互誰也聽不懂誰。船沉了——站房
也沉沒了。上面是二百年后的天空。
從直升機的角度看,它曾選中一塊寶地:
南有額木爾河,北有黑龍江。烏蘇里
淺灘離它也并不算遠。這種地方,除了
勞動與呼吸,更適合做一場不醒的夢。
高速公路入口處,一個巨大的古銅色
雕塑有意凌空而起。
從行走的步伐看,用不上半個時辰
由清朝的三驛卒趕著的一輛兩匹馬的勒勒車
將駛入三百年后的墨爾根城。
還有跟隨在上空的,從康熙年間起飛的
四只鴻雁,也可能五只——它們出自
當地一位張老先生的構思。他還寫有一部
專門研究北路驛站的著作,三十萬字,
但至今尚未出版。據說該城正在又好
又快地窮追猛打古驛站旅游牌。而仿佛
只有他一個人在小跑中戰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