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建川
紅蘭州是煙,黑蘭州也是煙。紅蘭州是七塊錢一包的煙,黑蘭州是十六塊錢一包的煙。紅黑兩種都是煙。
紅蘭州放在錢可是的桌子上,黑蘭州放在吳舒坦的桌子上。錢可是是公司經理,吳舒坦是公司書記。錢可是、吳舒坦都抽煙,抽的是紅黑蘭州。
錢可是、吳舒坦都是外號,誰都知道沒有哪個領導取這樣滑稽的名字。錢可是講話總愛帶話把子可是可是的,人們就叫他錢可是。吳舒坦呢,對好事的贊美總愛說舒坦啊舒坦,人們就叫他吳舒坦。
在政府,書記是一把手,黨領導一切,絕對的。在企業,經理是一把手,實行的是經理負責制,也是絕對的。這就是政府跟企業的區別。
就企業說吧。錢可是一條線的人是副經理、總工、副總,下面的車間主任、隊站長。吳舒坦一條線是副書記、紀委書記、工會主席,下面的黨支部書記。兩個人各有一條線,并行,但最終會相交。就像圓規的兩條腿,最終都有一個交點。
上行下效。錢可是抽紅蘭州,他行政那一條線的都抽紅蘭州。吳舒坦抽黑蘭州,他黨群那一條線的都抽黑蘭州。抽煙的兩條線并行,但最終也都有一個交點,就像圓規的兩條腿。
李可是辦公室主任。公司就一個辦公室,既被經理管理,也被書記管。辦公室主任不好站線,也不能站線。站經理線,書記有意見;站書記線,經理意見更大。于是,李可既抽紅蘭州,又抽黑蘭州。把經理書記的都抽了。
李可當了十年辦公室主任。十年不算長,也不算短。人有幾個十年呢?沒有幾個。在這十年里,李可伺候了三屆班子。鐵打的營盤,流水的領導。兵還是那些兵,不流動,永遠是兵。也有麻雀變鳳凰啊,不過那需要涅槃。李可還沒有發現哪只麻雀升了天。
李可看到了前面兩任辦公室主任的下場,死得都不那么光明正大。第一任,唯經理馬首是瞻,書記硬給他下了課。在班子大團結面前,經理也只能犧牲掉他。第二任呢,吸取了第一任辦公室主任的教訓,胳膊往書記這邊拐,經理使著很別扭,也把他給和諧了。李可深刻吸取了前兩任的教訓,不左不右,不偏不倚,這才干了十年。不容易啊!單位的人都叫他不倒翁。
別小看不倒翁,那是一種能力,一種水平,一種智慧。中國祖先就講一個中庸,那是一種平衡。現在講和諧,也就是中庸,也就是維持一種平衡。平衡比只左只右或忽左忽右要好。左了是錯誤,右了也是錯誤。不左不右是對勾。這是中國哲學的命題作文。
為了做好這道命題作文,維護這種平衡,李可沒少費心血。十年媳婦熬成婆。熬了十年,他還是媳婦。是的,有的人一輩子都是媳婦的命,有的人天生就是做婆婆的料。李可這塊料做不了婆婆。
李可想,做不了婆婆就把媳婦做好吧。
就說抽紅黑蘭州的事吧。
那是一年前。網絡上曝光南京一個科級干部抽九五至尊。被一包煙抽下了課。教訓是深刻的,代價是沉重的。一包煙啊,就把一個干部給消滅了。那時只是一包煙,現在還有表哥、房叔的事件,對比起來都是小巫見大巫。
單位年底開一個班子民主生活會。這樣的會按規定是小范圍,就是副總以上的公司級領導參加。每年都有這么一次,這是黨的規定動作。按照以往那個年代,這樣的會就是真刀真槍,火藥味十足,要過問題的。過不了的問題就是大問題。現在呢,總綱是不折騰,不折騰就消解了很多內部矛盾。但是會議形式還是繼往開來。領導們以排位為序一一發言。發言完了,會議氣氛就松弛了。大家可以再喝幾口水,抽一根煙,聊幾句江湖傳聞。領導也是人嘛。
按照慣例,李可給領導散一圈煙。煙是公司的招待煙,軟云。不知道哪個領導突然來了靈感,說起九五至尊黃鶴樓。其實這都不是新聞了,網絡已經鋪天蓋地的評論,領導天天在網上轉悠,誰都看見了。但新聞是需要消化的。消化新聞的最好方式就是把新聞提溜出來,大家一陣評彈。這話題比較熱門,于是大家趣味盎然。
錢可是抽了一口手中的軟云,說,多少錢啊?不就是一包煙么。錢可是桌子上一般擺的都是軟云,二十二一包,一條才相當于九五至尊一包。也不知道他抽過九五沒有,看樣子是沒有抽過,抽的最好的也就是軟中華。
一個年輕副總立馬報告,一千五一條。也有人說是一千六。
九五至尊這個詞,古時候皇上專享。推翻皇帝時,人們是風起云涌;現在沒有皇帝了,人們又都打起皇帝的招牌,也是風起云涌。實話說,皇帝也沒有抽過那煙啊。聽說滿清皇帝抽的是大煙。現在抽大煙就是吸毒,就是犯罪。所以也不知道卷煙廠的人是不是腦袋被門夾了。
吳舒坦咳嗽一聲,他善言辭,詞句精彩,這是書記角色的獨門秘笈。吳舒坦說,啊,按一天一包煙算,一個月就三條,三條啊就是小五千,就是農民一頭牛三頭豬一池塘鴨啊。真是舒坦著啊。
人們算算,點頭稱就這個理。有人說,不就是煙嘛,抽再好的也就是一個目的,依戀尼古丁,獲取尼古丁又何必那么奢侈呢?也有人說,也不怪抽煙的人,抽煙的人可是犧牲著身體給國家納稅呢。煙值那么多錢嗎?肯定不值,那為什么又賣那么貴呢?一是煙廠昧著良心賺錢,二是超標準給國家上稅。
按級別,李可沒有資格參加公司領導的民主生活會,但他作為黨政辦主任可以列席,還得做記錄。對領導這樣的閑傳他從不參與話題,也似聽非聽,表現出輕描淡寫,還似乎麻木不仁。突然有人問他,小李,咱們公司的禁煙運動怎么樣了啊?
前段時間全國戒煙。單位也跟風而行,提出口號是打造清潔綠色可持續的文明單位,具體行動就是公共場所戒煙。辦公室給大小會議室都制作了禁煙牌匾“無煙會議室”,給各辦公室也貼了警示標識“請勿吸煙”。堅持了幾天。也就是幾天。聽這么一問,李可就笑著說,正在進行。
吳舒坦呵呵一笑,把煙頭摁滅,說,林則徐戒煙,砍多少腦袋都難,你們都愿意砍腦袋嗎?小李能砍你們的腦袋嗎?哈哈!李可不用看,在場十八人,只有一個女副總不吸煙。但領導還調侃她說,不花錢也把癮過了。
錢可是也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說,問題不是戒不戒的問題,啊?這是個半截子話,大家等他的下文。待他吐出喉嚨里最后一絲煙縷,他說,可是,可是。還是沒有下文。
于是吳舒坦眼神一跳,宣布散會。民主生活會是黨系統的會,他宣布開,也宣布散。
會后,吳舒坦就給李可打電話,說,小李啊,過來一趟。
李可的辦公室在錢可是和吳舒坦中間,并排。別以為他能跟領導并排。他的房間是二十平,左右都是八十平。級別就是差別。形象一點說,他是夾在兩個領導中間的。被領導夾著,感覺只有他知道。他不串經理的辦公室,有事就事,了結即出。他也不串書記的辦公室,有事辦事,事了人撤。沒有事,誰的辦公室都不去。這就是夾在中間的原則。
李可去了書記的辦公室。書記房間養了很多花草。戈壁灘上沒花沒草,人們就喜歡在辦公室養點人間春色。書記黨務工作到底比經理的行政工作閑暇一點,又喜好弄花弄草,于是滿屋春色。李可想,經理沒時間伺弄啊,就安排文書小胡專門養。小胡是女人,飼養花草是本能,所以經理房間的花草也群芳爭艷。經理本不喜歡花花草草,對此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這就是李可的周到。不然書記就會被嫌疑沒球事干。
書記白胖,一臉如來的慈祥。很多人喜歡他的如來像,以為是廟里的如來下凡塵了。也有人害怕,說如來笑著就把事干了,這樣的人才是高手。這些都是下層的閑傳。閑傳就是閑傳,信與不信都可以。書記在網上下著圍棋。一般他都在下圍棋。網上也有民間高手,所以書記棋藝進展神速。書記沒有抬眼,臉被電腦里的光閃得忽明忽暗。書記招了招手,示意李可走近些。
圍一盤棋時間不短。書記也沒有停下棋的意思。以前書記圍棋時,李可還湊跟前支兩招。那是初期。現在書記在網上是大家級別了,李可的招就不算招了。李可也就知趣地不湊跟前。書記圍了幾顆子,說,小李啊,今天的會弄個總結,該上報的上報,該存檔的存檔。李可說是。李可覺得納悶,都十年這樣的規定動作了,這是辦會的程序問題,自己不會不知道啊。李可沒動。等。他知道肯定還有下文。
書記又圍掉對手幾個子,眼皮才跳了一下,說,高手還不少呢。李可知道他說的是下棋,就沒有接話。書記從辦公桌上摸起軟云,捏了一根。李可趕緊給點上火。書記噴了一大口煙霧,房間密閉,空氣不流通,煙霧難散,就纏繞著書記的臉。書記的臉籠罩在煙霧里。書記說,現在都抽什么煙啊?李可想,這是什么意思呢?李可驀然明白,說,一般情況下都是十幾塊錢的,也有低一點的。李可觀察著書記的表情。書記似聽非聽,哦。哦的意思就是你繼續說。李可腦子突然開竅,說,領導是不是想換換口味?書記沒有吭聲。李可說,本地產的黑蘭州就行,味道醇,也不貴,大眾。書記終于拿眼睛看著李可,笑笑,說,哦,都抽黑蘭州啊?那就黑蘭州吧,舒坦不?李可說,舒坦,舒坦。
李可回到辦公室,心想今天的會議還真產生了后果啊。按照慣例,領導抽的煙都是辦公室統一配給,一個標準,對外叫招待煙。招待煙每個月兩條,一條軟云,一條軟中華。這點煙對于一個抽煙的人來說不夠,但領導不缺幾條煙,就是不發招待煙也不缺。但,發是一種規矩,不發,就壞了規矩。這種規矩一直保持著。李可也抽煙,招待煙是他管,也是他發,但他從來不抽軟云,更不會抽中華,只抽自己能夠消受的黑蘭州。每天一包,一個月三條。李可戒過,成功戒掉了六年,又戒過六個月。戒煙跟戒毒一樣難。李可想,吳舒坦怎么一下子就冒出這樣的酸點子呢?這是一道難題。
李可沒有立即執行。李可在想,怎么給錢可是解釋?購買招待煙,一年也好幾萬塊錢,雖然不多,但也不少。企業是經理負責制,領導一支筆,凡是關于錢的問題,都是錢可是簽字。這得要錢可是點頭。他不點頭,突然改變規矩,那就會出問題。不管大問題還是小問題都是問題。凡是問題不能出就不要出,這也是辦公室主任把握的原則。而且跟錢可是說這事,還要把握火候。把握不住火候,往往一鍋米會夾生的。
終于找上一個機會。吳舒坦在錢可是房子閑扯,這樣的機會難得。都是同一個級別,誰到誰的辦公室都是禁忌。李可剛好進去要錢可是簽一個文件。李可看兩人交談甚歡,氣氛融洽,就立即掏出自己的黑蘭州,給兩位領導一人一根,并一一點上。剛點上,李可就問,領導們覺得這黑蘭州味道如何?吳舒坦眉毛都不閃,呵呵呵,說,不錯,舒坦著吶,煙嘛,都一個味道,難道九五至尊的味道就不一樣了?我不信。錢可是突然有些懵,抽了一口,再抽一口,腦子飛速旋轉,說,書記說得有道理,可是可是。又沒有下文。李可趕緊說,要不領導們的招待煙每個月再加一條黑蘭州,換換口味?吳舒坦說,小李想得周到啊。錢可是再抽一口,說,換換,也是,老一個口味沒球意思。
李可心里一塊石頭落地。只要兩個主要領導通過了,其他領導可以不征求意見。再說了,又沒有切割以前的蛋糕,還加了一點奶酪,誰還會有意見呢!傻子也沒有意見的。李可想,要是直接把以前的一條軟云一條軟中華全給換成黑蘭州的話,他可能就為黑蘭州徹底買單了。現在的領導不缺錢,也不缺一兩條煙,但你要掰斷一根蚊子腿,那也會付出代價的。別說領導,就說職工吧,你給漲一百塊錢沒有人在意,要是扣掉一塊錢,看看有沒人罵大街!職工是人,領導也是人。都是人,就都走不出人的范疇。
再進招待煙時,老板都笑話說,現在哪個領導還抽黑蘭州呢?別的單位軟云都不要了,最低也是蘇煙。李可說,你懂個屌!李可把煙送給吳舒坦,吳舒坦說,撕開一包,扔在桌子上。其余兩條他收進柜子里。李可再去給錢可是送。錢可是看看黑蘭州的包裝盒,說,顏色深了點啊,有沒其他顏色啊?李可想,當然不能超過黑蘭州的價格才行,于是說,有紅蘭州,就是價格太低,七塊錢一包。錢可是說,都是煙嘛,你就給我拿紅蘭州,啊?于是李可趕緊叫老板送來價格更加便宜的紅蘭州。錢可是也說,給撕開一包吧,放在桌子上。
李可想也不用想,這就是領導之間的叫板。或者錢可是真不喜歡黑顏色,做官嘛,誰喜歡黑呢,紅堂堂的多好。這本來是吳舒坦因九五至尊調動出的智慧,沒有想到還是被錢可是四兩撥了千斤。這事還不絕,絕的是錢可是一路的領導最終都選擇了紅蘭州,吳舒坦一線的領導都選擇了黑蘭州。從此,單位領導桌子上擺放的就是紅蘭州、黑蘭州。像紅黑兩個幫派對壘。
李可觀察了一下,自此兩個領導從口袋里掏出來自抽的煙就是各自選擇的紅蘭州、黑蘭州,似乎再沒有抽過別的牌子。要是真需要招待來客,兩個領導就會叫李可拿公司的招待煙,這一點沒有變。
此事似乎順利渡過,但李可的心里多了一個結。這是辦公室主任角色的敏感,沒有敏感就不能擔當這個角色。敏感就是預測性。他覺得這是表面上過去了,實質上才剛剛開始。因為紅黑蘭州更加明顯了兩個領導分歧,而且路線問題也暴露無遺。紅蘭州一條線,黑蘭州一條線,這已經是站隊的問題。李可呢,自此身上裝著兩包煙,見錢可是時掏紅蘭州,遇到吳舒坦時掏黑蘭州。他不能明確自己的站隊。這一點就是敏感。
緊接著,年底到基層檢查。年關節年關節,一年一個關節,過一年就通了一個關節。不能順順利利地過,關節就打通不了。錢可是叫辦公室安排行政一路領導陪他下去檢查工作。這是一年一次大行動,輕視不得。李可趕緊叫辦公室秘書起草通知,叫基層單位做好準備。然后快速拿出檢查方案及路線圖,叫錢可是過目。錢可是看名單。按照慣例,李可列了行政一條線的比如主管生產的副經理、主管經營的副經理,還有會計老總,安全科長、企管科長都在冊。錢可是目光比較嚴肅,臉上的肌肉也比較嚴肅。說白了錢可是就是一個嚴肅的人,人瘦,臉黑,不善言笑。他學工科出身的,干的也是工科,透著嚴謹。一般情況下這樣的檢查活動,李可按照慣例來辦是沒有問題的。這次有點不一樣。錢可是掃了一眼名單,干瘦的指頭點了點主管生產的副經理,說,再調整一下。調整,一個內涵詞。李可想,這樣的年底大檢查大驗收活動,怎么要缺主管生產王飛的課呢。腦子一閃而過。李可瞟了一眼錢可是,錢可是臉上什么信號都沒有,于是說,我調整好,馬上通知到位。李可給領導比較舒服的就是這么一點,他懂了不用問,他不懂的也不必問。問多必失,執行就是。
李可得要陪同。一行十多人,三兩牛頭車,吃喝拉撒,需要操心。臨走時,給辦公室副主任老林交待了,年底事務多,有事必溝通,行事必請示。老林有一身江湖氣,五十來歲的老江湖了,做事總是缺小腦。李可害怕這家伙在家里出閃失。老林口頭上斬釘截鐵,你還沒有安排完他就答應完了。李可白了他一眼,話又不能明說。李可又給辦公室的文書秘書交代一番。這次他帶了宣傳干事一起走。小干事去年本科畢業,人機靈得猴子似的。李可想培養培養年輕人,這次故意帶上去現場實踐鍛煉。
基層單位對這樣的大檢查大驗收也輕車熟路了,準備扎實充分。要說看業績報表,錢可是天天盯數據,哪家單位的蚊子腿他都了然于胸的。各單位準備的厚扎扎的匯報材料,錢可是一揮手,說李可主任把材料收一份回去就行了,不用念稿稿,咱們撈干的,形式主義害死人,我們自家人就不玩了。于是,錢可是問今年生產完成情況,問工程結算情況,問財務收支情況,問安全情況,問職工隊伍情況。各家老老實實匯報。有那么幾家領導稿子一收就找不到話說,說白了是空白腦袋。錢可是也不發火,說,收了你們的稿子可能還不習慣,今后慢慢就習慣了嘛,別急,抽根煙,慢慢說。這個慢慢說等于是逼你說,意思是我不急,我就看你怎么表演。那些腦袋空白的基層領導更急,汗珠子都出來了,說出來的數據跟錢可是掌握的牛頭不對馬嘴。看火候差不多了,錢可是舌頭上吐出一串串數據,基本都保留了小數點后面兩位,嚇得空白腦袋的領導腦子更加空白。李可也知道,有些領導就是欠蒸煮,除了吃喝玩,基本就是官場道具。
匯報會完了,去現場。錢可是說,年底了,安全是天,安全不能撕票。這是有案例的,同級別的有兩個單位都在安全上被一票否決了。安全一否決,一把手就下課。所以,錢可是還要到現場去打打預防針。現場這一套各基層單位已經玩得爐火純青,因為他們一年迎接的大小檢查就有好幾十次。多了就出經驗。錢可是到第一家,如圣駕親臨一樣,橫幅招展,彩旗飄飄,工人穿著紅工衣列隊歡迎。錢可是就說,我到你們基層來轉轉,說俗一點就是老子到兒子家嘛,啊?錢可是的臉一直吊著,走一圈也不說話。其實這句話分量挺重,不過很多人沒有反應過來。李可連忙給下幾家單位領導打電話,通知撤橫幅拔彩旗。錢可是再到下一家,臉上的肌肉也就松弛多了。李可陪同這樣的檢查也不是三五年了,他似乎感覺到什么,所以特地叮囑宣傳干事多抓拍點照片,留心細節,把宣傳稿子寫好。
檢查完了,各單位都要安排一頓盛宴的。吃嘛,現在又不是大問題,吃頓飯還是吃得起的。人活著就是要吃飯的嘛。人又不是神仙,就是神仙還要敬點香火呢,不是?有些單位按照慣例準備了宴會。有些單位領導似乎嗅出了不一樣的味道,提前向李可打探風向。李可說,我也不知道。李可也是真不知道,錢可是的變化不會跟他商量,他只有揣摩的份。比如這官場上的吃喝,都上升到哲學境界,基層領導也是精熟此道。三五天就是這樣的宴會,不是請吃別人就是被別人請吃,先天不會也吃會了。吃,有時候就是形式,誰在這樣的宴會上專心伺候自己的肚子呢?一頓飯下來沒有誰記得吃了什么,也沒有誰記得喝了什么,只記得醉了。一般情況下,都是滿桌子菜幾乎原封不動,就是酒瓶子倒了一批又一批。
錢可是喝酒不吃菜。這是個人習慣問題,他說吃了菜就喝不下去酒,哪怕喝了后再到夜宵攤補充點羊肉面片都行。這一點大家都知道。但這次錢可是喝酒只是樣子,誰來敬都端杯,端杯從來不干,不像以往,一口甩干的,那架勢曾讓很多人甘拜下風。于是,他的喝酒法也被單位的酒客效仿,拳頭大的高腳杯一仰脖子就見底。李可經常想,酒有這個喝法嗎?嚇死個人了!李可酒量一般,桌面上就半斤,還是邊吃邊喝,他不作弄自己的胃。胃要跟自己一輩子呢。私底下跟自己哥們小聚,沒有壓力只有動力,斤吧酒也很順溜。李可發現錢可是這次變化挺大,連喝酒的套路都變了。一般人這套路是跟定一輩子的,想變也變不了的啊。領導的套路變了,下面的人套路就一下亂了。特別是有個基層領導,模仿錢可是的喝酒套路已經青出于藍,站著身子就把一伙人能喝進桌子下面的。今天他站起來,卻不知道怎么坐下去。李可給他使了個眼色,他沒來電。他硬生生的非要跟錢可是干。飯桌子上畢竟不是工作場合,要隨意點。錢可是說,非要干啊?好,看你工作干得也扎實,我干了!錢可是干干凈凈給自己肚子甩了一杯。后面就再沒有人敢上前敬酒,只是給隨行的副職領導意思意思。
錢可是不喜歡唱歌洗腳的,以前酒后喜歡搓兩把。這次基調大變,很多人摸不到套路了,本來準備跟領導擺個小場子搓搓的人,也不知道下一步唱什么調。問李可。李可說,你們麻將自有麻將的套路嘛,我又不好那一口,你們自己安排就是。因為領導酒后的娛樂活動,比如搓幾把,比如有的唱幾曲,比如還有的喜歡洗洗腳,或者別的什么,李可從不安排也從不參加,這是他的原則。單位領導也不強求。因為很多酒后節目太私密,辦公室主任能不參加最好就不要參加。比如搓麻將,那不是簡單的搓麻將,那是搓智商。比如洗腳,那也不是簡單的洗腳。身為辦公室主任,李可要是全部參與,說不定就把自己參與掉了。秘密,隱私,都只能是一個人的。多了一個人都不行。多了一個人都不叫秘密了。
就這樣一路轉,原計劃七天,沒有多一天也沒有少一天,圓滿結束,打道回府。在回高老莊的路上,錢可是就對李可說,啊,小李啊,好好總結總結,收獲頗豐的嘛,有收獲就要總結,是不是啊?李可說,是,應該好好總結總結!錢可是再無話,一路都沒有。錢可是路上就是睡覺。誰也不知道他睡著沒有,搞得司機都不敢抽煙去乏,只一個勁嚼口香糖。
李可閉著眼睛也在想,難道上級真有什么風向標了?
有過傳聞,說局里要在正處里面提拔一個局級副總。全局正處四百多號呢,一般人都沒有奢望。不知道是不是錢可是在奢望呢?李可琢磨了一下,錢可是年齡四十八,上一步也似乎有可能,正值壯年,而且跟局里老大關系也不一般。要說上不去也就上不去,后生可畏,這兩年冒出很多七○后新秀,個個像斗雞,進步很猛。當然這只是傳言。但傳言往往都是真的。
李可先沒有管這些,上不上的問題是局里老大的事,他這個級別只把自己的事操持好就行。關于錢可是這次的變化,留給李可的是一道難解的幾何。這不是一般的問題。一般的問題他作為十幾年的老油條,輕車熟路。比如前次吳舒坦的黑蘭州問題,就讓李可爛費了一通心思。其實,在黑蘭州紅蘭州的問題上,還是錢可是后發制人,將了黑蘭州一軍。你不是十六塊的黑蘭州嘛,比你更絕,七塊錢的紅蘭州就頂住了你,你下都不好下。誰也沒有料到是這樣的結局,李可也沒有料到。所以,事物總在變化之中,誰也把捏不住,就像逮泥里的泥鰍,逮住了才算。
過了兩天,吳舒坦就打來電話,叫過去一趟。聽聲音有些不一樣。雖然平常也就是小李啊你過來一趟幾個字,從幾個字里李可就能聞到不一樣的味道。李可想,是關于年底聯歡晚會的事么?這幾天吳舒坦正在叫工會準備聯歡會的事。回來后,工會的干事給李可大意說了一下。年年都在搞也不是新曲目,李可說按照書記的指示辦就是了,再沒多過問。
李可站在吳舒坦辦公桌前。吳舒坦依舊在圍棋,臉在自己噴出的煙霧里隱隱約約,難以看出神色。吳舒坦又圍掉對手幾個子后,才指指桌子上一沓打印稿,說,你看看。李可拿起一看,頭就大了。原來宣傳干事回來把宣傳稿寫好沒有通過他審稿就直接送給了書記。按照慣例,李可要先過目,沒有大的問題再請示吳舒坦審核、發送。這是程序,也是紀律。在機關混講的就是程序。李可沒有想到這小子越級而上,扇了他一記耳光。再看內容,李可的頭就更大了。小子腦子倒是不笨,叫他注意細節,他還真動了一番腦筋,還提煉出亮點了。題目就是《老套路,新亮點》,綱就是“三改三求”。“三改”就是改會風、改文風、改作風;“三求”就是求實效、求成效、求效率。總結得還有板有眼。李可想,這小子要是同時也送給錢可是一份,麻煩就大了。吳舒坦待李可看完了,說,寫得很不錯嘛,不過年輕人還要多加鍛煉啊。李可一聽就知道話的內核是什么。李可連忙說,該鍛煉該鍛煉。李可不能說自己還沒有看過,被小子越級送審了。那樣的話,自己的臉都不好擱放,最起碼是教育失力,自己該先打屁股的。
李可回到辦公室,氣得眼發黑。他還不好直接給小子翻臉上火,那樣的話自己太沒涵養。再說了,剛出茅廬的小牛犢,還不知道踩道,但也不能就此罷休。得要整治一下辦公室的風氣了。下午,他就叫秘書通知辦公室的全體人員開會。開會就在他房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七八只腦袋。李可的臉黑拉著。辦公室的人一見就知道出什么問題了。李可一般不黑臉,一黑臉保準是大問題。一幫老小子已經把他揣摩得透透的。李可說,學一篇文章。就把一本書扔給秘書。秘書一看書里的折頁處,是毛主席的《反對自由主義》。秘書讀了一遍。李可說,再來一遍。秘書又讀了一遍。李可說,再來一遍。一直讀了三遍,李可才抬起頭掃視了一遍大家。有些人莫名其妙一臉蒼白,有的人舉一反三滿臉彷徨。李可盯著宣傳干事,小子活鮮鮮的眼珠子還盯著他呢。李可話到嘴邊又忍住了,說,散會!
李可想,響鼓不用重槌,夠了。
李可腦子飛快地尋找著解鈴辦法。你想啊,宣傳本來就是講政治的事,沒有政治就沒有宣傳。宣傳的角色都是進各級黨委常委的,可見宣傳之重要。再說那篇稿子,小干事寫得真還沒有問題,但惟獨缺少了政治。文字缺點色可以再潤,缺少政治就要命啊。想想,你錢可是走一圈就是三改三求,幾十年的國企特色就那么容易改掉和求來的么?明眼人一看就是扯淡。即使不是明眼人也能嗅出里面的屎尿味啊。書記抓思想政治的。書記還在圍棋呢,你經理走一圈就把天變了,成么?這簡直就是要命的問題。
李可坐在電腦前一下午沒有動,他腦子亂成一團糟。下午下班時宣傳干事敲門進來。小子大概也知道自己惹了禍,膽顫心驚地問,主任,我哪里錯了么?他不這么問李可也就算了,這么一問火氣不點就著,李可也不想說話,只是憤怒地揮揮手,意思是滾你的蛋吧!
小問題往往會惹來大錯誤。大錯誤往往還是小問題。一切都只能就事論事,褲子提上是一回事,褲子沒提是另外一回事。
這時,錢可是的電話進來了,說,晚上有個飯局,安排車一起走。
年底飯局多。李可陪的飯局也就多。李可八小時之外的工作就是陪飯局。
請客的是一家建筑公司老板。錢可是就帶了李可前往。李可早已察悉,什么樣的飯局領導會擇人而帶的。有些大眾飯局,領導就叫上副職甚至部分科室長前行,目的就是吃一頓飯,簡單而且單純。要是隱私一點的,就帶他一個人。要是更隱私的,一個人也不會帶,領導就只身赴宴。
在路上,錢可是輕描淡寫地問,小李啊,近期還好么?李可腦子一閃,絕不是領導關心自己好不好,而是意指其他,但突然這么一問又不能準確把握問的什么。李可就說,哦,還好。錢可是的腦袋稍微搖晃了一下,可能他聽出了李可懵懂的語氣,意識到李可并沒有理解自己的問話。李可也敏銳地捕捉到錢可是腦袋的搖晃,突然明白過來領導的問意。李可語氣明確地補充了一句,沒有大不了的,一切可控。錢可是這才哦了一聲。領導經常打啞謎的問話,是對身邊人的考驗,這就體現出你在狀態不,你是否對一些問題和現象加以甄別,并有了自己的主見。李可意識到自己針對辦公室的“反對自由主義”可能已經傳進領導耳朵,甚至吳舒坦也已經知道了。辦公室的七八只腦袋各有各的方向,都是收集信息和出賣信息之源。都不可小看。李可的心莫名其妙地慌亂了一下。他想說什么,礙于司機,又忍住了話題。
吃飯的地方在高老莊的云南花江狗肉店。冬天人們需要燥熱,狗肉店生意便很火。請客是門學問,看客下單,越是陌生的人越講排場,都是什么皇室王府大酒店,山大的桌子海大的房間,還有穿旗袍的小姐服務,一個客人身后站一個小姐。這樣的吃飯是給面子,彼此給面子。主客雙方還在給面子的層面,一般關系都不深。來這種狗肉店請吃一頓狗肉,親切而又隨意,從中可以窺視到主客的交情不一般。請客的老板李可見過,那個老板經常在錢可是的辦公室竄,只是叫不出名字。也聽說那老板二十多歲就在高老莊干工程,如今干了快三十年了,是個上下通吃的角色。老板也只帶了一個隨從。老板的隨從已經安排好雙方司機用餐。
錢可是向老板介紹了李可,又向李可介紹了老板,說是錢經理。對,現在都叫經理,不叫老板,叫老板有點小視別人是民工頭的嫌疑。就說是民工頭吧,也都不可小覷,也許他們指甲縫里還有沒有洗盡的垢甲,說話口音里夾帶著家鄉的大豆高粱味,但一樣不可低瞧這些人的能量。也許,他們可以通天,能辦一般人辦不了的事。個中原因不是秘密,只要腦子沒有進水的人都知道。李可客氣了一聲,說,錢經理可是咱領導的家門啊,一家人一家人。錢經理謙恭一笑,說,李主任真是見多識廣啊,僅僅憑錢姓就猜出我們是一家人啊,呵呵。錢可是神色輕松,說,當然是一家了,你姓錢,我也姓錢,其實天下人都信錢,所以,五湖四海皆兄弟,天南地北一家人嘛。飯前氣氛一下子就被調節得比較輕松。
狗肉上了。青花椒熗出的麻鮮味好極了。錢經理的隨從提上來兩瓶五糧液。隨從有可能也是他的辦公室主任,也可能是他的會計。小伙子見人就有磕頭般的熱情。錢經理說,四個人,兩瓶酒,剛好。錢可是看看瓶子,開玩笑說,哪個村莊勾兌的喲?錢經理也開玩笑說,就是臭水勾兌的我也沒辦法,我也不是質監局的。都是酒肉穿腸過的人,一聞一品,就知道是真是假。錢可是吱溜了一口,說,還沒有青稞味。李可知道,有次也是喝五糧液,一喝一口青稞味,因此判斷假酒是青海哪個村莊作坊出來的。四人邊吃邊喝。李可和錢經理的隨從都擺正位置,只吃不說話,勤斟酒勤遞煙。領導說你們也干啊,李可就和隨從干了。若不叫干,酒杯就閑著。期間,都是錢可是和錢經理天南地北的閑傳,似乎不著邊際。吃喝得差不多了,李可說出去方便一下,離開了小包廂。隨后,錢經理的隨從也出了包廂。
李可在衛生間尿完,又故意把拉鏈拉上再拉開,拉開再拉上,皮帶系了再解,解了再系,如此折騰了好半天才出去。出去也不見那隨從的身影,就往包廂去,心想,兩個人就是有悄悄話也該說完了。李可剛走到包廂外邊,準備推門的手一下又發燙似地縮了回來。因為他聽見了里面二錢的對話。
錢可是問,老家的那房子裝修好了嗎?錢經理說,專門派人驗了,沒有問題,三十年也不落伍。錢可是嗯了一聲。錢經理說,你回去住還有好長時間呢,我找人給你看管,房子裝了沒人看管兩年就報廢了。錢可是說,本來叫老娘過去住的,老太太硬是不愿意去,說一個人住著大別墅嚇人。唉,住了一輩子老瓦房還是離不開。錢經理說,要不給老太太把老家的房子也翻修一下吧?錢可是說,算了,快八十歲的人了,不折騰了。錢經理說,也是,落葉歸根,人越老就越離不開故土,論條件,成都可比你們老家強一百倍啊。聽見錢可是又吱溜了一杯。錢經理又說,聽你們老大說了,這次你也在候選人之列,馬上就要動作了,開年就到位。錢可是的聲音突然高起來,問,沒有進一步打探嗎?錢經理說,我該做的已經做到位了,就看你的運氣了。錢可是的聲調又陡然一降,說,哦。錢經理說,你放心,咱們都這么多年的兄弟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上一步,不是我也進一步嘛。錢可是說,道理是這個道理,競爭也激烈著呢。唉,入了這條道,一生難解脫啊。
里面突然安靜了。好像兩個人都吱溜了一杯酒。錢經理的聲音,兩個出去怎么還不回來啊,我們把酒都喝完了。李可踮起腳尖,趕緊退遠幾步,裝作剛從廁所出來的樣子,并響亮地咳嗽了一聲。再往前走,感覺步子都特別扭。突然身后一拍,是那個隨從。李可說,你到哪里去了呢?酒喝完了。隨從說,剛剛出去有點事,酒完了,還要么?李可說,拿上,不喝就算了。說罷,隨從飛奔出去從車里取來一瓶五糧液。兩人一同進了包廂。
酒再沒有喝。
李可對這樣的事見怪不怪。做辦公室主任,就要具備馬桶的功能,什么雜七雜八的東西都裝進去,然后一摁按鈕,統統全沖掉。這一點李可已經能做到,什么爆炸消息在他這里基本就是最后通道。
李可最緊迫的是要處理好宣傳稿的問題。局里有要求,處級干部的宣傳要組織部批示后才可做個人宣傳。對處級干部的個人宣傳就是一種動向,很敏感的。但要是會寫稿件的人就只寫單位如何,不會具體提哪個領導名字,其實,宣傳單位也就是宣傳那個單位的領導了。但年輕娃娃不知道深淺,以為表揚了工人也就表揚了領導。這是犯忌啊!
宣傳干事可能敏感到什么,一上班就跑到李可的辦公室,腦袋垂在脖子上,像秋天干了藤的瓜。李可說,現在忙,沒時間跟你說,等兩天再找你。干事眼淚花花地跑了出去。
李可看了看日記薄,把該安排的事項都統統安排好,然后把門一反鎖,自己加工稿子。李可想,“三改”“三求”并不是提煉得不好,而是提煉到一個人身上。這是核心問題。李可用了一上午時間,把稿子重新加工了,主題是關于單位的強化管理、提升效益。稿子弄好了,李可先打了一份,給吳舒坦送去,叫他先審閱。吳舒坦幾眼掃完稿子,語調就不一樣了,說,你加工的啊?還是有水平嘛。李可趕緊給吳舒坦遞上一根煙,點上,說,還是領導英明,年輕人欠鍛煉。吳舒坦說,黨領導下的宣傳工作,就是要為黨服務,為黨的一級組織服務嘛,我黨講究的就是集體領導嘛,個人主義只能是風頭主義,我黨是歷來堅決反對的,是不是啊?李可知道吳舒坦是馬列專家,一談起馬列,他比好多教授都強。這一點是不假的。吳舒坦是黨校畢業,而且還做過黨校老師,又一輩子搞政工,沒有兩把馬列主義的刷子,他也坐不到這個位置的。李可趕緊說,只要領導定稿了,我就放心了。吳舒坦又不緊不慢地說,我看啊,這樣吧,在局內宣傳怕引起嫌疑啊,要不,你省報有朋友,找找,在省報上露露面,這樣啊,層次更高些。吳舒坦說,要站得高看得遠嘛,這是政治覺悟。李可連連稱是。
李可想,姜啊還是老的辣。
李可把稿子再送給錢可是一份。錢可是也只是掃了一眼,說,修改得不錯嘛,全面。李可說,認識還需要進一步提高。錢可是笑笑。李可趕緊說,領導,我看一年到頭了,我們單位安全效益都不錯,隊伍也和諧,要不這篇稿子在省報上發發,你看?錢可是遲疑了一下,說,你請示一下書記,由他決定吧,啊?
李可趕緊把宣傳干事叫過來,說,找一張領導班子的照片。干事沒有動,等著看還有沒有下文。李可抬頭白了他一眼,小子才醒悟過來,飛跑出去。李可趕緊跟省報的同學打電話。同學說,年底了啊,關系稿子太多了啊。李可說,你奶奶的別給老子賣關子,就是搞增刊也得把我這一篇上了。同學開玩笑說,關系你小子的命運吧,是不是要上一步啊?李可說,上個腿啊,政治任務。話題又一轉,說,年底了,想給你一條煙一瓶酒吧,你煙酒都不缺,還恨不得讓我幫忙抽一抽喝一喝呢,是不是?這樣吧,給你寄點土特產,高老莊的土特產,可是京供啊。同學在那頭說,你他娘的越來越會說話了,那好吧,發過來,等機會吧。李可說,什么等機會啊,你就是我的機會,月底見報,不見不散!說罷,趕緊扣了電話。這時宣傳干事進來,說,找了幾張,你再看看。說罷,遞過來U 盤。李可將照片拷到電腦上,說,現場的照片都先不要發,等我通知。干事小偷被逮似的倒退著出了門,再輕輕掩上。
李可長伸一個懶腰,這才感覺一塊石頭終于落地。
一般情況下,李可都是單位最后一個下班,最早一個上班。早上班就是看看領導辦公室打掃了沒有,辦公桌收拾了沒有。做衛生的兩個女人總是拉稀擺帶,要么拖了地就不擦桌子,要么擦了桌子卻留下一盆子黑水不倒。領導為此很生氣。李可就專門配了兩個主要領導辦公室的鑰匙,方便檢查。要是沒有做到位,自己還要補充應急。后勤上的人不好說,一幫娘們好像單位欠了她們一樣,你敢說一句不是,她們就炸鍋,罵罵咧咧把整棟機關樓都攪得雞飛狗跳。李可就不說,哪怕自己受點苦。下班呢,領導有專車,一般下得比較晚,機關人員都空樓了,他們才慢慢下班。李可也只有等他們下班后才下班。陪領導嘛,就是這個陪法。只有領導,沒有自己。這些他都習慣了。
李可等錢可是下班快五分鐘了,也就準備關機下班。出門一看,吳舒坦的門還有一條縫,似乎也沒有說話聲。李可就輕輕推開房門,見吳舒坦兩眼還盯著網上圍棋呢。李可說,領導還不下班,有飯局么?吳舒坦說,還有幾個子。李可知道他還在下棋,也并沒有飯局,就說,要不喝兩杯小酒?吳舒坦沒有吭聲。沒有吭聲就是可以。李可連忙翻手機,找電話號碼。李可知道吳舒坦喜歡跟哪些人小聚,這都是他掌握了的。李可連撥幾個電話,五個中三個沒事。剛好。
吳舒坦圍掉對手最后一個子,這才關掉電腦,開心地說,舒坦啊,舒坦!
李可找了一家火鍋店,剛到一會兒,那三個人也到了。
三個人都是吳舒坦的老朋友,李可也跟他們成了酒桌子上的朋友。一個是機關宣傳部的老任,快到退休了還是個科長。一個是搞生活后勤的老朱,年齡四十來歲,但人長得比較急迫,像五十,人們叫他老朱。吳舒坦也叫他老朱。還有一個就是文工團的小陳,跳舞的,身材不錯,性格也不錯。老朱屁顛屁顛最后才到,手上提了兩瓶酒鬼酒。找他就有酒喝。搞后勤的這點小權利沒有問題。
火鍋店像大食堂,人聲鼎沸,熱氣騰騰,嘈雜得很。李可要了個雅間,半人高的圍欄,站起露半身,坐著只露頭頂,多少好一些。老任老朱坐吳舒坦左邊,小陳李可坐吳舒坦右邊。老朱說,這地方雜亂。小陳說,這家火鍋店味道巴適,不要熊掌和魚兼得嘛。老任揶揄老朱說,你每次都是酒鬼,有塑化劑了你還拿酒鬼,就沒得五糧個液嗎?老朱說,有酒鬼就不錯了,你還挑剔個啥呢,你這個級別也就是頂級了。兩個每次都要互相惡心幾句,見怪不怪。吳舒坦對小陳說,看你瘦成藤,還對吃有研究啊?小陳叫吳舒坦哥,說,當哥的也不關心一下小妹,哪像你不吃不喝也能頂到2012 世界末日啊。
開局總是這樣閑扯幾句。沒有正題。有正題就不叫飯桌子上的話。飯桌子上的話都是閑話,更多的是江湖話題。熱熱鬧鬧吃火鍋。似乎大伙心情都很好,兩瓶子酒還不盡興。小陳平時不喝的,女人總是裝腔作怪多些。這次她也喝,跟幾個男人喝得還一樣多。按照慣例,吳舒坦會搓兩把麻。李可不搓。小陳也不搓。少了一個。于是建議去歌廳唱唱歌。只要小陳在,多數情況吳舒坦還是愿意去唱唱歌的。小陳的歌基本是專業水平,舞蹈就更專業了。
去了白玫瑰歌廳。大廳里是散客,還有很多陪舞的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眼睛都會說話的樣子。李可去要了間包廂。老板娘都是熟人。老板娘是個熟透了的女人,一看啊天生就是干這行的材料,不干都廢了材料。老板娘說,你可很長時間不來了啊。李可說,想我了么?老板娘朝他腰上掐了一把,說,你越來越壞了啊。老板娘這動作太曖昧,同去的一幫人都看見了。老朱說,李主任,你們關系不一般啊,是不是?李可說,人在江湖走,容易嗎?就這么點保留節目,都被你發現了,我今后還混什么呢?老朱說,我又不撬你的,你怕什么啊?老板娘對老朱說,大哥,你看我配李主任的保留節目么?一頓不溫不火的帶色小調。老板娘連忙安排服務生上果盤,上啤酒。
吳舒坦歌聲很不錯,褪色的革命歌曲唱得器宇軒昂,回聲繞梁。唱了幾首,就叫小陳唱。小陳唱歌是半專業的,但唱的都是年輕人才聽得懂的婉約詞調,像歌又不像歌,年紀大點都聽不懂了。于是李可招呼跳舞。吳舒坦一摟住小陳那細細的腰,革命步就一下子變得情意綿綿,細長流水。這時老任、老朱和李可就搖色子喝酒,一口一個小啤,使勁把自己往醉里整。
吳舒坦跳夠了情意綿綿的舞步,過來說,你們就知道瞎喝,也不去唱唱歌,陪小陳跳跳舞。老任老朱于是一個唱歌一個跳舞。李可連忙給吳舒坦倒一杯開水,又點上一根煙。吳舒坦連說,老了老了,跳不動了,一跳還出汗。李可說,不是老,是領導活動得少,看來今后要多多這樣活動,活動有利于身體健康。吳舒坦身子一歪,靠近李可,說,宣傳稿子的事妥了沒有啊?李可說,妥了,月底見報。吳舒坦哦了一聲,說,這就對了,越是在關鍵環節越是要有政治敏感啊,有時小問題會犯大錯誤的啊。李可靠得近,臉上都是吳舒坦滿嘴的熱氣和小陳身上的香氣。李可莫名其妙地說,關鍵環節,領導是指什么?
李可想,領導就是領導啊,成天坐在電腦前圍別人的棋子,似乎不務正業,可是外面的風吹草動都沒有逃過那似閉非閉的眼睛。干領導就是吃這碗飯的,能當上處長,哪有幾個只知道低頭干活不曉得抬頭看天的呢?幾乎沒有。能干到這一步,不是人中龍也是人中人,別說干事業,就是干點壞事也比普通人有水平得多。不承認不行。李可就承認,他經歷了幾屆領導,別說成長這樣的書面語,就是說殺豬看多了也會操刀子的。看多了就是經驗。看多了也就是成長。你不成長不經驗都不行。
吳舒坦眼睛看著小陳跳舞,嘴巴喝著水還抽著煙,偶爾對一旁的李可吐一句。吳舒坦說,時時處處都關鍵啊。李可感覺到吳舒坦故意拐了話題,就主動說,領導,小道消息啊,聽說年底局里又要考核領導了?李可故意將話遞到他嘴里。吳舒坦收回眼神,淡淡地說,年年都例行公務吧,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李可心想,他還在打太極。李可說,這次傳說還要提一個副總的。李可又趕緊補充了一句,說,高老莊人人皆知了,你還不知道么?吳舒坦還是淡淡地說,哦,人人都知道啊?我還沒有聽說過。李可想,他是徹底把太極打下去了,看來這里有秘密,就開玩笑說,老百姓嘛,都是吃地溝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人人都是中南海智囊團似的,太搞笑了。吳舒坦并不順著李可的套路走,話題一轉,說,高手在民間啊。李可笑著說,多數還是在內部的。
吳舒坦假裝沒有聽見,熱烈地給老朱的歌聲鼓掌。老朱的歌聲跟酒鬼一個味道,值不得鼓掌的。李可也鼓,并搖車說,老任跳累了,來一首歌,換換,老朱去跟美女跳一曲。老朱要的就是這句話。
吳舒坦喝著開水,抽著煙,又對李可說,年底計劃弄一臺節目,工會已經在籌備了,你有時間也參與一下,提點意見。李可說,有領導你的智慧,這臺節目肯定帥呆了,火炸了,到時我去鼓掌。這下李可沒有猜透領導的心思。吳舒坦說,整砸了呢,你也鼓掌嗎?李可說,只要領導吩咐,在所不辭!
李可想,這吳舒坦咋對這臺節目這么較勁呢,往年都在搞,他從來沒參與過,只是到時去與民同樂一下的,難道這里又暗藏著名堂么?
工會的人已經拿了好幾個方案,工會主席都通過了,拿給吳舒坦審核,都被不緊不慢地槍斃了。工會主席在級別上是副職,要聽吳舒坦的才行。還有副書記、紀委書記都得聽吳舒坦的。這是規矩。
李可先找到工會主席。工會主席正在為方案發愁,到年底元旦演出也就是半個月了,搞的方案還沒有通過,急得抓耳撓腮。一急,嘴巴上都冒出了兩個水泡。李可心想,這主席當得也真是的。
主席見了救星一樣,趕緊給李可發煙。李可發現這主席發的還真是黑蘭州,雖然主席不抽煙,但黑蘭州就擺在桌子上。李可接了煙,點上,說,主席又要操辦大節目了?注意身體啊。主席趕緊把方案遞給李可看。李可看方案上黑圈圈紅圈圈畫滿了。李可細看了一遍,腦子飛旋著。看方案,似乎就是往年的翻版,什么大合唱、歌舞、小品、獨唱,再小合唱之類的,一點新意都沒有。李可已經知道吳舒坦的重視程度了,就必須創新。沒有創新,他主席就是滿嘴巴長泡也白搭。李可說,領導工作忙,我拿回去看看吧,學習一下。主席是個實在人,說,哪里是學習啊,麻煩你李主任趕緊給出謀劃策一下吧。聽那口氣,孩子一樣的誠實。
李可重修方案時舉一反三。寫總結報告講話,李可十幾年來寫了不下百萬字。其實,網絡現在通達到幼兒園了,借用網絡是最便捷的途徑。不是抄襲現成的,是借用別人的新思維新結構,寫出來的稿子領導一讀,感覺是新寫的,沒有陳年老調。領導讀過的東西都有記憶,雖然年年都是那樣的話,老調八股,但是新寫的就是不一樣。網絡是個好東西。其實現在的教育真該改了,還逼迫孩子死記爛背,那是犯罪。你想,古時候沒有好的查閱通道,要想使用,就只有把東西背在腦子里。現在呢,你在網上想搜什么沒有啊,還用得著背么?只要孩子能理解事物,熟悉計算方法就是了。可惜沒有人提議李可去當教育部長。李可熟悉借用。他想,自己沒有創新就借。借他人的瓶子裝自己的酒,也就是新酒。
搞藝術更需要借。李可在電腦上一趴就是一天。他幾乎在網上搜看了近幾年中央臺和有名氣的省臺的各類晚會及頒獎節目。抽了一煙灰缸煙頭后,他靈感一閃,嘩啦啦就把主席的方案幾乎全掰了,然后把自己的創意全寫上去。最后在方案署名時,主創署的是吳舒坦。主席再把方案一看,眼睛都要蹦出來。連忙往吳舒坦辦公室跑,不到五分鐘,回來了,眼睛里閃爍著幸福的淚花。李可說,按照這個搞,可能承辦得要費點力。主席說,別說費力了,舉全力,舉全力!
其實,李可完全借用了央視“感動中國”頒獎晚會的模式,把單位一年來要表彰獎勵的勞動模范、紅旗標兵、各類先進個人都穿插在節目里,并給每一個先進拍攝兩分鐘的風采展現,到時在舞臺大屏幕上放映。同時在開場就播放單位一年來的精神文明、物質文明、政治文明三大文明取得成績的小短片。領導呢,現場給每一個先進頒獎、點評、鼓勵。先進個人再簡短兩三句獲獎感言。這就把傳統的老格調全打破了,不僅僅是幾個舞蹈幾首歌。當然歌舞還必須要,而且歌舞還要新,還要邀請局里十大歌星之類的來助戰,這對于一個二級單位來說,水準就提升了。搞這樣的活動全靠自己蹦跶能蹦跶個什么呢?花點錢,領導不會小氣到要在乎那點小錢的。重要的是,要邀請局里的電視臺來全程錄像,并編采成專題片在內部有線電視臺播放。最重要的是還要邀請局辦公室、組織部、宣傳部、工會等上級部門來一個部門領導,正的來不了,來副的也行。主席當時就遲疑他們能來么?李可說,一人封一個五百塊的紅包,不用車接都會來。
花了點錢,什么目的都達到了。一石幾鳥。
錢可是打電話叫過去一趟。李可推開門,吳舒坦也在,似乎已經聊了很長時間。錢可是說,關于晚會節目啊,有創新,很好嘛,啊?書記剛才大概說了,我完全贊成。小李啊,我們行政上該支持的就大力支持,有什么事隨時匯報啊。李可連連點頭,瞟了一眼吳舒坦,吳舒坦目不斜視。李可轉身想走,吳舒坦補充了一句,說,這是件大事,也是個政治任務,抓好啊。李可想,這個老江湖,還給誰說呢。心里不禁一笑。
其實,方案定了,一臺晚會基本就成型了。至于具體組織,單位里有那么一幫活躍分子,工會主席會全力使用他們的。活躍分子也喜歡在這樣的舞臺上被使用。人嘛,都年輕過。
李可想,這事基本不用自己再操心了。要是主席有點良心,到時發紀念品給自己一份就滿足了。
突然,局組織部一幫人來到單位例行考評,招呼都沒有提前打。
以前到年底這個時候,組織部門也要例行公事到各基層單位對班子進行一次考評。考評的方式就是領導班子匯報一年來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設情況,以及班子民主作風、黨風廉政建設等工作,然后,按職工總數隨機抽調職工代表,給領導畫圈圈了事。就說那隨機抽調畫圈的職工代表吧,早是李可準備好了的。一個領導再公平公正,也會得罪那么幾個人的。得罪的人平時沒有機會,要是畫圈圈的筆在他們手里,結果可想而知。所以,李可都會提前準備好畫圈圈的人。這不是秘密。
但這次有些不一樣。這次來的不再是干部科的小科長帶隊,而是來了組織部長。組織部長雖然沒有決定權,但有建議權。決定權在黨委會。黨委會又在老大的手中。總體來說,體制的東西就是這么一個格局。見了組織部長,就像古時候的官員見了欽差大臣。錢可是、吳舒坦,還有眾多一幫領導全聞風而動,一個一個矗立在寒風凜冽的大門外,迎接圣駕。錢可是還問李可,怎么沒有提前通知呢?李可說,有通知,但沒有提前,早上接的第一個電話就是。錢可是哦了一聲,說他帶隊下樓迎接,叫李可趕緊準備會議室。
會議室每天都是迎接會議的狀態,不用準備。但組織部長說,他就不進會議室了,到領導房間坐坐就行,例行公事的活讓蔡科長去。蔡科長是組織部干部科科長,職位不高,權力不小,一般處長見他都要矮三分。李可趕緊安排辦公室林副主任帶路,將蔡科長帶上會議室,然后又交待了畫圈圈的事宜。他不能離開領導左右,怕有個緊急需要。
畫圈圈很順利。五分鐘不到圈圈就畫好了。林副主任陪蔡科長在會議室喝茶、抽煙,跟人事科一個美女開著不痛不癢不葷不素的玩笑。美女也受用這樣不咸不淡的玩笑。這就是美的價值所在。
組織部長被錢可是直接迎到他的辦公室。組織部長就對其他領導說,各忙各的去,不打擾大家正常工作,一會兒再跟大家聊聊。領導們都退出了。李可趕緊泡茶。錢可是拿起辦公桌上的紅蘭州,抽出一根,遞給部長。部長不抽煙,一擺手,但目光就被錢可是的紅蘭州吸引住了。部長說,老錢啊,勤儉作風啊,抽紅蘭州?部長也知道紅蘭州的價位。錢可是故意頓了一下,呵呵一笑,說,煙嘛,高低貴賤都是個煙,都是尼古丁。組織部長也呵呵一笑。
李可泡好茶就退出了門。
大概十幾分鐘,部長嘻嘻哈哈出來了,又推開吳舒坦的辦公室。李可照樣進去再給泡一杯茶。吳舒坦還親自把茶端過去。看得出來,組織部長跟吳舒坦更要隨意一些,還開了幾句玩笑,似乎也沒有正事談的樣子。吳舒坦也摸起辦公桌上的黑蘭州,抽出一根遞了過去。組織部長照樣一擺手。一擺手后組織部長的目光也被黑蘭州吸引住了。組織部長說,老吳啊,你還抽黑蘭州啊?哦,你跟老錢是一紅一黑啊。吳舒坦哈哈哈笑著,說部長你別敏感啊,這不是路線問題,這也不是內部矛盾,這是和諧統一,因為都是蘭州嘛,又不是九五至尊。部長一聽更來了興趣,說,有點道理有點道理,你們班子統一得不錯嘛,現在的干部啊,就是不注重小節,抽煙戴表,把干部形象都毀了,是不是啊?此地無銀三百兩嘛。部長話題一轉,說,老吳啊,你也是久經考驗的老干部了,咱們就聊聊你們班子。
李可一聽見敏感話題,轉身就出門,并輕輕掩上。
李可站在走廊并沒有回到自己房間,他似乎無所事事地撥弄著走廊上一盆萬年青的葉片。吳舒坦房間的談話清晰而明確。吳舒坦大談特談錢可是,說老錢這人啊,政治素質高,業務能力強,班子團結好,今年業績也很好,單位連續三年來穩步兩位數遞增,實干又能干……
李可聽得耳朵有些發燙,以為聽錯了,但一個標點都沒有錯。李可一時反應不過來。他想,平時兩個人是臺面上握手臺下面踹腳,別人不知道我李可是完全知道的啊。本想吳舒坦會說幾句很客觀的話或者不疼不癢的話,沒有想到吳舒坦大有力薦不避嫌的架勢,幾乎把錢可是吹得是鮮花一朵。李可撕掉了萬年青幾片肥厚的綠葉,然后趕緊悄聲回到辦公室。回到辦公室再聽不清楚什么了,雖然隔一道墻,能聽到說話,具體說的什么就朦朦朧朧的了。李可給自己點一根煙,摸上紅蘭州就是紅蘭州,摸上黑蘭州就是黑蘭州,他一天抽的煙多,計較不過來。可能腦子高度緊張,一抽煙還有上頭的感覺,似乎還惡心。李可把半截煙給滅掉,正準備去看看蔡科長的活動進行得怎么樣,王副經理王飛卻進來了。
王飛一般不進李可的辦公室。李可的辦公室就是錢可是吳舒坦進的多,其他副職領導很少去串。這都是機關的規矩。王飛進來,有點沒事找事的意味,自己坐下,翹著二郎腿。李可發煙,他說剛扔掉。李可說,領導戒煙了啊?王飛還年輕,四十來歲,跟李可年齡差月份,但人很老成,大概是長年累月抓生產的原因吧,練就了見人就唬臉的架勢。抓生產難,唬不住下邊一幫龜孫子生產就推動不了,情有可原。因為是生產一條線,王飛跟錢可是比較緊,人們都在傳說他會接錢可是的班,一度時間還傳得有鼻子有眼,似乎跟真的一樣。王飛也受用這樣的傳言,似乎還真把傳言當成了真的,有段時間錢可是出差,他就當起家來,把吳舒坦都晾在了一邊。企業里,很多生產線的領導是不把書記當回鳥事的。前段時間錢可是下基層,就故意把王飛提溜出來放在家里。李可是知道個中緣由的,王飛是錢可是故意放在家里的眼線。王飛答非所問,說,近來忙些啥呢?李可很討厭別人這樣的問話,近來忙些啥呢,好像要你匯報工作似的。李可就說,瞎忙,瞎忙。王飛說,李大主任都瞎忙啊?意味深長。
李可觀察得出來,王飛雖然跟自己有一句沒一句閑聊,耳朵卻專注地聽著隔壁吳舒坦房間的談話。李可在心里笑了。
部長跟吳舒坦聊了半個多小時,比跟錢可是聊的時間還長。按照慣例,這樣的班子測評組織部是不說話的,收了測評表就走。這次雖然多了部長親臨駕到這重要的一環,慣例還是堅持的。部長再沒有去副職的辦公室,轉身跟錢可是打了個招呼,下樓就走。錢可是吳舒坦兩人送到樓下,等部長的小車出了大院門才回過頭來。兩人的目光突然相交。吳舒坦說,部長對咱們單位業績指標是很滿意的。錢可是說,哦,對咱們班子信賴度也高。李可隨在身后,兩個人的對話都聽見了。李可想,別以為這是兩句咸淡話,個中玄妙高深。說業績指標,就是吳舒坦在表述自己對錢可是說了好話的。說班子建設,就是錢可是在說吳舒坦的好話。
李可確實有些看不懂這世道了,他覺得自己在政治上還真是沒入道。李可習慣性捏起一根煙,點燃,又趕緊摁了,他覺得早上第一根煙沒抽對頭,老有犯惡心的感覺。
一轉眼就快到元旦,預示著一年又快挽一個結了。
單位自辦的晚會提前兩天舉行。這次的新年晚會是前所未有的隆重。單位特地把基地的影劇院租了下來。局里但凡邀請了的部門都派來了代表,要么是正職,要么是副職。這對于一個基層單位來說,是很給面子的。按照那個預定方案,做出來的節目也是耳目一新,領導滿意,工人們也滿意。大家都很滿意。
晚會開始前,李可就叫來宣傳干事,安排近期的宣傳工作。主要是網站宣傳,現在網絡比任何紙媒都快捷高效。宣傳干事自那件事后見了李可就躲,躲不開見了面也把腦袋往胸口上一耷拉。李可想,這段時間忙,一忙就忘記這給小伙子開導了,畢竟是年輕娃娃,以教育引導為主。自己也年輕過,年輕時比他還愣頭青。都是這么一個過程,誰也超越不了。李可看見小伙子目光一閃一跳,本想坐下來給他推心置腹幾句,但手頭還有活,心情也不是談心的心情,就說,這次晚會非常重要,宣傳上要做好充分準備,一是配合好局里電視臺的記者,二是自己撰寫比較有分量的稿子,以晚會主題為線索,全面展示單位一年來文明建設的成果,圖文并茂在單位網頁上整一個專題,提交審核后再發布。李可把后面一句加重了語氣。李可看見小伙子臉陡地一紅,又一白。李可說,去吧,腳踏實地,解放思想地干好。解放思想,腳踏實地,李可想小伙子會懂這些詞語的內涵的。
剛打發掉宣傳干事,電話就響了。是省報的同學。同學說,稿子今天見報,半個版面。李可說,謝謝了啊,還是那句話,抽煙喝酒沒有,給你寄點土特產,高老莊的土特產。同學說,你小子把領導拍好了,還愁沒煙抽沒酒喝?少給我扯淡,看見面怎么宰你!李可一陣哈哈,掛了電話。他連忙叫過來秘書,安排去買些葡萄干李廣杏干,并寫了地址,說趕緊辦。
上午基本把手頭的事安排完。因為李可已經接了工會主席的邀請,說下午到影劇院去看看彩排。李可看得出主席神采飛揚。神采飛揚里有對李可的一種感激和謝意。李可沒有推辭,大型活動多一個人就多一雙眼睛,而且還要看得出問題的眼睛才行。正如吳舒坦所說,這是政治任務,只能成功不許失敗。李可想,既然方案自己都拿了,還是從一而終吧。
在彩排時李可提了兩三個修改意見,都是小問題。李可看完彩排,心想,已經成功了。果不其然,晚上的演出盛況空前,局里的部門領導高興,單位的大小領導也很高興,職工也非常給力,一晚上的掌聲和尖嘯,始終把晚會推在高潮上下不來。其實,錢可是早已放風,年終紅包比去年翻一番,職工也聽說了,所以他們拍起巴掌來格外賣力。
正式晚會李可只露一個面就消失了。他感覺再看就沒意思。激情的東西只能來一次,多了就沒有興趣。李可蹲在影劇院門口抽煙,他越來越感覺煙抽起來不是滋味。李可想是不是自己該戒煙了啊,說不定肺上出問題了。抽煙的人都在擔心肺,沒有誰不擔心,但是抽煙的人依然一邊擔心一邊抽,這就是尼古丁的魔力。李可又將半截煙彈了出去,火紅的煙頭在黑夜里劃出一條美麗的弧線。
李可打了一輛出租回單位。他想在辦公室的沙發上躺一躺,感覺近來確實很累。累了是需要休息的。本來年底機關樓總有那么幾個窗戶是燈火通明的,那是財務科和工程結算科。年底了就他們忙,他們也就忙在年底。按說加班還是辦公室的多,辦公室一年四季都在忙。李可也想不起來忙的是什么。有句俗話,辦公室的工作就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你做了一百件漂亮的事領導不會說好,要是一件事辦砸了你就完蛋。李可是個細心的人,當辦公室主任十年來,成事的不少,壞事的不多。這就夠了。李可掃了一眼機關樓,黑魆魆的跟鬼樓一樣,沒有一扇明亮的窗口。他們都去看晚會了。
李可進辦公室,沒有開燈。他就躺在沙發上,脖子枕著一頭的扶手,腳翹在另一頭的扶手上。很不舒服的。李可半天沒有睡著。其實這些天來,李可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也是因為那個問題,致使他心情并沒有看上去那么好。李可真的想不明白,為什么錢可是和吳舒坦兩人能在組織部長面前高度地和諧和統一呢,難道是自己太小心眼了嗎,還是自己確實跟不上領導的大度和氣魄?李可想,要是自己想復雜了的話,就要提醒自己今后要懷揣美好去看待這個世界,只要自己內心美好了,才會發現這個世界也是美好的。但世界并不是平面的,也許是自己還差火候,即使被領導夾了十來年,也許自己還是一棵蔥。胡思亂想一會兒,李可就迷迷糊糊了。
李可突然被手機短信震醒。又是垃圾短信。李可有些惱怒,但突然想起這整棟樓都黑燈瞎火的,連門衛都以正當的理由離崗,這是年終最容易發生盜竊的時候。以前單位就發生過,李可的一臺筆記本都丟了。盜竊重點部位就是財務科和領導辦公室。雖然現在工資打卡,但財務科多少都有點碎銀子。領導呢,也不會把大把鈔票放在辦公室,但領導辦公室也比一般辦公室有油水,就是順手捎走兩條煙也是好煙。這么一想,李可就起身巡夜,從四樓往下。到了二樓,李可掏出鑰匙,打開了錢可是的辦公室。掃了一眼,門窗皆好,但發現后勤的人只顧去看晚會沒有做衛生,桌子上煙灰缸都是滿的。李可想,還是自己來吧。可就在端煙灰缸時他不小心碰翻了茶杯,茶水把桌子上的紅蘭州都泡濕了。李可趕緊抓起煙一陣甩,倒霉的是把煙盒里的煙甩得滿地都是。李可想,真是碰到鬼了!
突然,蹲在地上揀煙的李可一動不動了。他發現紅蘭州煙盒里逃跑出來的煙都變了魔術,怎么全是紅中華呢?李可遲疑了一下,趕緊拉開錢可是裝煙的柜子,一看,眼睛都快變紅了,一摞子被整體掏空的軟中華煙盒像掏空了腸子的羊。李可一拍腦袋,趕緊跑過去打開吳舒坦的辦公室,抓起桌子上的黑蘭州煙盒,倒在桌子上一看,也是被變了魔術的,全是中華煙。
李可捏著紅蘭州、黑蘭州兩只煙盒,只感覺一陣眩暈。
還是那個錢老板說的話很有準頭,節一過,錢可是的任命文件就下達了。
跟錢可是幾乎同時下文的還有吳舒坦。吳舒坦是經理兼黨委書記。單位給錢可是送行,李可剛好趕上嚴重感冒,水米不進好幾天,在醫院門診輸水呢。李可擬了一條短信想發給錢可是,想一想,又刪掉了。
等李可治好感冒去上班,發現單位所有領導辦公桌上的煙都換成了黑蘭州。有一個人除外,是副經理王飛,他既不抽紅蘭州,也不抽黑蘭州,只抽軟云。王飛給李可扔過去一根軟云,李可又扔了回去,說,我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