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尤旦

馬 悅

奶驚了，是第三次，那種脹滿的感覺不得不讓阿西耶停下來。她沒有走開，而是靠著犁把用雙手在胸前輕輕的揉著。奶水還是滲了出來，胸前兩片濕。有點可惜。使勁揉了幾下，那種感覺緩緩消淡了，退卻了。抬頭看看天空，太陽還沒有走到天的中央去。兒子一定是餓了，在哭鬧。哺乳期的女人跟其他動物沒有啥區別，自打一個小小的生命誕生在這個世上，母性的敏感隨之而來，敏感的神經，每一次脈搏的跳動不同于以往，有了一層牽掛。揮之不去的牽掛往往讓她在干活的時候分心而又多了幾分焦慮與忙亂。

目光向著村子的方向望去，村子籠罩在薄薄的黃塵里，似乎剛剛經歷了一場黃風的洗劫。在這樣的季節里，原野遠比村莊好看，到處是黃的、綠的、紅的、粉的色調。正值秋天，各種莊稼攢足了勁兒地長，出息得豐腴、飽滿，即將到來的成熟期，透著濃濃的五谷的芳香。倘若在兩年前，在這樣的景致里，阿西耶會放下手頭的活，去采摘、去欣賞，滿心歡喜，折幾根糜穗子或谷穗子帶回家插在柜子上的花瓶里。

現在，雖說經營的依舊是過去的田地，是她和男人古拜的田地。有古拜在一切不一樣，干活不知道累是啥滋味；有男人的陪伴，她就有使不完的勁兒，想裝都裝不住。壞古拜一邊干活一邊盡唱些讓人臉紅心跳的花兒。天很熱，干活的時候，古拜經常把上衣脫了，光著，陽光給他涂上健康的顏色，那種顏色在夜晚是看不到的，夜晚的古拜是不容許她觀賞的，她來不及觀賞，古拜就霸道地蓋了她。早晨去伙屋熱水，走進伙屋迎面碰上打掃屋子的婆婆，羞怯得不敢正眼看。新婚的那段日子，從一個姑娘變成一個女人，總是隱含著許多的復雜、緊張、尷尬、新奇和難以言說的心思。古拜不一樣，坦然地面對。古拜是家里最小的，其他三個姐姐都已嫁到別處，她也是唯一的兒媳婦，婆婆公公就是另眼看她，稀罕得不行，婆婆不讓她干家務，新娶的媳婦，擔怕灶膛的煙火過早地把兒媳身上的新鮮味沖淡。她走進去還沒有打招呼呢，婆婆說，鍋里的水熱好了。她更是臉燒得沒處放，好在婆婆說完就出去了。嫁給一個男人意味著嫁給了這里的一切，新的家人，新的村莊，新的親戚朋友，收起了往日的長辮子，戴上了新鮮的白帽子，那頭光滑油亮的黑發只有自己的男人看，不容許外人見到。不僅如此，還要管男方的老人叫大和媽。親生的父母叫了多少年哪，跟從未相處過的人要親人般地生活在一起，還要喊大和媽，難受得要命，大凡每一個女人都會是那樣子吧？叫第一聲的時候渾身的力氣鼓圓了，喊出了口，連自己都覺得有多么的虛假。婆婆、公公倒是感動得合不攏嘴，期盼那一聲稱謂有多么久，只有他們心里明白。慢慢叫順口了，也自然了，從心里把他們當作老人的時候，叫出來也親切。

一個人犁地，每一天下地的都是她一個人，古拜不在了，沒有人陪她，她就精心地經營屬于她和古拜的田地。田野的風，腳下泥土的芳香時刻熏染著她，也時刻在喚醒著她，往事一件件浮現眼前，那些記憶的碎片，閃著亮，波動著，從一個暗角里涌現，涌向了她，痛惜又一次將她淹沒了，那首古拜愛唱的花兒《割韭菜》在耳際久久縈繞：

哎——

園子里長的是綠韭菜呀

不要割呀

你讓它綠綠地長著

（哎喲）你不要割呀

你叫它綠綠地長著

哥是陽溝呀妹是水

不要斷呀

你叫它慢慢地淌著

（哎喲）不要斷呀

你叫它慢慢地淌著

哥是眼睛妹是淚

不要眨呀

你叫它亮亮地閃著

（哎喲）不要眨呀

你叫它亮亮地閃著

親親熱熱說下的話喲

不要忘呀

實實嘛落落地記下

（哎喲）你不要忘呀

實實嘛落落地記下

……

從未聽過那么好聽的花兒，那個時候，每每古拜唱的時候，她并沒有感覺出歌調的悲涼，還傻傻地笑。現在回味這首歌，阿西耶的眼睛里噙滿淚水，歌聲里似乎透著一種別離，一種憂傷來，是注定他要離開自己嗎？古拜把一切唱得那么明了，他走的時候為啥不攔擋啊？當時真心地攔擋，古拜是聽她話的。她沒有！打點行李送古拜出門，站在村頭還向他招手說掙上錢早點回來……

每當這個時候，阿西耶停下來，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身體的某一個地方有了變化，先是一疼，像針扎了一下，便迅速擴散，生成一種膨脹的痛感，匯聚胸前，這樣的感覺會沖淡她的思緒，眼前出現兒子阿尤旦的模樣來，兒子憨憨的生動的臉蛋……她就猛地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日頭火熱地照，趕牛的鞭子在空中揮了揮，牛邁開了步子。

不遠處的淺溝里靜臥著的那個人，自然不知道女人為何走走停停。事實上，那雙眼睛盯上阿西耶有一段日子了，只不過沒有現在這么貪婪，這么冒火。成群的鴿子和麻雀在犁溝里尋找草根和蟲子吃，歡快地低飛著，鳴叫著。

今年的雨水不缺，莊稼的長勢喜人。

阿西耶一手扶著犁把，一手揮著鞭子，陽光曬紅了她的臉，汗水隨著兩頰滾落下來，她來不及抹一把。犁的是二茬子地，種下的豆子在夏季里已經收完，犁過一遍的，現在犁的是第二遍，叫“收磨”，跟第一遍是不一樣的，程序要精細得多，犁鏵要下深，土塊子要敲碎，竹磨要踩穩，不能有半點疏漏。這一犁再不能犁了，壓好地墑明年開春種麥子。農民會伺弄土地，知道土地的脾性，該種啥就種啥，亂撒種子糧食是不長的；種過夏糧的地收磨得要快一些，不然的話地墑跑了，來年的糧食就乏塌，像缺鈣的娃娃黃頭土臉的會沒精神。起了個大早，還有幾塊子麥茬地沒有收磨呢，她想在糜子開鐮之前把地犁完。風吹大了，犁鏵翻起的土塵落了她一身一臉。周圍就有些土霧蒙蒙，但怎么也抵擋不了從淺溝里射過來的目光。透過霧層，阿西耶扶犁的樣子，揮鞭子的身姿無不迷戀著他，在他的眼里那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花蕾，在陽光下嬌艷無比，他的眼睛一刻也沒舍得離開，貪婪地懷有幾分惡意地看著，一串口水從嘴角流下來不住地嘀嗒，那神情似乎一只餓狼盯上它的獵物，隨時都有撲過去的可能。

牛最終慢下來，阿西耶到地頭抱了一捆草，自己這個時候也感覺餓了，打開水壺和干糧袋，婆婆在袋子里裝了一雙筷子和一小瓶菜，她想吃點菜。瓶蓋子還沒有打開，遠遠看見一個人向這邊走過來，她忙忙地拿出一個饃饃放在手巾上，等那個人走近。四虎媳婦并沒有停住腳步，匆匆地過去了。她讓了一聲：“過來吃饃饃。”“不了，我趁早給羊拔草去。”四虎媳婦聽說是五年前嫁過來的，四虎在外面做生意，在家的她就忙些，但她忙得開心。望著四虎媳婦遠去的背影，是羨慕？還是怨恨？都有吧！

古拜是跟著四虎一起出門做生意的，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四虎回來了，古拜沒有回來，古拜把命丟在了那里。清晰地記得四虎第一次來家的情景。那是他們結婚不久的一天，聽古拜說，四虎是做大生意的人，很有錢。看四虎的穿著是一副有錢人的樣子。一年前的那個中午，四虎很大方地給古拜添了五百塊錢的彩禮，說他們結婚時他不在，是來補個情。古拜很激動，跟四虎說了好長時間的話，她進去倒茶時只聽到了一句：“運氣順當的話，兩三次就把你結婚欠下的賬還清……”四虎是出了名的大舌頭，說出的話具有一定的煽動性。四虎走了沒一個月，古拜就走了。一去一年多。懷阿尤旦的時候古拜不在，生阿尤旦的時候古拜沒有回來，阿尤旦生下三個月的時候古拜回來了，回來的古拜睡在寺院里（經典上講口喚在外面的埋體是不允許進家門的）。那一天，一村子的人放下手頭的活前去探望古拜，她也去了，抱著阿尤旦隨著人群走進寺院。埋體已經清洗干凈，停放在寺院的中央。她看見一個白布裹著的人平展地躺在椽子綁就的架子上，那么長，好扎眼哪！她感到莫名的恐懼，順勢靠在墻上，固執地搖著頭。有人從她的懷里抱走了阿尤旦，去跟從未見過面的爸爸相見。大概打擾了他的瞌睡，阿尤旦哭聲不止。婆婆和公公由人攙扶著，欲哭無淚。白發人送黑發人，那種徹骨的傷痛讓在場的每一個人心碎。在哭聲里，她傻愣愣地看著一群人把古拜抬走了……

中午了，地還是沒有犁完，卸去繩套跟著牛往回趕，牛遠比她走得快，背著繩套的她跟不上步子。在村口，碰上練跑的易斯瑪，易斯瑪三十不到，在村子里辦了個養雞廠，他每一天都有鍛煉的習慣，跑步，呼吸清鮮空氣。見到阿西耶滿臉是汗，易斯瑪攔下牛頭笑著說：“把它的韁繩抓住，它就不跑了嘛。”說著把繩子遞到阿西耶的手里，他要替阿西耶背套繩，阿西耶沒讓。易斯瑪一臉的歉意，從兜里掏出一百塊錢。阿西耶不肯要，還是硬塞進手里。“拿去給家里買點東西。有啥困難跟我說，不要見外。”易斯瑪是古拜的堂兄，理應給錢也沒錯，不知為啥阿西耶接過錢忙低下頭，使勁兒地咬著嘴唇，眼里滿是淚花。有多長時間兜里沒有裝錢了，這些錢要買多少好東西啊！裝了兩天，第三天下午抽空去了一趟鄉上，在商店里買了家里的必用品，順便在衛生院給公公買了幾包藥。

吃過晚飯，阿尤旦由奶奶抱著，她開始收拾碗筷。阿尤旦背過她只要肚子不餓是聽話的，奶奶在炕角釘了一根毛繩子將阿尤旦拴在炕上，這樣使不會防身的孫子不至于從炕上摔下來，阿尤旦不在乎自己被束住，他已經會翻身會爬了。奶奶忙的時候，他滿炕爬，累了，仰躺在那里，吃自己的手。在家的婆婆是閑不住的，過去忙為了自己，實際上為兒子古拜忙。現在為媳婦、孫子忙。那個時候的忙碌奔著一個目標而去，辛苦是辛苦，但高興，思謀著早日給古拜成家。東湊西借，拉賬壘債，置辦的程序幾近艱辛，一個媳婦總算娶回了家，卸去了一份擔子，那么欠債的擔子也就不咋壓人。看著兒子兒媳出出進進，心里亮堂，看啥都亮堂。期盼著能早日抱上孫子。阿西耶有了身孕，云南那邊卻來了信函，古拜犯毒被抓了。瞞著兒媳婦，白天強裝笑顏，晚上熄了燈老兩口坐在黑暗里偷偷流淚。今年六月里古拜在云南被槍打了，山一樣的依靠沒了，那么，兒媳在這個家又能守多久？老兩口做錯大事一樣，面對阿西耶愧疚得不知拿啥來補償。每天，婆婆比阿西耶起得早，做好饃饃，熱好洗臉水，沏好茶，裝好干糧袋，將阿西耶送出門，然后操心阿尤旦，收拾家務，里里外外打掃得一塵不染。

阿西耶知道婆婆在家的辛苦，她不說，但理解，家里的活遠比田里多，活雜，更累人。每天回來看到干凈舒適的家、穿著干凈的阿尤旦，她就心懷感激。看得出來，婆婆對阿尤旦的疼愛勝過古拜，隔輩兒的疼，不讓孫子哭半聲，抱著孫子踮著步子屋里屋外小跑，那樣子比練跑的伊斯瑪更有耐心。阿西耶常常想，這個家若沒有婆婆會是個啥樣子？兒子誰操心？公公誰操心？自己屋子每天誰又替她打掃？婆婆蒼老的面孔，花白的發絲不合時宜地從蓋頭里滑出來，很想替她塞進去。可是，處在忙碌中的婆婆似乎定要在她面前表現一番的，拿著菜刀的手熟練地切著面，灶膛里的火旺旺地燒著，鍋里的水沸沸地翻滾。阿西耶時常驚嘆六十多歲的婆婆的麻利與精干。從兒女們身上可以看到婆婆過去的影子。古拜、三個姐姐都愛干凈、要強。只可惜古拜走錯了一步，他的二十七歲的經歷，擋不住的誘惑，從而迷失了自己，他帶著夢幻般的向往走向了遠方，也走向了生命的盡頭。阿西耶可憐婆婆，知道老人心里的苦，不生阿尤旦，她可能體會不到，婆婆疼兒子的心跟自己沒有區別，她在田里勞動，心早已飛到阿尤旦的身邊，總擔心兒子餓著、凍著、摔著、哭著。從生下一鞋底子長承載著一個母親一生的希望與夢想一天一天長大；長大了，突然從眼前消失了。婆婆的頭發有多白，她的傷痛就有多深。一般從田里回來阿西耶搶著做家務，好替婆婆分擔，讓老人歇緩。阿尤旦不答應，媽媽不在他是乖的，媽媽如若在他的視線之內，就翻臉不認奶奶了。孫子一哭，婆婆趕忙讓阿西耶抱。

阿尤旦吃奶很慢，特別的貪，小小的嘴巴只要含到奶頭就不肯放開，吃到中途的時候，小家伙額頭上滲出細細密密的汗粒。兩個奶頭調換著吃，他從不考慮媽媽的忙閑，嘴里吸吮著奶頭，一只手霸氣地護著另一個。兒子吃奶的時候，低頭靜靜看，兩根手指配合著打開剪子狀輕輕地按在乳峰上，夾住，當奶驚了的時候，那股潮來勢是兇猛的，阿尤旦咽不迭，她就用勁兒地夾住，生怕兒子噎著。那股潮過去了，她將一部分奶水擠在孩子的臉上，一邊清洗，一邊欣賞。俗話說月娃子丑死一條狗呢！懷中的阿尤旦卻一天一個模樣，每次奶他，都發現兒子的不一樣。婆婆說阿尤旦越來越像阿西耶，她倒發現兒子像古拜，尤其是鼻子跟耳朵。大大的耳垂，帶著點福相。小時候的古拜是這個樣子嗎？她仔仔細細地端詳，不僅鼻子耳朵，哪點都像。阿西耶就覺得懷里抱著的是古拜，小時候的古拜。她在用自己的汁液孕育一個全新的古拜，那份感動往往讓她無限憐惜懷中的孩子，深情地注視，會忍不住地拿手捻兒子的耳朵。這個動作驚擾了阿尤旦，他停止吃奶，很不情愿地微蹙著眉頭望著媽媽。為了討好兒子，阿西耶改用手逗他的下巴，這回他高興了，迎合著咧開嘴巴笑，咕兒咕兒地說著話。不到六個月的他，要向媽媽表達什么？他的脖子上戴著一個紅紅的項圈，項圈是婆婆請阿訇寫的經文，用紅布子縫制成祈福的圈兒；戴上它沒災沒病，健健康康。婆婆真是為孫子用盡了心思。娘家哥哥前段日子來叫她回去，說到了娘家好有個照看，哥哥的意思她明白。她沒有去。這個家沒有了她不行，婆婆不見了孫子又會是個啥樣子？每次從地里回來，遠遠地看到婆婆懷抱著孫子在大杏樹下等她，還能聽到婆婆的幾聲笑來。已經失去了一個親人，再不能剝奪婆婆愛孫子的權利。再看公公，走路扶墻，真的像一顆熟透的果子，說不定哪一天就斷了一口氣。

兒子吃飽了，鬧夠了，松開了手，他睡著了。她把孩子輕輕地放到枕頭上，蓋好被子。夜已經深了，她卻沒有睡意，拿起公公的鞋子開始做針線，這是她每晚的習慣。

屋子里靜著，寂靜中一塊塵土掉下來發出輕微的響聲，這塊塵土似乎掉進了她的心里去，激起她無限的思緒。村里人說，半夜里曾聽到過古拜的哭聲，說悔呀，悔呀，想必古拜真的后悔了；有月亮的夜晚有人還在老榆樹下碰到過古拜的影子，她咋一次都沒有碰到過？多么強壯的一個古拜，說沒有就沒有了，一個人哪，咋就跟蟲子一樣？她曾傻傻地想，古拜還活著，在一個很遠的地方活著，有一天他會突然地站在她的面前。寺里躺著的不是古拜，古拜不是那個樣子的。環視他們的小屋，屋頂上的拉花還在，喜字和以往一樣鮮紅耀眼。閑下時總忘不了撣去上面的浮土。此刻，它們在燈光的映照下，透著明亮的光澤，小屋里被一種溫馨包圍著。她想起和古拜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她甚至后悔地想起新婚之夜自己在古拜身上留下的抓印。古拜對自己是疼愛的，賠著笑臉哄她。人說古拜是毒販子，她才不相信。古拜那樣聽話，那樣的好，他不會干違法的事……她不識字，有一肚子的話想告訴古拜。更重要的是她有了阿尤旦。他要是知道他們有了孩子，有多高興！會早回來嗎？人都說，人完了，靈魂在，化作一股輕氣在親人的身邊守候，那么，此刻他在屋子里嗎？悄悄地陪伴在他們娘倆的身邊嗎……起身放下窗簾，無意中發現窗戶外面一個模糊的影子一晃不見了。阿西耶嚇了一跳，她不敢相信自己，她沖出屋子，影子卻一閃身進來了。燈光下站著的是水嘴。水嘴在生產隊的時候是飼養員，包產到戶以后，水嘴成了配種員，他家養的牲口都是公的，家家都希望自家的牲口圈里發揚光大，請水嘴去配種，水嘴很樂意去干。古拜結婚時候的宰牲就是賒下水嘴家一頭閃折腿賣不上錢的牛。水嘴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的，脫去了平日里陳舊的沾滿牲畜氣味的衣服，穿了一件釘有三個紐扣的西服，打了一條蹩腳的領帶，算作是上乘著裝。頭也洗了，沒有發膜潤，梳理可是用了心的，很有一副派頭。水嘴給阿西耶的印象極不好，看人的眼神老是飄來飄去的，像泔水樣惡心人。每次在村子里碰見，她都低頭走過去。這幾天總在地頭碰見他，水嘴硬要幫她犁地，被她回絕了。這會兒，他又來干啥？水嘴屁股一磨坐在炕頭，先夸阿尤旦長得乖，像阿西耶，又夸阿西耶的針線活做得好。阿西耶沒好氣地說道：“這么遲你來干啥？”水嘴這才說明來意，“你們結婚時賒下的牛錢到現在還沒有給清，最近手頭有些緊。”阿西耶一時為難了，說等莊稼下來了再給，她現在沒錢。水嘴面有難色，一副一定要現錢的架勢。“我明天去娘家找錢還你。”“你哥去云南往回拉古拜花了八九千，你還向娘家借？”阿西耶被問住了。水嘴突然撲住了她，“妹子，你依了哥，哥啥都不要了。”阿西耶嚇壞了，掙扎著，撕打著。水嘴跟牛馬較量過的人，他像捏一只小雞那樣把阿西耶按倒在炕上，“你再亂動我就喊你公公，喊全村的人讓他們知道古拜墳頭上的土沒干，你就和我勾搭上了。”

阿西耶的眼里涌出了淚水，水嘴喜歡女人流淚的樣子，喜歡女人泡在水里的姿態，渾身涌動的那股熱流無限膨脹，快要把他撐破，讓他兩眼發紅。阿西耶很虛弱，剛出月不到四十天就到田里勞動，古拜的離去讓她的心徹底碎了，一天吃不吃對她無關緊要，她的身體一天天的瘦下去、垮下去。水嘴四十歲出頭的男人，有著牲畜一般的力氣、欲望。他的老婆除了伺候他的吃喝還要操心一圈牲口，起早貪黑，身子累成了一個骨架子，水嘴每次經牲口交配的刺激，渾身燥癢難耐，回到家看見那么一個枯萎了的女人，啥心思都沒了，也只有十九歲的阿西耶，花朵一樣芳香的身子才能澆滅他、喂飽他。古拜被抓的消息他早知道，那個時候，他不敢，他怕有朝一日古拜回來會剁了他。古拜槍斃了，他也流過淚，那是他為阿西耶惋惜，狗日的古拜沒命享受這樣的女人，只有他水嘴，他今天要好好享用阿西耶。他撕開阿西耶的衣服，一團鮮活的乳峰展現在面前，他滿嘴的水不住地往下滴著……

“好妹妹，那牛錢我不要了，只要你天天陪哥睡，趕明兒我再牽一頭牛過來。”水嘴氣喘吁吁，同時忘不了對阿西耶的承諾。慌亂中，阿西耶抽出一只手一把抓住水嘴的耳朵，一陣撕心裂肺的痛讓他從阿西耶的身上滾了下來。阿西耶翻起身鼓足全身的力氣說道：“你下次再來我拿刀砍了你，我在席子底下枕頭底下壓上刀子等你！”水嘴捂著流血的耳朵逃了……

今夜無月，繁星在無云的夜空里業已暗淡下去。一切籠罩在黑暗中。阿西耶站在暗夜里，她想起了村頭的那口井，此刻那是她最好的去處。沒有一絲的風，樹葉停止不動，棲息在枝頭的雀兒正沉靜在睡夢中，勞累了一天的牲口這會兒在睡夢中反芻，看家的狗放松了警惕，沉沉入睡。所有的靜謐都在默默地放縱她去完成一個事項，黑暗里有一雙溫暖的手牽引著她向前走去，她走得無牽無掛，甚至在邁出大門的那一瞬間連往后看一眼的想法都沒有。而在這個時候，身后傳來一聲咳嗽，有著千絲萬縷的疼痛，聲音是從一個低矮的門洞里傳出來的，那是公公的咳嗽聲，他病得很重，自從古拜走后，老人就沒有走出過大門。她是多么不愿意聽到這一聲咳嗽！有了這聲音，她就有了無限的牽掛，她曾答應過古拜照顧好一雙老人的，她不能丟下他們不管！她痛苦地轉過身子。她多么渴望走完今夜那段路程……

通往山彎的路彎彎曲曲艱澀地伸向遠方，那是上墳的人踩出來的，那里有一座墳塋。古拜埋在山彎的另一處，身份的緣故他沒能入祖墳。一個向陽的坡地，古拜用他二十七歲的年華拱起一個土包，土包還沒有長草，顯得渾圓飽滿。四周的荒涼襯托出墳堆的孤寂來，很少有人走近它，故而地上沒有人的腳印。偶爾有飛雀駐足墳頭，發出清脆的鳴叫。

女人是不能去墳地的。阿西耶在農村長大，農村的規矩她知道，可她管不住自己，她想看看古拜。古拜活著的時候，有了委屈的時候她就要發泄，不管古拜高興與否。古拜像哄孩子一樣哄著她。古拜雖說埋在地下，在她的心里他永遠活著，她在明處，古拜在暗處，暗處的古拜知道她受了多大的委屈！她突然感到自己已不是以前的自己，以前的自己屬于古拜一個人，而今自己身份變了，甚至有些臟，來墳地前她是洗干凈自己的，還是不舒服，滲到皮肉里的那種臟，是用清水洗不干凈的。一種受辱的心酸涌上來擠壓著她，她就勢跪倒在路邊一邊捶打著自己，一邊哀哀哭泣，她嗚咽不止，哭得肝腸寸斷。比風更柔和，比曠野更深不可測的巨大的悔恨壓得她喘不過氣來，胸脯在即將褪色的晚霞中急劇地起伏，風吹掉了她的白帽子，吹散了她的頭發。古拜走了她在娘家人面前沒有哭過，在公公婆婆面前沒有流過淚。送古拜的那天多少人希望她哭一聲，嚇傻了的她想不起哭。她把所有的苦留給自己，深埋心底，默默地下地勞動；有了阿尤旦，她更多了一份責任，她要當好一個媽媽，為了孩子她也要好好地活下去。而今，水嘴把一切攪亂了、攪渾了，她的干凈的身子被另一個男人糟蹋了，她還有啥臉見古拜！

天完全黑下來，阿西耶回到家，披頭散發的樣子讓人憐憫。整整一天，阿尤旦哭著要媽媽，把奶奶鬧得直掉淚，剛剛失去親人的傷痛還沒有完全愈合，又有一種不祥罩了她，孫子哭，她哭。阿尤旦一直哭累，夢里還在抽泣。阿西耶從大門口進來，婆婆又驚又喜，迎上去問：“你哪兒去了，咋成這樣？”阿西耶哀怨地望了老人一眼，回自己屋去了。婆婆更加的慌亂，跟進屋子，把心里的話說出來，“我們知道你是個好媳婦，對我們孝順。你還年輕，要是想走的話把阿尤旦給媽留下……”“媽——”阿西耶轉身抱住婆婆哭道，“我哪兒也不去，你們趕我也不走……”婆婆哭著說：“是我兒子害了你……”

在家里睡了兩天，第三天阿西耶爬起來，她的皮膚進了水似地浮腫著，走路頭重腳輕的，看周圍的東西好像浮在水里。

秋天的莊稼抽穗的抽穗，結籽的結籽，這邊那邊的地頭上，晃動著農忙的身影。天空是深遠的，牛羊散漫地在山坡上吃草；牛犢子、驢駒子、羊羔子，它們跟在媽媽的身邊撒歡、追逐。溝沿邊的呱呱雞帶著它們不滿周歲的雞娃子散步，羊把式娃娃站在山頭上喝唱著他們的山花兒：

煙洞里煙冒冒天

黃河里水洗沙氈

沙氈破捏窩窩呦

一捏捏了十七十八個

大一個媽一個

姐姐一個我兩個

放羊娃多半個

放牛娃少半個

放驢娃要來咧

饃哪

貓吃咧

貓哪

鉆洞咧

洞哪

草堵咧

草哪

牛吃咧

牛哪

山上咧

山哪

草蓋咧

……

阿西耶在自家的糜子地里拔草，雜草奪地墑，今年除不干凈，明年會長得比今年還旺。山頭飄蕩的兒歌讓她停下手。以前的山山溝溝在她的眼里是鮮活的，明朗的，現在一切變得暗淡無光了，濕漉漉的，像蒙著一層灰布子。

地的另一頭，阿尤旦由奶奶抱著來了，老人不放心媳婦來看她，老遠看見阿西耶拱著身子拔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給孫子指著，媽媽，那是媽媽。阿尤旦看見了，他阿咿阿咿地喊著。這是跟奶奶第一次來到田野，阿尤旦樂極了。

阿西耶聽到了那聲音，她猛地轉過頭來，是阿尤旦，她的阿尤旦，在糜子翠綠的葉兒的映襯下,兒子的臉蛋粉嘟嘟的。她還有兒子阿尤旦，他在一天天地長大。兒子甜甜的笑臉像花朵一樣在她眼前綻放，整個世界“嘩”地一下亮了，她扔掉手里的雜草迎上前去接住那雙撲過來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