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潔

電影史上任何一部經典作品都是極具觀賞性的。“好看”是一部優秀電影的基本特征。因為電影是敘事的,導演只有用鏡頭把故事講得有聲有色,吸引觀眾,影片的美學目的才能得以實現。以這個標準看馮小剛導演的《1942》,可以說《1942》是一部“好看”的電影。
有人說電影《1942》像部紀錄片,影片理性地把發生在1942年中國河南因旱災、人禍導致的300萬人死亡的史實展現與21世紀的今天,從表面上看影片似乎是冷靜的而客觀的,說它像紀錄片,還因為影片缺乏一般故事片的“戲劇性”,且不說拍攝紀錄片也需要作者濃濃情感的投入,而任何優秀的故事片更是導演感情“燃燒”的結果,《1942》的所謂“冷靜客觀”是馮小剛激情另類的表現。
電影《1942》展現的是上世紀四十年代一段令人哀嘆的史實,但它不是歷史鏡頭的客觀組接,通過1942年河南旱災人禍中兩個半家庭(老東家一家,瞎鹿一家,拴柱一人)的遭際、命運展開了這悲愴的歷史畫面。片中老東家、媳婦、女兒星星、兒子、兒媳婦;瞎鹿、瞎鹿媳婦花枝及老東家的長工拴柱等人物形象鮮活生動,他們每個人都有符合自己身份且在那個歷史語境中真實可信的故事演繹,且人物的性格塑造都是通過故事情節得以完成。中國電影史上地主、雇工、逃荒者的形象也是有所見,但《1942》中的上述形象有明顯的新意和突破。特別是老東家、花枝、星星、拴柱很具概括力,他們生動鮮活的、徑直走進觀眾心里。其中的傳神細節更給人以藝術的沖擊,增強了影片的觀賞性和吸引人的藝術魅力。當然,《1942》它是嚴肅而莊重的,如果抱著娛樂和獵奇的目的,那就很可能感覺前面我們所說的“好看”并不成立。我們所說的“好看”,是基于對影片品質的肯定,是藝術層面意義上的。
如果進一步對影片進行思索,會發現它除了上述提到的幾個鮮活的人物形象外,吸引觀眾的還有他們身邊蠕動前行的逃荒人流、有當時的官場中從民國最高領導到基層的官僚,有國軍部隊官兵到民間傳教的中外神職人員,這些情景及諸多人等不但構成了上述人物形象的“環境”,更與他們共同融合成了一個整體的審美意象。這個審美意象是那么古老、那么宏闊,那么陳舊卻又那么復雜,令人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這個審美意象閃爍著我們國人的國民性的復雜色調,展示了人性最本能的渴求、掙扎、無奈、自私與可憐,也讓我們感受到了生命的強健與韌性。大多看完《1942》的觀眾都有一種共同的感受:壓抑、沉悶,憤懣,更有人干脆用“堵得慌”來表達自己的感受。毋庸置疑《1942》沒有當下受到追捧的娛樂片,青春片“好看”“熱鬧”,直接的表現是票房熱遠不如他們火爆。它沒有男歡女愛,更沒有情色的刺激,而我們應該意識到,它給予的“好看”是當下中國電影中最珍貴的。《1942》是一部經得起時間考驗的誠意之作!
但凡優秀的藝術作品都具有較強的藝術概括性,它們往往是歷史的濃縮或現實生活的折射。《1942》就是通過42年發生在河南旱災人禍中人物的命運,體現出中國國民性特點(國民性是人性中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的具體表現)從而對歷史進行總結對當下予以告誡。
老東家與村民的關系充分體現了農耕社會中人性特點:老東家作為一個受災前的財主,與佃戶之間相互之間缺乏真誠互信,即使與大伙一樣遭受天災人禍也依然保持心理上有優越感。他家屯有糧食寧可生蟲也不愿借給鄉民,在逃荒的隊伍中,他自詡“避難”而不甘從流。兒媳,老婆終在逃荒途中餓死,當女兒星星實在熬不住乞求將自己賣掉:“賣了我吧,也放我條生路。”時,他仍是架子不倒回答:“我們家只有買人的,哪有賣人的事情呢?!”。而與此同時窮人對富人也持一種冷漠乃至嫉妒的仇視心理,當東家為了有身孕的兒媳向瞎鹿家求情坐其驢車時(并不白坐,與先前借糧相抵),花枝狠狠地說出“也有求著我們的時候,解氣!”瞎鹿娘的感慨就更加直白了:“我說有災好,讓他家也變窮人!”影片中當各自的生存、財產、生命遭到共同威脅時,他們不是同舟共濟而是互為“看客”,甚至把別人的災難不幸當做自己的“節日”來欣賞和“解氣”,并以此來消解自己人生中的“困厄”,以此得到精神上的慰藉。讓我們從這個逃難大軍中依稀再次看到了魯迅書中的“孔乙己”,“祥林嫂”,“阿Q”和“狂人”!而仔細想來,即便是在強調建立和諧社會的今天,“看客”的國民性特點,從官場到民間也還是處處可見,這是題外話。與此同時影片對構成國民性特點中的“健忘”的揭示也是充分而深刻的。對此魯迅先生在其小說和雜文中都有所揭露和剖析。所不同的是影片是以流動著的幾百萬人的逃難大軍、遍野的餓殍、發瘋的野狗撕啃人肉、日機狂轟災民、政府冷漠無力等浩大撼人心魄的畫面場景,以老東家、瞎鹿以及拴柱等人的凄慘遭遇暗示給觀眾的。300萬人的生命歿于1942年的寒冬!我們民族的歷史卻輕輕地將這頁翻過,甚至編劇劉震云都感情復雜地說:“作為一個河南人,我竟然不知道1942年發生過這么嚴重的旱災。”300萬人的性命啊,抵得上一個歐洲小國的人口。可見國人對底層人的生命是何等漠視,我們是一個多么善于健忘的民族!再想想猶太民族對二戰納粹德國屠殺他們100萬同胞的暴行的憤怒,對重大歷史事件的重視和揭露,我們怎能不為此汗顏?!由此便愈發感到《1942》對其國民性的“健忘”提醒乃至鞭撻的價值和意義。如果不警惕所謂“健忘”,不知還會有多少駭人的災難會降臨到我們這個古老而又多災多難的民族身上!從這個意義上說《1942》是能夠傳世的,它具有歷史的穿透力的誠意之作。
《1942》是一部具有史詩性的大片。表面上看整部影片用幾近寫實的手法表現已經淡出我們視野的歷史事件。不管是影片中不斷涌動著的逃荒的人流、國軍潰退與難民群的混亂,還是當時重慶政府的奢華與對災區民生的冷漠、老東家、瞎鹿家及災民在逃荒過程中的命運給人以冷峻與客觀再現歷史的印象。而影片內在涌動著的詩意是本片的靈魂所在。它以難民逃荒,國民政府與軍隊的冷漠與無力,日寇侵略的狂轟濫炸,三條線索交替再現1942年在河南土地上的這場災難。這三條線索猶如三個樂章的交響分明蘊含著影片制作者對整個事件的認知與激情,使電影又有著詩的蘊藉性。大詩人郭沫若曾說:“節奏是詩的生命”。《1942》三個樂章的交響在災難的沉痛中給人震撼,在歷史的無情中轟響著生命毀滅的凄美,這三個樂章就是影片的節奏,它們使影片呈現出史詩般的壯美。影片中的人物也有詩的品格,不注重對人物性格形成過程的描寫,而是以極典型的細節,使人物形象鮮明豐滿并令人難忘。
詩需有“詩眼”,而影片結尾動人又寓意深遠的情節正是就是這部史詩劇的“詩眼”所在。
白雪皚皚,老東家孑然一身,蒼老憔悴,衣衫襤褸,路邊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兒跪在一個女人面前。
老東家走過去拉起嚎哭女孩:“妮兒,身子都涼了,別哭了。”
女孩:“家里的人都死了,剩下的俺都不認識。”
老東家:“妮兒,叫我一聲爺,咱倆就認識了。”
女孩:“爺……”
老東家:“孫女,走吧……”
逃難大軍還在繼續向前,而這對患難中的“祖孫”,倆人拉著手反其道而行,他們這是要回家……
人在希望在,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責編/波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