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灣（八章）

安徽 方文竹

中秋月

宇宙是空的，塞進萬物。

歲月是空的，塞進一個人的經歷，要么塞進人類的歷史。

文字是空的，塞進內容。

生是空的，塞進死亡。

紅日是空的，塞進一個領袖的形象。

我的月牙灣卻填得滿滿的——

南郊亂墳崗，下面堆滿死人，上面開始擠滿招商引資的目光；貪官黃二福支走妻子，空床上等著幾位小秘（蜜）；外地一個戲班來此地的色情表演，引起滿城風言風語半月不歇；廢棄的豬圈，塞滿偽劣商品；夜間無人理睬的宛溪河面烏篷船，躲進偷情的男女；甘心街角一棵政府嚴加保護的千年古樹，樹干刻滿文字，枝條上掛滿物件；畢業(yè)生求職表，加紙?zhí)顚?；趕走了魔鬼的烏有國，住下了財神爺和七十二變美猴王；百貨變千貨，三教九流變成九教二十七流，人財兩空的漢子選擇暗夜里跳河……

今夜，讓一個人的心情放假，讓整個月牙灣空起來，空，空，空，像高天的圓月，一千年一萬年照耀著，照耀——

沒有任何內容。

這樣的夜晚

像一個收破爛的人，夜在歸攏、隱藏著白天里的一切。

換句話說，夜在將水攪渾。

黑色的暴雨，無邊地下著，下著。夜晚不過是白天的灰飛煙滅?？墒恰?/p>

貪婪的巨口張開。澆灌的泉眼賁張。水到不渠成。言傳不身教。禮不尚往來。萬頭攢動的車站變成了一個人的車站。私吞月色的文人患上了不孕癥。男人的身體里睡著女人的炸藥，今天的日報報道：宛溪河里有失戀的女子投入。那個做反腐報告的官員正行色匆匆于林蔭道上。上了電視的草根們，莊嚴地抽著一支煙。送蔭的樹可以自顧自了。纖塵不染的原罪用夜色洗涮、刷著自己，卻越洗越黑。

換句話說，從文明的禮帽里可以抽出一把刀子？

一位詩人描述著巨大無邊的黑色帷幕中的仙境：革命者拽緊正在墜落的、像一面旗幟招搖的夕陽。長有十只耳朵的豬成為貴婦的寵物。凌霄花落入大地，未來得及做著來年的夢，卻被一陣風打入冷宮。深深的庭院里，前世的丫環(huán)正在與誰QQ聊天。一只蝸牛爬進患有“三高癥”的鄰居老魏的夢中。“全世界的兄弟們!要在麥地里擁抱”（海子）。惡魔紛紛逃往以色列，成了淺水中的魚。

換句話說，時空顛倒，虛實錯亂，夜像一位意識流大師。

像一個魔法師，夜懷揣著時間的利器，扼住金子的光芒，調配夢幻的七彩。

換句話說，一百年后，我將再次走進這樣的夜晚。

停泊在宛溪河岸的一只烏篷船

他的年歲比我長，裝了一肚子的故事，滿腹經綸。

他比我的夢多，像河水一樣洋洋灑灑，無邊無際。

他比我膚黑，皮厚，耐力強，一躍千里，有家不歸。

他比我志向遠大，漂泊無依，還想統(tǒng)兵三千。

此刻，他在別人的眼里：孤獨，寧靜，隱忍。

我卻替他擔心：在人間與河水之間，優(yōu)柔寡斷，徘徊又徘徊……

躲

“寫詩，就是要把自己躲起來?！编従永衔嚎偸窍蛭叶冻鏊拿缹W。

如何“躲”?躲進詞語的七彩外衣里。

甘心街的馬二爺病了。二爺拖著佝僂的身子，在宛溪河畔看到落花哀嘆起來：“要病一起病……”

馬二爺躲進春天了。不，馬二爺躲進了一首詩里。

背債人躲著債主。老板躲著被解雇者，政府躲著一長串在大門前靜坐的下崗工人。吃客單位躲著酒店老板娘的追賬。一個貪官躲進了澳洲。花季少女躲著富貴老男人，另一位逃婚少女躲進宛溪河的烏篷船。稀缺物品躲進特殊家庭。房產商躲進市長家的后院。中小學生躲進夢中的游樂園。招商引資的車輪躲進外省的林蔭深處。最后一位尋找心靈出口的人躲進淡淡的晨霧……

世界從詩里溜了出來，不愿躲著。

哄自己。

八小時以外

早晨和中午，一點遭到干擾的詩意，生活的間隙也能聽到泉水叮咚響。

大海真的很大嗎？卻有人為大海之大，翻臉不認賬。

晨鐘要敲。暮鼓要響。

八小時以外，要下猛料，讓味道濃一點。就像生活的利箭，有人追求箭箭穿心！

兩個老同學。我和阿明，在城郊的月浮橋上偶遇。

“大家都很忙……”兩人有著不同的路線。月上柳梢頭，人在人前人后，玩不同的把戲。

生活的大廈的倒塌，是因為有人愛好偷梁換柱。

八小時以外，生活繼續(xù)展示絲綢般的色調?；ê陀瘢话惭b上螺絲釘固定起來。

逃離了紀委文件的條例，他抱著一輪明月，東逃西竄。然后，進入詞語的明亮與爭吵中。

水與火，皆美味。

夢被煮了……我吃了是生的。

——武大郎還在賣燒餅。

天下烏鴉就像這夜色。

……從萬家燈火中抓取的冷月，被我當作枕頭。

墳 墓

宛溪河改造。在河岸發(fā)現(xiàn)了一塊罕見的墳墓，再挖下去，一小堆遺骨，一座城市的開發(fā)將他吵醒，告別河邊沉睡的漫長歲月，掀開青草的床單，走進人群。

在這樣的城市，還能找到這樣的一個地點靜眠？在這春天的抽屜里，還會裝有他的一門心事。

不信，你走遍整個城市，找不到這樣一個沉靜的人。

八面埋伏，十萬火山，一道彩虹。

其實，在這座城市里，墳墓遍地走動——

如果心死了，還是裝在身體里。

想停下來

我一直想停下來，停下——

蘆葦一樣淺薄的身子。刀尖一樣的嘴巴。河床一樣龐大的胃?；鹈缫粯觼y竄的步伐。波浪一樣忙不完的手中的活計……月牙灣的田園將荒蕪。這里還有一座自己的富礦，在夜半，獨自深深地挖掘；在清晨，一棵小樹的氣息足以將我擊倒。

想停下來，停下——

你是我的花園，我卻將燈捂在自己的身體內，任你自由開放。

我是你的雪人，經不起你的陽光。

……月牙灣，一部厭倦了的古舊書籍，我獨自翻閱。

想停下來，停下——

我要會一會打鐵的人，賣花的人，開河的人，向星空透露機密的人，向鏡子扔炸彈的人，被幸福鎖住又將自身磨得锃亮的人，吃了上餐沒下頓還要尾隨一只蝴蝶的人，一個拔去靈魂的絨毛的人，偷運雷電的人，與時間發(fā)脾氣的人……最后，花費時間最長的，我要會一會自己！

一天緊接著一天，一程又一程……世俗的喇叭花吹蔫了，理想的風箏斷線了，親友們的眼光遠去了……真的真的，我想慢下來，停下來。

未來是一幅畫

甘心街的李三太夜間看見，宛溪河邊北溝墳墓里走出九個無頭王，他想起奶奶在世時常說的，九頭王就是九個太陽。

從此，他擔心：人間會不會……

繁華滿枝頭的春日，少男少女于宛溪河投水事件時有發(fā)生。

河畔獨居的魏得保老人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自言自語——

“南門橋太短，銀河系太高……生活的真義就在于拿什么喚亮身體內的黑燈瞎火?！?/p>

古舊、臟亂的木直街，將要規(guī)劃的傳聞蕩起一圈圈漣漪，困難戶、低保戶、被兒女趕出的老人……誰能在生活多皺的臉上，再添一行順從命運的景致？

張交炳賣掉一半房，換到一部出租車；李五七堅守到最后，說：政府優(yōu)惠拆遷戶，說不定還能發(fā)上一筆呢；趙四寶在自己的祖屋里，徘徊又徘徊，怎么也完成不了心中的拼圖……

趙四寶念小學五年級的孫子在作文里寫道——

“未來是一幅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