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藍色的密語（四章）

湖南 談雅麗

異 鄉

阿爾泰的夜黑得很晚，我們住在樹林包圍的木屋里，即使是夏天，水籠頭的水也冷得刺骨，因為它們融化至遠處的喀納斯雪山。我把衣服用手洗得干干凈凈，晾曬在房子前的木頭籬笆上。

傍晚時，繞過圍場鐵絲，我想去看看主人家那匹紅棕色的小馬。

牛群在結伴回家，馬則獨自悠閑地在牧場散步。天光晶亮，天使還遲遲不肯回到云上。

夕暮有十種顏色，但又高又遠，并非人間的模樣。圍場外的一片白樺林很青蔥，每棵樹皮上都眨著一只好奇的眼睛，他們瞅著我和淙淙流響的溪水。

白天我曾去過喀拉斯，見過光線下魔法般變幻色彩的山林，聽到過松籟。傍晚藍綠色的溪水里有一種乳白在交輝，更何況，一只黑母牛至叢林中走來，她蔚藍的大眼讓我的心變得異常軟和。

“異鄉”這兩個字讓離家萬里的人感到傷感，我的他在遠方，想起他，想起——那天，阿爾泰的雪水真是又清又冷，讓我感到綿綿的傷懷……

每年冬天，雪化時，我就會提一小木桶凈雪回家，在有熱氣的火爐邊慢慢融化。我把手浸進陡峭的寒冷里，就想起阿爾泰夏天的傍晚，想起從山谷回家的牛群，緩緩的、美麗的草坡。

我愛異鄉，卻無人知曉這個秘密——

有些人注定在天涯，不能再見面了，人們之間就像一座座孤島，然而，我還會想念他的，就如同想念遙遠的阿爾泰。

蔚藍色的密語

希梅內斯，你在塵世的樣子是不變的，就像毛驢小銀一樣，有清澈的眼睛和容易歡喜的心。

我和你說說他吧，遠方的他，我希望是他身邊的小樹，是他無意間回頭看到的路人甲，我喜歡這樣靠近——那不能靠近的蔚藍深淵。

希梅內斯，我來借用小銀，那只會傾聽而不會吐出秘密的驢伴，說說我的念想：我盼望一個人的聲音，從來沒有夏風吹來他的愛戀，天空藍得看不見他的身影，夏天將很快過去了，會有人收割幸福和苦澀，會有月光從樹影送來擁抱，會有無邊無際的蔚藍在我們中間漫延。

但我想對他說的是：“在有你的世界里，活著，真好。”

從早晨到暮光熄滅，一群鳥飛過來，又匆匆地飛走，一股熱浪襲來又變成清涼的風，我追逐著那蔚藍，看見它們落在樹頂，落在山上那叢蘆葦上，落到河流邊，河水立即就變成蔚藍色，我黑色的眼睛被染藍，甚至我的手，我書寫的筆呀，也流出蔚藍色的潮水，我的心被這樣的藍染得柔情四溢了。

這純凈的蔚藍像我深藏的盼望。他有河水一樣的眼睛，他有河水一樣的心，他有一種天生的蔚藍色，能夠讓我把所有時光逆轉到童年。

希梅內斯，天漸漸黑了，但我還沒有準備好，你可以嗎？用最輕的那種蔚藍，把我放在他的心上……

七重夢境

一

因為沒有終結的想念，我感到心臟緊縮成了，漫漫長途的一個逗點。

今夜星光暗淡，請讓我為你描述我的七重夢境，為你在月光下，建造一座愛的柏拉圖宮殿。

二

少女時，曾獨自一人，跋涉到西部的黃土高原。

無窮無盡的黃土波濤淹沒塵世，我又餓又渴，感到一股悲涼的絕望。

在坡谷拐彎處，忽然遭遇一朵奇異的藍花，葉片細小，莖枝搖晃，但花朵那么美，那么脆弱，仿佛展示了生命的全部。我想摘下它據為己有，想看它在我手中枯萎和凋謝。

經年后，我仍記得葉子上碧綠的色彩，記得花上一星點藍光，記得我小心翼翼潑灑在花朵上的最后水滴，記得在廣袤大地上實際有無所不在的執著和柔腸。

三

被大風吹翻的滿池荷葉是何等模樣？馬上要下雨了，順著屋檐滴落下的雨線，是何等模樣？

貼在墻壁發潮的舊報紙是何等模樣？一會兒就要天晴，石路邊透過粉紅花樹，拍攝到隱綽的塔，湖水遇風皺眉，湖里塔影潔白又恍惚，會是何等模樣？

雨后的棗樹青翠逼人，昨天中午被松掉纜繩的木船飄浮湖上，今早忽然奇跡般停在我的身邊，那沉默的守候是何等模樣？

坐在木閣樓聽雨的我穿著白色紗裙，你把我弄丟了，并不著急找到，數著一條條孤獨的雨，這樣安靜地變老了，是何等模樣？

我在此享受一首終曲，在小鎮，安放我的挽歌和安詳的討白，這是剩余的述說

——苦苦戀著永無舍棄的存在。

是對你，這時光的消度，該是何等的模樣啊？

四

這里啞寂的人生像一座空無人煙的孤島。

記起大海邊的傍晚，是我用微信向你發送愛情的傍晚，波浪一層屋涌來又消失；寄居蟹爬行于深鉛色的沙灘；穿著泳衣的少女收拾好最后的風情；海灘只剩下我，當我把手機打開，讓你聆聽波浪推涌的聲音，那一層層藍色變成白色的泡沫鳴響又消失。

那一瞬間，感到我們曾擁有所有過去的時光都堆涌過來，安放到了茫茫的海上。夜色已盡，我對著大海呼喊你的名字，浩瀚無邊的海卻告訴我

什么才是埋葬——

五

九溪古鎮，睡眠于江埡水庫木排搭成的波濤上，你并不知道。

那天的我，搖搖晃晃走過木甲板，第一次面對月光下的湖，聽著星星墜入湖水的聲音，四周是峭壁的黑影，鬼魅般投入湖底，湖風從山的另一邊吹來，打開我看不見的漣漪。魚蟲的低語親切溫婉，但卻沒有被你聽到。

打開我夜光中的心，湖水該有多么清甜，山有多么翠綠，迎風吹來的古曲有多么動聽，我對你付出的愛有多么深，也沒有被你感覺到。

我在湖上走來走去，將要飲下一曲離愁，真如飲下一杯真正的傷懷。

時光流逝，我在遠方，這些都將永遠不被你看到……

六

米酒清甜，喝到半醉時，忽見你斬釘截鐵，手掛大師的盲杖。想要的莫非是截斷流水，在此引發山洪。

我有絲絲縷縷念想如蠶繭自心里抽出，抽刀斷水，窗外一輪滿月映入江中，恰如我心引發一江春風的蕩漾。

月光打在高岡，打在樹影，打在山谷，打在我這里一彎小小的木質渡船。如果記憶允許，那又清又亮的，該是月光落水的叮咚聲，該是松籟，驚擾到你綿綿的心間。

其實，真有那么一個夜晚，真有溫暖的擁抱而非幻想，真有大天使的歌，密密地布滿了美人魚的天空。

七

我是你的……但你啊，你是讓我的靈魂保持完整的——愛。

我要在詩中靠近你一小會兒，你長夜執燈，要把我帶離這樣的夢境，世上有絕美的花，并不一定要和你一起，才能看到全部的永恒和開放

“——我只想枯萎地進入愛的真理。”

烏云之鄉

繞過茅澧湖再往前走，過保堤、渡口、白衣、棠華，五座并肩而臥的鄉鎮，就到了津市的遙遠之鄉——靈泉。

越野于山間迂回，經過叢生矢車菊、馬蹄草、歐美楊、三葉菊的山岡，有幾段黃泥路，因為顛簸而意識模糊，隨便停下之處叫無人之境。

烏云恰到好處光臨，野棘草的氣息，布滿黃土梯田。下車時一群斑鳩，得意地飛過我的頭頂。

幾年前推土機曾光顧這片丘陵，密集植群整體毀壞于鋼鐵之腳的行走，那以后再無人光臨這貧瘠之地，黃土上的植物掙扎過幾年。除了烏云，只有遍布狗尾巴草迅速，劃清了它們的領地。

雨水泡松黃土，走在泥地感到下陷的沖動，如果暴雨提前來臨，我就會從頭到腳，全部沒入這一片松軟的泥土里，烏云霍霍、馬不停蹄磨擦它們的刀槍。

我像一只人形巨根，頭頂長出巨大的狗尾巴草蕙，大風中發出一陣陣聲音。綠天使經過，也聽到了孤寂中我的求救

但已為時過晚，為時過晚了——

烏云早已開始對塵世報復和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