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毅夫
21世紀全球經濟格局發生最重要的變化是新興經濟體群體性崛起。然而,新興經濟體也面臨著中等收入階段的種種“成長陷阱”。隨著全球經濟復蘇勢頭減弱,歐美等發達經濟體因陷債務危機舉步維艱,以金磚國家為代表的主要新興經濟體也出現增勢放緩。
2008年,爆發了20世紀30年代“大蕭條”最為嚴重的全球金融和經濟危機。這場危機突如其來,由發達國家引爆,迅即波及發展中國家,給發展中國家的發展和減貧事業增添了諸多困難。在這場國際經濟金融危機爆發后,國際上有一種非常流行的說法,認為全球失衡源自東亞各經濟體在1998年危機后作為自保而采取的出口導向戰略和外匯儲備積累以及中國對人民幣匯率的低谷。該觀點繼而推論:全球失衡以及這些國家用超額外匯儲備購買美國國債,才導致美國出現廉價信貸和房地產泡沫。
早在2003年,就有高收入國家的學者和政策制定者指責中國是全球經濟失衡加劇的罪魁禍首。但實際上,中國直到2005年后才開始出現巨額貿易逆差。
我認為,美國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的金融監管放松所帶來的高杠桿率,加上2001年互聯網泡沫破滅后執行的低利率政策,共同導致了21世紀前十年的流動性劇增和房地產泡沫現象。房地產泡沫以及因監管放松而大量涌現的金融創新,造成了鼓勵居民家庭過度消費的財富效應。這一消費熱潮加上伊拉克戰爭和阿富汗戰爭形成的財政赤字,共同導致了美國的巨額貿易逆差和全球失衡。
如果沒有結構性改革提升競爭力,日本和美國將繼續保持寬松貨幣政策,壓低利率,以扶持金融體系和負債家庭并減少公共債務的成本。低利率還會鼓勵短期投機資本進入國際大宗商品市場,加劇價格波動,并進入新興經濟體,帶來資產泡沫、匯率升值以及宏觀經濟調控的困難。為避免上述悲慘結局,高收入國家必須通過刺激需求為結構性改革創造空間。
財政政策應該具有反周期性質,就像我當初在全球危機爆發之初所提出的建議,應采取“超越凱恩斯主義”的實施辦法,重點放在促進當前就業和提高未來生產率的項目上,尤其是基礎設施、綠色產業和教育等。在高收入國家,能促進生產率提高的國內投資機會非常有限,似乎也不足以將它們拉出經濟危機。但在發展中國家,能促進生產率提高的基礎設施投資則大有空間,這也給高收入國家帶來出口需求,產生類似于貨幣貶值的效應。
基礎設施投資對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以及當前和未來而言都將是共贏的策略。發展中國家的基礎設施缺陷廣泛存在,不但影響到數十億人的生活質量,還增加了交易成本,削弱了企業競爭力。基礎設施不只是增長的副產品,還將成為經濟發展的驅動力。通過全球基礎設施投資計劃為那些有助于突破發展瓶頸的基礎設施項目融資,可以給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創造急需的工作崗位,刺激需求繁榮。“超越凱恩斯主義”的啟示是:發達國家應該創造條件支持對發展中國家的投資,從而實現雙贏。這對當前和未來的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而言,都是一項全球范圍的共贏策略。
只有在發展中國家能實現快速增長的情況下,促進發展中國家基礎設施建設的全球計劃才能行之有效。對低收入國家而言,在全球化時代,經濟轉型的機遇比比皆是。在未來數年,有著8500萬勞動密集型制造業崗位的中國富余勞動力將逐漸枯竭,其經濟結構將從低技能、低工資的部門提升到資本和技術更密集的部門,這會給低收入國家釋放出巨大的就業機會,讓它們借以啟動本國的快速工業化進程。
之前的發展理論主要關注發達國家擁有哪些條件而發展中國家沒有,或者發達國家在哪些領域有出色的表現而發展中國家沒能做好。發展經濟學還是應該立足于亞當·斯密的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細致地觀察經濟發展過程的結構性變化,這些才是現代經濟增長的本質。我提出的“新結構經濟學”就是倡導這個觀點,這與過去的理論在邏輯和哲學觀上有很大不同。我認為應該反過來,發展中國家應重點關注自身擁有什么要素以及在此要素稟賦下可以做什么,而政府應該幫助企業將其具有比較優勢的產業做大做強。
如果發展中國家能順應自身的比較優勢,發掘后發優勢潛力,采納和適應新技術,則完全可以在未來數十年實現經濟結構轉型和迅速增長,實現從低收入跨入中等收入甚至高收入經濟體。西方和東方若干取得成功的經濟體都曾通過“雁行模式”走過了這樣的道路。如果它們能取得成功,當前的全球危機就可以轉化為給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今天和未來帶來共贏結果的良機。
在全球化時代,一個國家的最優產業結構是由特定時期的要素稟賦結構內生決定的。實現這樣的最優產業結構,需要有運行良好的市場,以便企業在選擇業務和技術的時候能順應本國的比較優勢。如果企業能進行這樣的選擇,整個經濟就會有競爭力,實現資本的快速積累。經濟體的資源結構和比較優勢也將逐步發生變化,產業結構也可以隨之轉向資本密集度更高的類型。產業結構的改變要求對基礎設施的軟硬件進行升級,減少交易成本。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許多發展中國家的經濟失敗是因為它們違反比較優勢,反而采取進口替代戰略。這一戰略不但妨礙在自身比較優勢的領域發揮后發優勢,而且通過扭曲和尋租行為保護優先產業部門的低效率企業。“華盛頓共識”所主張的私有化和金融部門自由化等改革的失敗則是因為這些改革忽略了扭曲的內生性和依靠政府促進產業升級的必要性。
中國在1979年采取雙軌制轉軌策略后,經濟發展水平顯著提高。其他采取類似轉軌策略的國家也取得了不錯的發展。現在,隨著中國的富余勞動力被逐步吸納,工資相應上漲,中國需要從勞動密集型產業向資本和技術密集的產業轉型。鑒于中國的巨大規模會給依然處于勞動密集型工業化發展階段的低收入發展中國家拓展巨大的發展空間,有人已經稱這種新現象為“領頭龍模式”。如果巴西、印度和印尼等中等收入大國保持目前的增長速度,其他區域的低收入國家也會獲得類似的發展機遇。
中國經濟未來的發展,一個很重要的分析和判斷就是中國的后發優勢還有多大。要把這個潛力挖掘出來,中國必須進一步進行市場化改革,消除雙軌制遺留的問題。同時,要改善收入結構和收入分配的問題,也要解決貪污腐敗等一系列問題。這是政府要努力的方向,我也相信政府和全社會將努力解決這些問題,把中國經濟快速增長的潛力挖掘出來。
對發展中國家的可持續增長策略進行回顧,首先應仔細分析結構變遷及其結果、產業升級和多元化,然后模仿那些曾經讓少數國家從低收入跨越高收入行列的成功模式。研究者應該認真分析哪些因素推動了各種類型的國家進入繁榮,如英國、美國、明治維新后的日本以及20世紀的其他一些國家。“新結構經濟學”提出了一個有關結構變遷的理論框架,可以為過去的經濟發展策略提供補充。這一框架考慮了以下幾條原則。
首先,一個國家的要素稟賦結構決定了其比較優勢,但與特定的發展水平相對應,因此該國的最優產業結構也會因為發展水平的不同而存在差異。不同的產業結構意味著各個產業的資本密度、最優企業規模、產量規模、市場范圍、交易復雜程度以及風險性質都存在差異,結果就導致任何一種產業機構都要求相應的軟硬件基礎設施促進其發展。硬件基礎設施包括電力、交通和電信系統等,軟件基礎設施則包括金融體系及其監管、教育體系、法律體系、社會網絡、價值觀以及經濟中的其他無形構造等。最優產業結構決定著一個國家的生產邊界,生產能否達到這個邊界則取決于基礎設施是否完備等因素。
其次,各個經濟發展階段都是從低收入農業國向高收入工業國連續演進過程中的一個點,因而不能把兩個階段完全割裂:貧窮階段和富裕階段,發展中階段和發達階段。由于各個發展階段的產業結構具有內生性,發展中國家的產業和基礎設施升級的目標與高收入國家未必相同。
再次,對發展中國家而言,要持續實現產業升級和經濟增長、在國內外市場上形成競爭力,其最佳途徑就是發展適應自身比較優勢的產業。由此,一個國家能夠創造最大的剩余,使投資能夠獲得最高可能的回報,產生最大的儲蓄動力,其資本也就能以最快的速度積累。這樣,該國的要素稟賦結構就能從勞動力或資源富余向資本富余過渡,其比較優勢也會變得相應更趨向于資本密集型。后進國家的產業升級可以發揮后發優勢,進行追趕。這意味著后進國家擁有比領先者發展得更快的潛力。
最后,市場是實現發展必不可少的機制。只有通過市場競爭,讓相對價格反映要素的相對豐富程度,才能引導企業發展適應本國比較優勢的產業。但因為產業升級和多元化時期必然存在市場失靈,在經濟從一個發展階段向另一個階段躍進時,需要政府的行動力幫助企業克服協調問題和外部性障礙。
這一發展思路并不限于理論。歷史經驗已經表明了后進國家如何能夠利用后發優勢,給那些愿意追隨雁行模式的國家提供實用的經濟發展戰略,因為這一模式已經幫助許多追趕國家實現了追趕。隨著新增長極的出現,巴西、中國和印度等大國取得了突出成就,全球化給低收入國家開辟了新空間和新機遇,這些經驗在今天顯得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