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西瓦·馬蘇德/文 楊戈/譯

70歲的肯尼斯·普拉格醫生是一位醫學倫理學家。一天,他接到另一位醫生史蒂芬·威廉姆斯打來的電話,后者56歲,曾在普拉格手下受訓,現為一所醫院的主治醫師。但是,當普拉格醫生弄明白這通來電的原委后,開始有些心神不寧。
多數情況下,只有患者家屬不愿放棄治療時,才需要醫學倫理學家的介入,但這次恰恰相反。威廉姆斯正在治療一位36歲的病人,這位病人雖然眼下不省人事,依靠多種生命維持設備存活,但仍有望康復。可病人家屬認為,終止治療才是最佳選擇。
躺在ICU(重癥監護室)病床上的男子名叫約瑟夫·布朗,身材高大,體格健壯。此時他意識盡失,他的父親、妹妹和女友都認為應該撤走維持其生命的各種醫療設備。布朗需要截肢——事實上,必須多處截肢。他的工薪家庭成員單方面認為,他不會愿意這樣活著。他們聲稱,作為一名磚瓦匠,布朗得靠雙手工作,如果沒了雙手,他的生活將毫無價值。
普拉格對這家人的決定很是不解。自1992年倫理委員會成立以來,普拉格每年要處理150~200起醫學倫理業務。布朗的情況是他遇到的極罕見的復雜案例之一。
“如果不能確定病人的意愿,挽救生命似乎更為合理。與其無緣無故地死,不如不明不白地活,前者比后者更不公平?!逼绽裾f。
作為布朗的主治醫師,威廉姆斯通常能處理大多數棘手病例。但是,由于此案異乎尋常,威廉姆斯需要聽聽其他人的意見,以確保做出正確判斷。如今醫學技術進步巨大,醫生很難斷定在哪個時間點上治療是無效的。
如果患者、家屬和主治醫生在治療上發生分歧,醫生就會咨詢醫學倫理學家,后者將盡力使三方達成一致,并提出最有利于患者的建議。
白人男子布朗是單身,和家人住在一起。2005年11月,他的腳趾被感染。起初,他并不在意,覺得在家用些抗生素或藥膏處理一下就可以了。但他腳趾周圍的皮膚逐漸硬化、變紅,最后不得不去醫院。即便那時,布朗仍認為只需要做個外科手術,去掉腳趾里受感染的部分就沒事兒了。不幸的是,情況并非如此。
當布朗到醫院就診時,細菌已侵入血液并擴散到他全身,發展成為壞死性筋膜炎——一種“噬肉性”疾病,確診患者的死亡率高達73%。
這種病的起因很簡單,只是被紙割傷或丘疹即可引發感染。細菌通過傷口進入人體,沿著皮下筋膜(肌肉和脂肪之間的隔層)擴散。
布朗很快出現了敗血癥和多個器官衰竭的癥狀,不得不注射鎮靜劑,在氣管上插管,戴上呼吸機。
在見到布朗的家人之前,威廉姆斯曾以為他們不了解患者的臨床狀況。“我想讓他們明白,布朗的情況還是可以救治的,有修復術、康復中心,即便在截肢之后也能擁有高質量的生活”。
威廉姆斯在一間會議室與布朗的家人見面。布朗的父親約翰將近70歲,面容粗糙,卻很健壯,一看就是歷經數十年努力工作才能維持收支平衡的工薪族。他一直堅持說,布朗寧愿死也不會愿意截肢——一旦截肢,體力勞動者將毫無用處。
威廉姆斯說:“我跟他們說,通常這種情況下,不會移除生命維持設備。如果患者年紀不大,就要盡一切可能挽救他,除非已經確定沒有希望。”
但病人家屬一直搖頭表示不贊同?!斑@是一個工薪家庭,只能維持基本生計。我猜他們沒有受過大學教育。他們都是很好的人,但是,必須用簡單詞語向他們解釋?!蓖匪拐f,“我告訴他們,布朗目前的一切不良狀況都可以好轉,因為早期跡象表明他正在恢復。”
但是家屬似乎不為所動,堅持認為:布朗沒有四肢還能做什么?他的未來會怎樣?
“他們很平靜,但非常固執?!蓖匪拐f,他仍舊很難相信家屬想讓布朗離去。布朗的家人既不生氣,也沒有太多情緒。他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就是停掉呼吸機,并且確信這也是布朗自己的想法。他們相信,布朗寧愿死也不愿帶著殘疾活著。
有時候,家屬會告訴威廉姆斯:他不是上帝,不能決定誰能活多久。威廉姆斯笑了,捋著花白的胡子:“我告訴他們,上帝的欲望清晰明了。每時每刻我們都在通過呼吸機、靜脈注射、起搏器與上帝抗爭。上帝想把你們至愛的人拉入天堂,而我卻拼命把他留在人間,這種拔河比賽我經歷過很多次。”
會面之后,威廉姆斯知道自己需要其他人的觀點來拖延時間,他決定找醫學生命倫理委員會商量。
生命倫理學的研究始于20世紀70年代,主要研究生物醫學中的道德問題。醫學技術的進步使人類越發有能力干預人的生老病死,這將引起積極和消極的雙重后果。一方面,人們能更有效地診斷、治療和預防疾??;另一方面,在各國的醫療和研究工作中,違反生命倫理的事件總是存在,技術的進步也帶來了對人的尊嚴和價值的挑戰。
20世紀70年代,紐約第一個倫理委員會成立時,普拉格還是一位胸腔內科醫生,由于與重癥監護室的病人打交道的機會越來越多,他開始思索醫生們治療絕癥患者究竟是在延長他們的生命,還是在延長其死亡過程。
威廉姆斯把布朗的案例扔給了普拉格。普拉格認為,治療喪失意識的患者時,盡管通常的做法是遵循家屬意見,但他覺得,聽任布朗死去是不妥的。只要布朗的大腦沒有嚴重受損,他就可以活下來?!八ú祭剩┙^對想不到會有這么一天。我不清楚他的親屬怎么如此確定他的意愿?!逼绽裾f。
正如威廉姆斯期望的那樣,隨著時間的拖延,布朗的病情開始好轉。由于藥物發揮作用,他的白細胞數逐漸增加,而后趨于正常。毒素含量開始下降,腎功能得到改善。盡管骨科醫生仍建議將布朗的四肢都截掉,但即使這樣,他應該還能活三四十年,放棄治療實在讓人惋惜。
經過數日討論后,布朗的家屬還是堅持撤掉布朗的生命維持儀器,他們擔心延遲太久的話,布朗將帶著殘疾度過余生。
醫院終于撤走了布朗的生命維持設備,所有的蜂鳴警報器、呼吸機和閃爍的顯示器均已停用。床邊的空間全部留給家屬,以便家屬在布朗可能留在這個世界的最后時刻里陪伴左右。
醫生關掉了呼吸機,拔出了插在氣管中的管子。但奇跡發生了,布朗并沒有呼吸困難,他開始自主呼吸,平靜而自如地呼吸。
15天后,布朗開始恢復知覺。他的妹妹試圖和他說話,并告訴他醫生建議對他的手和腿進行截肢。
令她吃驚的是,布朗的第一句話就是:“只要能活著,可以不惜一切代價?!?/p>
一個月后,布朗做了四肢截肢手術,然后出了院。
幾周后,在醫院的候診室內,布朗坐在輪椅上,閱讀放在輪椅折疊桌上的雜志。在等待轉移到康復中心期間,他的殘肢均被包扎起來。威廉姆斯主動和他打招呼,布朗伸出殘肢同他握手,但并不清楚威廉姆斯是誰。當威廉姆斯向布朗解釋了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之后,布朗盡管對截肢感到相當沮喪,但表示他很高興自己還活著。
“許多人都避諱談及殘疾問題。當真正面臨這種境遇時,更多人還是想活下來。他們可能會說,我或許有殘疾,但我熱愛生活?!逼绽裾f道。
(黎 戈摘自《海外文摘》2013年第10期,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