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非
去年到佛羅倫薩觀光,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前,忽然有同行女士驚叫:“看,那個趕馬車的,真帥!”那位馬車夫30多歲,他把車停在街邊,取下草料袋,松散地掛在馬脖子上。馬低下頭吃草料,他則坐上車座,拿出平板電腦,上網。也許,他要看看新聞,或是有什么文章急于讀完,總之,這會兒人和馬都需要補充一些東西。我悄悄拍下了那幅圖景。后來,我常看這張照片,也尋思:那位馬車夫,當他趕著馬車經過阿諾河上的舊橋時,會不會有位像貝特麗斯的姑娘注視過他?車走在但丁和米開朗琪羅徜徉過的路上,他會輕輕地哼唱什么曲子呢?趕車時,他的心會不會神馳在那個時代?
那個自由的馬車夫,令我遐想不已。
有老師給我看某市的高考作文模擬題,也是關于一名馬車夫的故事。題目是這樣的:
閱讀材料,根據要求寫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文章。
晏子是齊國的國相。一次外出,他車夫的妻子從門縫中偷看,見她的丈夫頭頂著巨大的車傘,鞭打著四匹馬,十分得意。車夫回到家,他的妻子要求離去。丈夫問她原因,妻子說:“晏子身高不到六尺,做齊國的國相,揚名諸侯。今天我看他外出,志慮深沉,面無喜色。而你身高八尺,給人做車夫,卻趾高氣揚,覺得很滿足,我因此要離去。”從那以后,她的丈夫一改故態。晏子感到奇怪,就問他,車夫照實回答,晏子舉薦他做了大夫。
我覺得這個題目未必難寫,問:對審題立意,有沒有什么規定?回答是,多數教師認為文章立意“要符合主流價值觀”。這一來我就糊涂了。我最怕的就是不明不白的或指鹿為馬的“主流”。作文考試,是考查學生的思維和表達,考生能有自由思想和創造精神,表達合情合理,有說服力,有感染力,就很好;但如有定規或不為人知的“潛規”,對善于思考的學生而言,就有麻煩。
比如,我先想到,那些有個人意志與趣味,不愿為官的學生,很可能視這個材料為平庸的勵志故事,對鄙薄車夫職業,希望丈夫控制表情的車夫之妻的“榮辱觀”嗤之以鼻;他很可能未必認同“為人要低調”“為人要謙虛謹慎”“要從善如流,知過能改”的“習慣性立意”,而想表達一點個人見解。這正是語文教育所期望的。這類學生思慮深刻,如果再能嚴謹地表達,應當獲得較高的分數。
我的同事說,你這種觀點會害了學生,這回統一閱卷,為保險起見,體現“核心價值觀”,哪里敢倡導“自圓其說”;如果像你這樣的觀點,寫成“做一個自由愉快的馬車夫”,很難及格,至多38分(滿分為70分);所以,一般考生只能“順竿爬”。我追問有沒有具體的立意規定,據說也沒有,但大多數閱卷教師自覺地這樣認識,像是約定俗成。
我不生氣,我看夠了,只是仍然要說說不同意見。司馬遷老師持什么意見,與我無關,因為爭論不起來。這車夫之妻難道不夠低俗嗎?她以離婚相威脅,把一個原本自由自在的人逼得小心謹慎,難道不是個害人精嗎?我甚至認為,那個車夫可能還有些與生俱來的“人”的本能,并不以身高超過國相就萌出異心,他“司馬”而心不“遷”,不以趕車為賤業,一心一意做好本職工作,是個先進工作者,或者說,是一名快樂的馬車夫。一名馬車夫能恬然自安地、愉快地趕車,說明那時的社會風氣還不怎么壞,等級觀念還不那么強。而他的妻子倒是很有奴心,認為晏子雖然身材矮小卻有風度,像個核心人物,而丈夫位卑低俗,面部表情錯誤。只不過因為丈夫不以趕車為恥,便要離婚,這符合“主流價值觀”嗎?不幸的是,車夫竟順從了,他開始“擺正自己的位置”,低三下四,恭謙有禮,也許還會察言觀色,有所企圖,否則他憑什么做了大夫呢?材料中說“車夫照實回答”,很可疑。晏子因為車夫家里有這樣一個講尊卑貴賤秩序的老婆就舉薦他為大夫?憑的是什么原則?如果齊國多了一名平庸的大夫,你總不能說“但是他有一個精明的老婆”吧?固然當今考察提拔干部有各種各樣的好玩故事,有可能既觀其外,又察其內,但既然拿來考中學生,2000多年前的事了,應當允許他們質疑吧。
春秋戰國時的社會價值觀,可能尚未“主流”和“核心”。如《莊子·養生主》中的那個庖丁,按君子的標準,操刀屠宰,可能是賤業,上不得臺面的,否則也不會有“君子遠庖廚”。然而,那個廚師恬然自安,不以為恥,技之精良,引人入勝,合乎道;更令人刮目相看的是他的自信,完成了他的解牛交響樂之后,“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這和晏子車夫的意氣揚揚不相伯仲,然則一個名垂后世,一個遭老婆否決,2000多年后也只能“最高38分”。放在一起考量,會不會把中學生的“三觀”搞亂?
我不明白那個馬車夫何以不能得意,他只要盡職盡責,駕馭技術高超,遵守交規,從不酒駕,不以勢凌人,欺壓民眾,沒有利用給領導駕車而謀私,不拿捏領導隱私以升官發財,就是個優秀的馬車夫。
我看周圍,路口那個打燒餅的漢子,夫妻店,開了二十幾年了,仍然做燒餅,小本經營,得過且過,兩個人都胖了;還有個理發匠,原先租了路邊一間小屋,剃個頭收3元錢,二十幾年了,換了個大房子,仍然忙他的“頂上功夫”,老婆打下手,兩個人有說有笑。我就想,為什么“人們到處生活”,就是因為人心思安,只要沒有人擾亂他們,讓他們自由地勞動,居家度日,這就是他們的夢想。如果他們的老婆因為丈夫在穿制服的城管面前趾高氣揚就鬧著要離婚,逼老公低眉順眼做良民,或是也去弄套制服穿穿,這個社會很難和諧穩定。比如,他本來是個扳道工或養路工,干得很開心,也省心,讓車輛平安通行,回回走對路,而老婆非要他“有上進心”,當鐵路局局長或交通局局長,他力不能及,結果“放松了學習”,“法治觀念不強”,又“沒有人監督”,結果走上了犯罪道路……教訓啊!這時,就不談人往高處走,只“悔教夫婿覓封侯”了。不想當將軍的士兵未必不是好士兵,而一心想當城管的小販很難成為優秀小販。
我至今仍在想佛羅倫薩的那位馬車夫,他究竟有些什么故事呢?如果那一幕被中國的勵志教師看到,認為這個意大利的“司馬”格調低,太太竟然不想讓他當“大夫”,價值觀很不“主流”,我估計他會莫名其妙,或許會很鄙夷,因為他和他的馬習慣了那樣的生活,走慣了他們共同的道路。那個自由的馬車夫,在嗒嗒的馬蹄聲中,他的思想在自由地飛翔,他是在享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