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雯
最近30多年,中國城市“學習”國外的潮流,基本與領導出國考察的路線一致。
從水泥森林紐約曼哈頓,到光怪陸離的拉斯韋加斯,從花園城市新加坡、宜居城市溫哥華到全球最吸引眼球的城市迪拜,中國城市的學習口味總體是“外貌協會”,喜歡宏大敘事——它們會被那些高大整齊、氣勢磅礴的外觀所吸引,后來才開始逐漸注重內涵。
在現代意義上的城市出現在中國時,學習的范本是多樣的。
1929年《首都計劃》的藍本是美國的華盛頓。偽滿洲國時期的《大新京都市計劃》由日本城市規劃專家設計,參考了19世紀巴黎改造規劃、霍華德的“田園城市”理論以及20世紀20年代美國的城市規劃設計理論。新中國成立之后的《梁陳方案》吸收了大倫敦規劃的“有機疏散理論”。但是,最后對中國城市產生深刻影響的是來自蘇聯老大哥的規劃,由意識形態做出的選擇為如今的城市病埋下了隱患。

20世紀50年代,第一個“五年計劃”的156個重點項目推出,為配合這批項目,中國在短時間內,尤其是東北地區出現了許多相似的城市。這一階段留下了蘇式建筑、工人新村,還有城市病的隱患。城市格局看起來嚴整、理性,被清晰地劃分為生活區、工業區、商業區,功能區規模宏大,路網結構龐大,城市看起來很氣派,但是上班、購物、生活分別在不同的區域,交通成本高,并不宜居。
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副教授田寶江說,承襲自蘇聯的規劃如果要被修正,可以通過加密路網、在功能區內植入新的功能來解決,但是最棘手的問題還是城市的整體結構,照抄了莫斯科的城市結構——以克里姆林宮為中心,一圈一圈放射出去,一旦經濟急速發展,攤大餅的發展模式就會收不住,“首堵”北京的悲劇便在于此。
20世紀90年代的大連曾經想要建成“北方的香港”,田寶江說:“當時大連的很多做法是向北京看齊的。”比如,香港是不可能有“亞洲最大的城市廣場”的,大連星海廣場的模板是天安門廣場,站在高處的領袖可以讓廣場上的人民一呼百應,這是政治在空間上的投射。更早的模板是莫斯科紅場,在紅色政權在此進行閱兵禮之前,紅場是沙皇舉行加冕禮的地方??諘绲膹V場本質上是一個威權的產物。
但類似的宏大敘事十分符合一些地方官員的口味,從一線城市到鄉鎮,城市擴張路線圖被不斷復制:建一個巨大的行政中心,門前一片大廣場,如果領導大手筆,還會在廣場上建一個“亞洲第一”或者“中國第一”的噴水池。廣場前是8車道大馬路,兩側分布著體育館、博物館等大型公共建筑,有錢的城市會請國外建筑師設計,實在不行就山寨一個。行政中心、大型公共設施的建設帶動了新區地價上漲,然后政府開始賣地,商業樓盤進駐,一個全新的城市便橫空出世了。這是中國式獨創,但已經有了失敗的“鬼城”案例。
改革開放后,領導考察第一站去的都是歐美的大城市,最令他們驚嘆的是紐約曼哈頓的水泥森林,回國后就開始上馬CBD項目,建設金融街、發展總部經濟,或者干脆就造一個金融新城。在短短十多年內,中國的CBD在數量上迅速趕超美國,一度出現了CBD泡沫。
廣州的珠江新城最初參照的藍本便是曼哈頓。廣州市城市規劃勘測設計研究院總規劃師賴壽華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這樣說道:“別人建一個城市CBD拿50年來建,我們是希望10年、20年建成,結果容量與我們的市場需求有矛盾,跟我們的建設速度也有矛盾。為了加快實施速度,很多寫字樓被調成了住宅。”
晚上在沙漠中閃亮的拉斯韋加斯是另一個讓領導有復制欲望的城市景觀,他們回國就開始做“亮化”工程。這些夜間開著燈的建筑,有一半左右的電費是由地方政府負擔的。
新加坡是中國城市發展過程中最重要的老師,從一開始的形象吸引到制度引進,新加坡幾乎成了中國公務員最重要的海外培訓基地。但是,田寶江說,新加坡的發展模式對于外部資源的依賴性很強,連填海的石頭都要向印尼購買。國內很多城市本身就是資源型城市,卻硬生生地要將其打造成旅游城市,關鍵是很多城市其實沒有那么多資本,大工程上馬之后未必都可以帶來預期的效益,最后就要面對形象工程的爛攤子。地方政府的高額債務或許是未來中國城市發展的重大隱患。
2009年12月,杭州終于叫停了“建中國迪拜”的設想。在此之前,杭州的官方媒體大力吹捧迪拜,稱迪拜與杭州有著許多驚人的相似之處,其中包括發展至上、“名畫效應”、項目帶動、追求第一、環境立市、通過經營無形資產來經營城市……杭州市委、市政府各級官員都去了那個高溫的沙漠城市,“領略了迪拜打破桎梏、敢闖敢試、勇爭第一的智慧與勇氣”。
2008年的金融危機給“迪拜迷”潑了一瓢涼水,杭州也再未提迪拜。但是,迪拜制造的全球注意力依然讓中國的許多城市蠢蠢欲動,不管是第一“秋褲”,還是第一“計生環”,總之,需要制造出一個“第一”的噱頭來引人矚目。
急速城市化帶來的問題像經濟成就一樣有目共睹。由亞洲開發銀行、清華大學等機構聯合發布的《邁向環境可持續的未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環境分析》指出,中國最大的500個城市中,只有5個城市達到了世界衛生組織推薦的空氣質量標準,而全球10個污染最嚴重城市中,中國占據了7個名額。
在這個階段,領導考察的路線也發生了變化。紐約曼哈頓已經不再令他們驚嘆,因為上海的陸家嘴一點兒也不遜色。他們開始前往墨爾本或者溫哥華,這是由經濟學人智庫評選的排名第一、第二的宜居城市。2005年,國務院在關于北京城市總體規劃的批復中,首次出現了宜居城市的概念,宜居成為城市規劃的重要內容。但是,不少城市對于宜居的理解就是“綠化”,讓城市有“鳥語花香感”,鋪設人工大草坪,換行道樹。
“生態城”這個名詞就成了中國許多地名的后綴。中國申請建設的生態城市已經超過50座,全球生態城市計劃也不過180多個。在這場綠色躍進中,一座又一座新城逐漸在荒地灘涂上出現。那些鋼筋混凝土建筑是綠色住宅,馬路上裝的是太陽能路燈,但是,土地財政、對地方政府的GDP考核標準讓這些新城看起來更像擁有生態概念的房地產開發項目,令它們離丹麥的哥本哈根、美國的伯克利、新加坡有點遙遠。
作為業內人士,田寶江認為,中國城市在學習國外城市榜樣這個問題上,已經開始從當初單純的形象學習,逐步轉向對政策、管理、規劃的體系進行全方位的學習。比如,2008年新頒布的《城鄉規劃法》賦予了控制性詳細規劃極高的法律地位,使之成為我國城市規劃體系的核心,而控制性詳細規劃主要是借鑒、學習美國的《區劃法》,同時結合我國實際而提出的規劃編制層次,其最重要的內容就是保證城市規劃中的公共利益,比如,公益性基礎設施的配置。
(去日留痕摘自《新周刊》第395期,黎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