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藍穎春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陶淵明的《歸田園居》描述了優美愜意的田園農耕風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家一戶、男耕女織曾經是中國人認為最美的田園生活。傳統上,以家庭為主的農業經營是我國農業經濟的最基本單位。在當代,我國的種糧大戶很早以前就已經在嘗試“家庭農場”這種土地經營模式。只是由于以往對家庭農場的認定、注冊方法和經營范圍等沒有明晰的標準,所以人們并沒意識到這就是家庭農場的雛形。直到今年,有關部門才提出“家庭農場” 的正式名稱。
近日,《地球》記者就“家庭農場”的相關問題采訪了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社會學系教授、農民問題研究所所長朱啟臻。
中央一號文件出臺后,家庭農場成了熱門話題。對于家庭農場如何定義,及其規模應該有多大,業界一直存在爭議。
朱啟臻表示,家庭農場是指以家庭成員為主要勞動力,以農業收入為主要來源的農業經營單位。家庭農場合適的土地規模應該是讓一個家庭可以靠農場的收入生存,并且生活得很好的規模。農場的收入應該和出外打工的收入持平,或者高于打工收入。這樣才能有吸引力,才能避免兼業農民的弊端。
“農業不像工商業,投資越大回報越多,農場也不是越大越好。”朱啟臻告訴記者,他們在調研中發現,承包土地收益并不是隨著承包規模的增加而必然增加。一戶農民靠自己的勞動種20畝地的收入和他雇傭勞動力種100畝地的收入,可能沒有本質區別。當規模過大,超出自己勞動力能力時,就需要雇人。即便雇到勞動力,這些勞動力的責任心也完全不同于為自己勞動。農業需要豐富經驗和高度責任的勞動。因此,有經驗的農民很清楚,只要是雇工農業就難有利潤。即使是用大型機械,其成本也會很高。由于季節性、周期性和自然風險的不可預測性,農業本質上不存在規模效應,規模越大,成本越高,風險也越大。
朱啟臻介紹說,去年他做了一項關于家庭農場規模經營的研究,調查一戶到底經營多大規模合適。研究發現,不同地區經營不同內容,其規模要求是不同的。一家兩口人種蘋果,兩個勞動力只能種5畝地,種多了就賠錢。因為,規模大了以后,兩個勞動力干不過來,就要雇人,就要付工資,成本投入就會提高,而且勞動質量難以保障。“如果種大棚,一戶兩個勞動力只能種兩個大棚,如果認為只有達到一百個大棚才是家庭農場,就需要大量雇傭勞動力,那是雇工農業,不是家庭農場,家庭農場強調的是家庭成員,而不是雇工,比如說我承包了十幾畝地,我雇了幾個人,這個就不是家庭農場,以雇工為主的就是不是家庭農場。而成為了資本農場。家庭農場的收入來自自己的勞動和經營。資本農場的收入是來自資本。”
另外,在不同地區,農場家庭的規模大小也不同。如果是在平原地區,如果家庭勞動力管理能力充分,可以有幾百畝或上千畝規模。但是,如果是在山區、丘陵,沒有連片的平地,不能使用大型農機,一戶農民只能耕種幾畝或者幾十畝。但是,只要能獲得家庭生活的收入,能實現充分就業,就應該承認是家庭農場。最近發現一些地區的農民,正在把家庭農場聯合起來,組成聯合家庭農場,以實現勞動力互幫、農機互補等作用。
建立家庭農場,土地是最主要的資源,家庭的土地從哪來?朱啟臻表示,目前家庭農場用地的來源主要有幾種情況。一種是直接從集體承包,有幾十畝、幾百畝的規模就構成了家庭農場。另一種是通過土地的流轉來獲得土地,有的是自發流轉,有的是政府主導的流轉,政府主導的流轉不僅阻力大、流轉費用高,而且會帶來農戶其他許多問題,是難以發展以糧食生產為主的家庭農場的。這樣的農場要維持運轉,需要政府更高的投入和更多的支持,因此難以持續。自發流轉成本低、但速度慢,因此,有必要建立土地退出機制,采取政府購買的態度,使失去勞動能力的老年人獲得養老保障而無退出土地,進城務工者可獲得城市居民安置補貼而退出土地,把退出的土地無償流轉給愿意種地的人,從而形成家庭農場。

家庭農場的土地如果是以有償使用的形式獲取,租金就成為制約家庭農場生產和生存的限制條件。一些資本承包土地,不是打著高附加值農業的旗號,就是千方百計改變耕地使用性質,都會威脅國家農業安全。農業的根本在于保證國家的糧食安全,在于讓老百姓買得到、又買得起所需要的基本農產品。
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是我國目前實行的一項農村基本經濟制度。家庭農場與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之間又有什么異同?
朱啟臻認為,農戶承包和家庭農場都是農戶經營的形式,是在以家庭經營為基礎的統分結合經營制度下的存在形式。不同的是,農戶承包規模一般較小,大量的農民處在兼業狀態。兼業農民的問題在于由于農業不是農民的全部收入,甚至不是主要收入,農業對農戶來說可有可無,因此不會用心經營農業。這樣的情況下,農業科學技術的應用、農業產量和質量安全等都會受到影響。
“家庭農場就不一樣了,經營農業的都是職業農民,不是外面打工的人,他們的全部收入來自農場經營,他會很重視農業科學技術的運用,會很珍惜和保護耕地。家庭農場和和工商資本農場也不一樣,工商資本對土地不會愛惜,它所看到的眼前的利益,承包五年,掠奪性的經營使用土地,五年后它就不管理,這里不行了換個地方再承包,土地退化了再去投資非農業,它不會對土地的可持續負責。因此,我們認為工商資本的所謂大農業是不可持續的農業,是短期效益和追逐眼前利益的農業。而家庭農場不僅考慮自己這一代的需要,還要考慮農場繼承人的利益,為子子孫孫留下可以永續利用的土地,因此家庭農場會十分的珍惜耕地,重視可持續的發展,只有在家庭農場的環境下,可持續發展才能得到真正實現。”朱啟臻說。

至于農民合作社,是一種更高級的組織形式,被認為是保護和實現農民利益的有效組織形式。目前,人們對它不感興趣,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一家一戶的土地是否加入合作社對農民的收益沒多大作用。而家庭農場形成以后就不一樣。家庭農場收益與農民收益關系密切,有了農場以后,農民加入合作社的積極性就高。合作社是把農場組織起來,容易達到規模效益。所以,家庭農場的出現給合作社的形成創造了條件,為大型合作社奠定了基礎。
家庭農場誕生了新的土地經營者,朱啟臻把這些經營者定義為了“職業農民”。
他認為,職業農民就是以農業為職業的人。傳統農民都是職業農民,那時候人們沒有打工的地方,祖祖輩輩就在地里。但那是自給自足的農民的、滿足一家的溫飽型的農民,是封閉的不與市場發生聯系的農民。現在的新型職業農民和傳統農民不同。新型職業農民以市場為主體,生產出來的產品要拿到市場上交易,是商品的生產者。新型職業農民是有文化、有知識、懂科技、會經營、具有社會責任意識的農民。
“我曾經給新型職業農民下過定義,強調新型職業農民是具有較高社會地位的人,能得到社會尊重的人。由于現在的農民地位很低,所以大家都不種地,如果農民的地位得不到尊重,未來大家就都不種地了,這個國家的糧食安全就會受到威脅。所以我呼吁社會尊重農民。未來的社會很可能變成誰種地,誰就會有地位,職業農民會成為受社會尊重的群體。”朱啟臻說。
提出家庭農場后,由于對家庭農場沒有明確下定義,因此各地方對它的理解都不一樣,出現了許多的亂象。

朱啟臻介紹,首先,中央一號文件是把家庭農場作為農業經營的形式之一。但是各地對家庭農場的理解很混亂,認為家庭農場的特征就是“大”,似乎規模大就是現代化,小規模就是落后,因此出現了盲目追求大規模的現象,強迫農民交出自己的土地,給工商資本搞大農場,其實就是工商資本強迫承包農民的土地,認為職業農民就是把農民變成農業工人。這是對農業和農民無知的最典型表現。“一些現代工商資本承包的農場也打上了家庭農場的旗號,一些農業企業像當年翻牌合作社一樣,又掛上了家庭農場的牌子。地方政府好大喜功與資本一起采用各種手段收購農民土地,動輒幾千畝、上萬畝的規模,這哪里是什么家庭農場,是誰家的農場。其實政府對農業的支持是普惠制,不僅要支持家庭農場,也要支持所有為農業安全做出貢獻的經營單位,大可不必搞這些不倫不類的東西套取政府支農資金。”
朱啟臻表示,家庭農場作為一種農業經營形式,只要能解決家庭勞動力就業,獲得滿足家庭的收入,為農業做出貢獻的家庭經營單位,都可以注冊為家庭農場,不一定非要50畝,或100畝。
“怎么知道5畝規模的農場比100畝規模的農場收益低,你怎么判斷,5畝規模的農場比100畝規模的農場對農業的貢獻小。這些機械的規定同樣是缺乏對農業的認識。家庭農場的規模不是越大越好,是以一個家庭最適合經營的規模為準。其實現在已經存在很多家庭農場,哪個村都有家庭農場,只要他們家勞動力都在家干農活,農業收入還挺滿意,他們家就是家庭農場,只是沒去注冊而已。有些地方政府對農場的概念不明白,一定要有幾千畝,一定得有多少臺拖拉機,逼得農民交出土地,搞所謂的家庭農場,后患無窮。”朱啟臻說。

對于家庭農場應該如何管理?而國家又在哪些方面給予支持?朱啟臻認為,家庭農場的管理不必要太復雜,它在管理上需要做的,是怎么樣使用科學技術,利用政府的服務,來為家庭農場創造更多利潤。怎么樣形成自己的品牌和形成營銷模式,如何合作組織等等。比如在歐洲,奶牛養殖場的配額就一百頭奶牛,但是人家有自己的加工制作,有自己的品牌,很有信譽,讓消費者很放心,其收益就很客觀。
國家對家庭農場的支持,首先是對土地流轉的支持。朱啟臻主張建立政府購買、農民有序退出土地機制。其次,家庭農場應該是做為一個微小企業來扶持,要納入企業的管理機制,國家可以通過工商注冊來識別家庭農場,在稅收、貸款、保險等方面給予支持。
最后,家庭農場的科學技術應用服務,基礎設施建設,都應該是國家的責任。去年的一號文件里,很明確的提出了,科學技術具有公共性、社會性、基礎性。國家要給農民提供無償的科技服務,不能讓農民在掏錢購買這些服務。“目前國家對農業投入不到位,包括基礎設施,基本農田水、電、路建設等,都需要政府的投入,農民的責任是地種好,使用和維護這些設施。在現代農業發展的過程中,要不斷完善農業社會化服務,農機服務,植物保護,病蟲的監測和防治等,這些都是農業發展和農業服務的重要內容。”朱啟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