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20年命題

自黨的十四大宣布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目標，至十八大的20年間，中國經濟社會的成長路徑，就是遭遇一個個命題，又一次次調整認知的過程

一

一天，系里一位老師說，你們幾個同學利用咱系的電教室搞點創收吧，放錄相收門票；又一天，校團委老師找我說，你以后來寫舞會海報吧，再去批發些雪糕冷飲，在舞會現場賣……

那些時光，屬于1992年。

那個年代，我們這些在校大學生開始涉足買賣，當然都是小打小鬧，頂多掙了幾瓶啤酒錢。真正鬧出動靜的是“92派”——1992年前后成長起來的一批中國企業家，包括陳東升、馮侖、潘石屹等。

兩個“92派”有一點是相同的，勁頭兒都來自當年的鄧小平南方談話。

中國自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啟動的改革開放，在歷經十幾年后，遇到了新的命題，前方一片迷茫。

鄧小平在南方談話中說，計劃經濟不等于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也有計劃；市場經濟不等于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也有市場。有了這樣的論斷鋪墊，1992年召開的十四大，第一次明確提出了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目標。

接下來，“市場經濟”成為歷史的重要關鍵詞。

1993年11月，十四屆三中全會通過《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第一次清晰地勾畫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基本框架。《決定》指出，國有企業改革的方向是“建立適應市場經濟要求，產權清晰、權責明確、政企分開、管理科學的現代企業制度”。

在此前十幾年的改革中，國企改革僅處于熱身和松綁階段，方法只是擴大經營自主權、搞承包責任制等。可以說，現代企業制度的改革目標明確之后，國企才真正開始進入市場。

但國企痼疾簡直數不勝數，一旦被推向市場，就像一艘生銹的巨輪，來不及修復與適應，就直接與深海相伴了。從那時起，國企開始遭遇史上“最困難的十年”。

1993年，在廣東首次出現了“下崗工”一詞——瀕臨破產的國營廣州無線電廠裁掉了1000名職工。

1994年10月，國務院發出《關于在若干城市試行國有企業破產有關問題的通知》，這成為中國政策性破產的開端。之后，這一破產手法從“試行 ”到普遍實行，從“若干城市”到所有城市，一直影響中國國企長達14年，直到2008年才畫上終止符。

1995年9月，十四屆五中全會提出實行兩個具有全局意義的根本性轉變，一是經濟體制從傳統的計劃經濟體制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轉變，二是經濟增長方式從粗放型向集約型轉變。

此時的國企業績十分可憐，全中國最大的500家國企全年銷售收入總和還不如美國通用汽車公司一家的年銷售收入。

1996年6月，國務院原則上同意國家經貿委等九部委《關于在若干城市進行企業“優化資本結構”試點的請示》。此后，國企改革最慘烈的一幕即將出現……

二

我決定辭職了。從“鐵飯碗”的大學校機關，應聘到報社去做記者。這意味著，我把自己“市場化”了。

與淄博化纖廠的一個老鄉通信，告訴他我換了工作。幾年前他分配到那家國企時還是大家羨慕的對象，這時他卻忐忑地說，企業馬上要被兼并，不知是福是禍呢……

那是1997年。

1997年，注定是中國改革開放史上令人難忘的一年。

于這年召開的十五大，將“鄧小平理論”同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一起確立為黨的指導思想。

其時，那些國企的大銹船，正在市場的大海里艱難航行。彼時的中國，從東北到中原到華南到西部，從大城市到小縣城，無不被“下崗”二字籠罩，構成了社會情緒的主基調之一。劉歡的一首《從頭再來》在此背景下開始流行：“昨天所有的榮譽，已變成遙遠的回憶……看成敗人生豪邁，只不過是從頭再來。”

這真是一曲絕佳的“中國好聲音”，有人評價它“不知鼓勵了多少下崗工重新振作”，它也同樣挨罵，“老子獻了青春獻子孫，憑什么還要讓我從頭再來”。

痛，是改革的代價。

1999年4月，江澤民在四川調研時指出，國企改革是“一個非闖不可、也繞不過去的關口”。9月，十五屆四中全會通過了《關于國有企業改革和發展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提出盡最大努力實現國企改革和脫困的三年目標。

新千年的第二個月，江澤民在廣東考察期間首次提出了“三個代表”。這一概念的提出，基于轉型中的改革背景。市場經濟的到來，打破了舊有的平衡，而新的平衡尚未建立，社會矛盾日趨復雜化。與此同時，部分黨員干部存在信念動搖、貪污腐敗等問題。

胡長清案、成克杰案成為這一社會背景的注腳。一系列大案要案成為街頭巷尾的熱門話題。但這并未影響改革開放的整體進程。接下來的事件關乎中國與世界的融入——2001年底，中國入世了。

曾參與WTO談判的經濟學家海聞稱，入世有一個重要的國內背景，就是改革到了一個瓶頸，很多能改的已經改了，剩下的改不動了，就需要外力來推動。

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講，入世的更大意義并不是外貿數據的增長，而是中國的內省。

三

我也開始內省。我再一次決定辭職，從不溫不火的山東，應聘到北京，進入一家更為市場化的都市報。那是2002年。

直到今天總結，我才驚奇地發現，我這樣一個小人物的“市場化”，竟然與時代的節拍如此吻合——1992年我第一次“做買賣”，時值十四大中國市場經濟發軔；1997年第一次辭職扔掉“鐵飯碗”，時值十五大；2002年第二次辭職，職業“深度市場化”，則是另一個節點——十六大。

2002年召開十六大，“三個代表”寫入了修改后的黨章。

十六大報告沒有再提“國有企業改革”，而是使用了“國有資產改革”。從最初的“國營企業”到后來的“國有企業”，再到“國有資產”，一字之差，印證的卻是一個時代的變遷。

在2002年3月的九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上，朱 基宣布：“大多數國有大中型虧損企業在三年里實現扭虧為盈，這個目標已經基本完成。”

2003年3月，新一輪國務院機構改革方案獲通過，“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委員會”正式登上歷史舞臺。當年10月，十六屆三中全會通過《關于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標志著中國進入以完善市場經濟體制為核心內容的制度創新時期。

新時期首先要觸及的命題即產權改革。

從2004年6月起，香港學者郎咸平連續對幾家知名企業在產權改革中實行的管理層收購（MBO）提出尖銳質疑，號稱“三叩TCL、四問海爾、七敲格林柯爾”，從而引發了一場由眾多界別和眾多學派參與的大爭論。當年9月，國資委作出定論，強調大型國企不得進行MBO。

與此同時，與國企爭議相伴的另一條經濟軌跡，是對非公經濟的認知。

十六大報告稱，“個體、私營等各種形式的非公有制經濟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比之前的歷次表述都更為清晰。2004年3月，十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審議通過憲法修正案，明確“公民的合法的私有財產不受侵犯”。這些成為非公經濟發展的理論和法律基礎。

2005年年初，國務院發布鼓勵非公經濟發展的“36條”，確立了“非禁止即準入”的公平原則，被視為非公經濟的春天。

此時，還有一紙重要通知同樣事關社會公平，那就是農民工“流動就業證”制度被廢止。

中國的農民工問題與改革開放始終相隨，而且由此衍生的各類社會矛盾愈演愈烈。無論是戶籍、工作，還是生活方式、文化認同，無數農民工生存于“留不下的城市”和“回不去的鄉村”之間，成為時代的游子。

2006年年初，國務院發出《關于解決農民工問題的若干意見》，提出農民工問題“事關我國經濟和社會發展全局”。

每一段歷史都有它的主人公，每一段改革總有代價的承擔者。幾年前這個角色還叫“下崗工”，幾年后就變成了“農民工”。

四

一場大雪深夜降臨。堂哥半夜爬起來通知大伙，趕緊到田里把蔬菜大棚上的雪鏟下來，要不然積雪壓塌大棚，今年就沒收成了。他一邊給我講，一邊嘆氣，兄弟，別看現在生活好些了，但農民種地還是苦啊……

這是我2007年春節回老家看見的一幕。

堂哥所言正是中國農村的現實。一是“生活好些了”——自2004年開始，每年的中央一號文件都針對“三農”問題；2006年，中國延續了2600年的農業稅正式廢止；2007年，全國開始建立農村最低生活保障制度。

再一個現實是“農民還是苦”——據報道，世界銀行的一位負責人來中國看后說，你們的城市和發達國家已經沒有什么差別，但你們的某些農村，跟非洲沒有什么差別。

城鄉發展不均衡、僵化的城鄉二元結構，以及由此相關的民生困境，成為社會各界詬病的焦點。

2007年10月，十七大召開，在黨章中寫入了“科學發展觀”。

基于“科學發展觀”的十七大報告，首次提出“加快推進以改善民生為重點的社會建設”，其中涉及教育、就業、醫療、社會保障等熱點問題。這意味著我們必須重新審視GDP輝煌與增長質量、社會公平之間的關系。

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GDP數據，一直令全球所艷羨。但伴隨著以投資拉動為主的GDP的一路飄紅，中等收入陷阱、權貴經濟、體制板結、貧富差距等成了社會新的命題。

2008年10月的十七屆三中全會將方向瞄向了農村，會議審議通過了《關于推進農村改革發展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

30多年前，中國改革從農村啟動，然后觸及城市改革。但遺憾的是，農民卻未能平等地分享到改革成果，城鄉收入差距甚至創下30年新高。

改革回到了改革的起點，被稱作又一次“農村包圍城市”。其能否撬動中國改革的新空間，尚需時日觀察。但可以確定的是，它再次印證，中國的改革開放史，就是一部市場經濟的認知史。在這個過程中，新的命題不斷涌現，甚至舊的命題會卷土重來：

重啟國企改革呼聲再起——歷經沉痛的代價之后，在最新公布的2012年世界500強榜單中，中國央企已占有42席。但新的爭議產生了：國企過于壟斷，是否對民間財富造成擠壓？“國”與“民”應如何平衡？“全民所有制”五個字到底該怎樣解釋？是等同于“國有”、“官有”，還是等同于“全體民眾所有”？

法治精神匱乏——專家陳志武說，“勤勞決定碗里是否有飯吃，而民主和法治決定生活品質”。可惜的是，中國改革開放進行了30多年，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目前仍處在“勤勞地找飯”階段。

政府角色仍在徘徊——歷經六次大的機構改革，政府與市場對接程度正在強化。但時至今日，哪些是政府的公共職責，哪些應交由市場自由競爭，仍未徹底明晰。

權貴勾結與腐敗愈演愈烈——據中紀委公布的最新數據，僅十七大以來，就有66.8萬腐敗分子被嚴懲。政治或經濟權力“私有化”，成為社會之痛。

這些，都是時代的命題，也是十八大之后中國社會面臨的挑戰。

從十四大走到今天，中國的歷程真的就像一輛公交車，一個站點接一個站點，有人上也有人下，有安靜也有吵鬧，有文明也有粗暴，有急行也有剎車，但好在——對市場經濟的認知與再認知，從未停止。

（摘自《中國周刊》201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