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建設“太倉模式”：“黑屋子”評“村官”

蘇齊芳是江蘇省太倉市東林村黨支部書記，他在接受采訪時第一句便是感慨：“做‘村官’太累了！”

接受完記者采訪的蘇齊芳一頭扎進雨幕，匆匆撂下一句：“對不起，我還有一些合作客戶要緊急去面談，你可隨意向其他村民了解情況。”

“他沒什么可擔心的，因為一切村務公開。并且我們有測評權，沒啥值得上訪的。”在回答蘇齊芳為何不擔心有上訪時，59歲的東林村村民王伏林說。至于蘇齊芳為何那么忙，這位村民有自己的解釋：緣于全市范圍內各村對村干部的民意排名，“排名前后和他們的收入掛鉤”。

同樣不擔心上訪問題的，還有中共江蘇省太倉市委書記陸留生。他坦言，不管記者采訪，還是上級來訪，“我們會主動要求他們隨意抽查”。

“我陪你上訪”

在蘇齊芳20余年村黨支部書記生涯里，并非一直這么胸有成竹。2004年，來自鎮黨委書記的一個電話讓他一夜沒睡好覺，“書記在電話里說我們村有人上訪，要我盡快解決問題”。

蘇齊芳找到上訪村民，得知了其上訪原因。2003年，蘇昆高速公路建設在東林村集中取土，在金倉湖區域形成了一個1000畝的廢水塘。建筑公司與村里協商后，給了村里幾十萬元補償金。由于村里沒有和老百姓及時溝通，雖然農民們拿到了補償金，但這些錢遠不能打消他們對將來的擔憂。看著地里的大坑，老百姓情緒激動，就跑到省里去上訪。

蘇齊芳與上訪村民的對話無果，“他們不相信我的解釋”。

無奈之下，蘇齊芳提出讓這幾位村民選一名代表，他親自開車送其到市委有關部門。“我對他說‘我陪你上訪’。”蘇齊芳回憶，當時產生了頗有意思的一組對話：

蘇：“我送你過去，如果你不放心，到時候我可以不上樓，在樓下等你。”

村民：“你要和我一起去，我要聽你怎么說，看你作為書記，是不是能為我們撐腰。”

蘇：“好，我到時怎么說，你回去后要原封不動告訴其他村民。”

蘇齊芳與這名村民代表一起踏上上訪路。待談完走出領導辦公室，“他主動對我說，我是真的在為他們說話，也理解我的難處，表示明白了村里的建設意圖。”蘇齊芳說，這次上訪風波得以平息，回到村里后，他與村干部們研究再三，最后決定在挖開的土地上建魚塘，承包給漁業公司，老百姓收租金。對漁業公司的監管工作就由當時上訪情緒比較大的村民負責。

2007年，蘇齊芳借蘇州市領導到東林村調研之機，提議在該區域開發一個生態園，不過會牽扯到農戶的整體拆遷問題。“當時市領導表態，如果能處理好拆遷問題，市里就支持”。

隨后，蘇齊芳開始做群眾工作。他向村民宣揚一個理念——相對富裕的村一定是城中村、區中村、園中村。隨之開始啟動民意調查，結果顯示，在2900人中，有70%支持，30%否定。后者的構成為：20%的人自身比較富有，居住條件很好，擔心拆遷后影響生活質量或者認為補償標準不抵其住宅成本；另外10%則相對貧困，有各自不同的補償要求。

依據調查結果，蘇齊芳向村民承諾：將根據每家每戶需要，在規劃的新居民小區中建設復式樓、大戶型和中小戶型等不同的樓房，可滿足“高質量住房標準”“幾世同堂居住”“老少分居”等不同需求。

民主議事組

村委會的承諾消除了大部分村民的顧慮，但是依然有少數農戶不愿拆遷。蘇齊芳想起曾經前往臺灣參觀學習到的經驗：村務難題以民主方式解決。

蘇齊芳與其他村委會成員一起，籌劃成立了太倉市首個黨員議事組，包含富民強村議事組、民主管理議事組、村容整潔議事組。拆遷中遇到的一些“老大難”，就邀請其到村民議事組陳述理由，如果多數通過，就采納，否則無效；若有村民不愿到議事組，就由議事組派出和其相熟者前往溝通協商。

參加過數次議事組活動的王伏林對于這種村務解決途徑佩服有加。“時間久了，大家知道要去議事組，自己首先要有充足的理由且站得住腳，否則會被所有村民笑話”。

議事組的成立，使得蘇齊芳辦公室的門“再也不用擔心被人砸了，他們感覺找我沒任何作用”。“門庭冷落”下來的蘇齊芳開始把大部分精力投入村務發展。而他曾經堅持認為“村官”唯有“富民、強村”兩件事可做的理念，如今已有改變，“最重要的應該是和諧，實現這一點最難，但也最寶貴”。

蘇齊芳深刻感覺到兩點：第一，一切村務必須遵循公平、公正、公開原則，發揮民主作用；第二，所有人必須遵守制度。后一條感悟來自他自己的親身經歷：總有親友在拆遷過程中希望他給拆遷隊打招呼，以求更多私利，“我不勝其擾，就在全村明確表態，所有人不許為拆遷去向拆遷隊打招呼”。

從2007年9月至當年年底，所有拆遷工作完成，除去那一樁上訪案例，再無任何上訪事件。議事組也固定為東林村村務工作常態。

不只是東林村，兄弟村電站村于2010年同樣面臨整體動遷，以實現農民散居到集中居住的轉變。該村黨支部書記王義平首先主持召開黨員代表大會，征求民意，604戶中有30戶左右表示反對。王義平就和村委會成員商議，決定建立會辦制度，成立村民聯絡小組，每組由九名村民代表聯絡員組成，開始與反對者協商。

66歲的王振熙是一個聯絡小組的組長，他說，他們針對所有“釘子戶”均堅持人性化原則，反復溝通協商，直至雙方滿意。

在后來的拆遷工作中，王義平提出方案起草先由黨員代表會通過，再聽取各方意見，交由村民代表大會通過，并成立專門項目部，對動遷全過程予以監督。2010年下半年，電站村完成全部動遷工作，上訪率為零。

民意“黑屋子”

在陸留生看來，之所以太倉會出現東林村、電站村這樣的案例，除去該市經濟發展已具備一定規模，人均GDP在全國縣市排名名列前茅等因素外，從2006年開始推行村級“勤廉指數”測評工作是重要原因。

談及“勤廉指數”測評，太倉市紀委工作人員和下轄農村一些村民都會提到“黑屋子”。“黑屋子”是用來供村民對村干部進行測評的一個臨時搭建房，其中會放置一臺觸屏電腦，事先由工作人員教會村民使用，然后由村民逐一進入其中為村干部打分，測評結果會在所有村民打分結束后現場公布。這是太倉市紀委和組織、人事部門共同探索的一種考核方法，將村支部書記納入國家公務員體系，按副科級待遇給予薪資和獎金，每年的考核結果與收入水平直接掛鉤，如果連續三年考核排名在全市處于倒數三名或者明顯一直下跌，甚至會被取消其公務員資格。

蘇齊芳就經歷了測評排名的大起大落。在全市100多個村子中，東林村第一年排名第三，第二年升至第一，第三年下滑至13名，隨后又升至第二。2012年上半年結果剛出來，又急劇下跌至20名之外。

兩次下跌原因，在蘇齊芳看來，都是“聯系群眾，溝通領導”這塊沒做好。第一次下滑是因為農民拆遷后的分房工作，有些人對分到的戶型或者面積不滿，就在測評中“把怨氣撒到我們頭上”。2012年上半年的下滑則是由于12個村民組中有七個組被劃給開發區之后，政策不一致，老百姓認為村委會應該彌補這種政策不一致帶來的利益不平衡。

不過蘇齊芳認為這種起伏是好事，“它的動態反映了我們工作的得失成敗”。同時他認為，這些可以督促村干部嚴格依法辦事，一切從老百姓的切身利益出發考慮問題。

在陸留生看來，“勤廉指數”測評實現了村干部對上負責和對下負責的有機結合。由于村干部要完成每年的工作目標要求，顯然要對上負責。但測評推行后，他們更多地要對老百姓負責，畢竟每次測評都是老百姓根據其表現直接打分。

“這個模式實現了村干部工作成效由老百姓說了算。”陸留生說。據悉，“勤廉指數”測評將在江蘇全省總結推廣，同時得到了中紀委的重視和支持。

（高良槐薦自《中國新聞周刊》2012年第4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