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場倫理與市場經濟

趙曉

我在美國落腳的第一個城市是波士頓。當我躑躅在波士頓這個城市時，到處可以發現尖頂的教堂，其數量之眾多過中國的銀行和米鋪。在哈佛廣場附近的街道上，我曾駐足四望，結果竟然在3個不同的方向都發現了教堂。事實上，從美國的東海岸到西海岸，從農村到城市，在任何一個地方，你都可以發現，這個國家最多的建筑不是別的，正是教堂。

市場經濟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讓人不偷懶，會逼著大家去競爭，它是個有效率的經濟體系。但是，市場經濟讓人不偷懶，卻不能讓人不撒謊、也不能讓人不害人。這使得市場經濟存在一種危險，就是它有可能導致一個很壞的情形——誘使人們勤奮地撒謊、勤奮地害人，不擇手段地謀取財富。有人會說，那是因為市場經濟不完善，完善的市場經濟是不會這樣的。的確，市場的重復博弈可以降低撒謊和害人的行為，而法律的嚴厲懲罰亦有利于交易行為的規范。但是，在市場普遍存在著信息不完全與不對稱情況下，合同永遠是不完全的，完全靠重復博弈和法律的懲罰來求得規范的市場行為不僅不可能，而且可能不經濟，因為這意味著市場的運行成本無限高，貴得讓人沒法使用，最后或許自行崩潰，就像我們在拉美的市場經濟中看到的那樣。

中國的市場經濟目前在一定程度上陷入這樣的困境。在大多數中國人的心目中，只是樸素地認為市場經濟就等于發財，而發財是可以不擇手段的。跛足的市場倫理業已導致中國社會出現兩大痼疾——不是靠勞動致富，不是通過創造社會財富而獲得財富，而是靠官商勾結，兇惡地轉移社會財富的辦法來獲取財富；在市場交易中不講誠信，靠食言而肥，靠坑蒙拐騙而致富。這樣的市場經濟自然運行成本高昂。

如今的中國人好像什么都不信，不信神，不信鬼，不信天命，不信末日審判，當然更不信天堂。什么都不信的人，最后只能信自己。而信自己實際上意味著一切都是可能的，撒謊、騙人、害人、坑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能否認也不必否認進進出出教堂的人中也有騙子，但就大部分人而言，他們上教堂決非吃飽了撐的，眾多的教徒的的確確是懷著虔誠的信仰出入于教堂的。“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話一般人恐怕難以做到，因為一般人都不是君子。相比之下，總是仰望教堂尖頂的人總體而言較易遵守財富操守和準則。為什么？馬克斯·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中有經典的闡述。其中的秘密就在于，清教徒雖然稱得上是世界上最熱衷于積累財富的人，但其追求財富并非為一己之私利，而為的是“榮耀上帝”，并使自己死后可以進入天堂。這樣的財富倫理使得清教徒在追求財富時目標與手段不再是分裂的，而是一致的。一個清教徒絕不可能設想用撒謊和害人的方式去獲得財富，因為那樣做非但不能榮耀上帝，恰恰是背叛上帝，必然遭到上帝的懲罰。

由此，我對小布什要求美國的CEO們在財務報表上簽字時按著《圣經》起誓便恍然有了新的體會。原來小布什不僅要為CEO們高懸法律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還要將他們置于地獄之刀山火海的威脅之中。法律之劍再加上帝的目光，顯然要比單純的法律的作用大。

在有教堂的市場經濟里，更容易建立共同遵守的制度。原因也很簡單，擁有共同信仰的人相比于只是信自己的人更容易建立彼此間信任，從而締約。

有教堂的市場經濟相對來說還更有開放性，可以引導財富的消費，調節窮人與富人間的緊張關系。

《圣經》里說，富人要想進天堂，比駱駝穿過針眼還困難。為富不仁者不消說，他們必將受到上帝的懲罰，死后進不了天堂；就是那些愛炫耀財富的人，那些將財富用于上帝不喜愛的不當用途的人亦會受到上帝的懲罰，死后同樣進不了天堂。

但是，對于一個虔誠的清教徒富豪來說，情況或有不同。因為他的宗教信仰告訴他：獲取財富只是為榮耀上帝，對他自己來說，必須合理地使用財富，永遠保持謙卑才是上帝所贊許的美德。所以，在美國，我們看到有錢的人將財富的1/10捐獻給教堂，讓其他教民分享。我們還看到，財富排行榜上的富豪與社會捐獻榜上的排名高度重合，富人與窮人的關系根本不像中國那樣劍拔弩張。

雖然我們已經告別昂貴的計劃經濟體制，因為缺乏合理的市場倫理，卻有可能陷入人類最貴的市場體系。

現實無疑需要我們往前再多走幾步。

（諸 編摘自《寧波經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