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聞道

在中國“打工博物館”,第一件醒目的展品,就是暫住證。這個首創于深圳,流行于全國的紅色小本,在成為深圳移民文化符號的同時,在多少人的心靈上刻下了辛酸屈辱的烙印。
暫住,一個刺眼錐心的詞,本身就蘊涵著多少漂泊不定、身份不明、地位尷尬。它不僅讓人在當下低人一等,而且讓人對未來心中無底。逐漸,暫住證制度成為中國絕大多數地方政府在特定時期的人口管理方式。一位在北京打拼10多年的朋友,不僅創下了自己的國貿大業,還無償贊助了許多社會公益事業,可他至今仍是北京的暫住人口。問他對此有何感受,他直言不諱地告訴我:“很不是滋味。”
自2008年3月以來,全國先后有山東、安徽、新疆、江西、陜西等省和慈溪、長春、成都等20余個城市,廢除了暫住證制度,實施居住證制度。迄今為止,所有取消了暫住證的地方,在標榜“流動人口與市民享有同等待遇”的同時,無不設置了種種限制。比如,成都從2011年1月1日起施行的《成都市居住證管理規定》載明,持居住證的流動人口,也只在勞動就業、醫療衛生、教育等12個方面享受與市民同等的權益。從2012年10月1日起實施的《山東省流動人口服務管理辦法》,同樣廢止了暫住證制度。可改革后的政策是:“持有居住證的流動人口,將享受更多的和當地居民同等的權益和公共服務。”“更多”,有多少、有哪些?毫無疑問,在新制度面前,扔掉了暫住證,持有居住證者,仍是城市的二等居民。
面對日益尖銳的流動、暫住、留守矛盾,有學者憂心忡忡。龐大的暫住群體,是中國社會的“定時炸彈”,寧可城鎮化速度放慢些,也要扎扎實實解決暫住人口,特別是“農二代”的問題。可中國的城鎮化進程真的能松松油門兒剎剎車,把速度放慢些嗎?
2012年9月14日,以“推動科學發展”為主題的國際城市論壇在北京閉幕。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和北京國際城市發展研究院,在會上聯合發布了最新研究成果《社會管理藍皮書——中國社會管理創新報告》。報告說,人口突破13億、人均GDP突破5000美元和城市化率突破50%三大指標,標志著中國的社會需求、社會矛盾、社會熱點已到了新的拐點。專家們預測,中國的工業化、城鎮化,將不可避免地迎來15年左右的高速發展期。與此同時,社會系統性風險將不斷增加,中國社會的貧富差距,正逼近社會的容忍線!
目前,全球只有少數國家仍實行嚴格的戶籍制度,中國是其中之一。雖然從第一部戶籍制度訂立伊始,便種下了城鄉身份差異之根,但有3點是后來形成的:一是將暫住身份化、等級化,進而形成身份歧視;二是將暫住與社會公共資源配置差異聯系在一起,讓身份差異陷入利益關系的糾結中;三是復雜化,政府從管理需要出發,把問題越弄越復雜。
當初的暫住,只是戶口登記設定的7項(常住、暫住、出生、死亡、遷出、遷入和變更更正)必須內容之一,并沒有身份識別與對立的功能。其中,常住人口登記主要是掌握固定居住人口的基本狀況,而其他6項登記,則是掌握人口的增減和變動情況。
大量農民因追夢而進城打工,沖破了原有立法設定的暫住底線。政府陷入進退維谷的尷尬處境:一方面,來勢洶涌的進城打工潮勢不可擋,逐漸發展成離不開、難改變的城市構成。不僅是農民工離不開城市,城市也離不開農民工。另一方面,大量的逾期暫住者,在遷不出、離不開中,回不去、不回去、難回去,法規關于暫住期限的規定,淪為一紙空文。再一方面,政府既要保護城市既得利益者,又沒有能力去解決隨著暫住大軍涌入帶來的社會公共資源配置難題。最簡單的做法,就是將戶口登記中的城鄉身份差別延伸到常住與暫住中來。長此以往,當初的戶口登記形式便演變成一種管理制度,逐漸形成了身份差異的等級化。
嚴峻的現實擺在面前:我國城市化率雖已達51.27%,但真正擁有城市常住戶口的居民僅約31%,即還有約20%是城市暫住人口。他們雖長期在城市工作和生活,卻不是城市的主人。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只要務工收入優于務農,只要城市生活比農村更具誘惑,農民對城市的向往就沒有力量能阻止。有專家預測,在未來15年左右的工業化、城鎮化中,除現有兩億多已進城農民工及其子女,還將有兩億多農民進城。屆時,全國將有5億多人面臨農轉城、暫住轉常住、流動轉安居的問題。
毋庸諱言,在處理城市暫住人口問題上,政府也有諸多難處,當前主要有:社會保險、就業創業、子女入學、社會治安、精神生活、政治權利和居鄉留守等。但只要政府理念正確,敢于擔當,依法辦事,措施得力,問題并不難解決。
然而,“只要”不過是個美麗的假言判斷……
社保問題。我國目前初步建立的覆蓋城鄉的養老、醫療保險等社保制度,已基本從制度層面解決了居民最擔心的生老病死問題。當前,最主要的問題是矛盾轉移,從個體轉向國家,從個人轉向機構。在養老保險上,長期計劃生育形成的人口嚴重老齡化,對醫保體系的承受能力形成巨大壓力。有信息顯示,國家正擬以延期退休等方式,消化這個棘手問題。在醫保上,值得注意的不是居民過去擔心的老有所養和看病難、看病貴等問題,而是新的利益博弈對政府醫改新政的挑戰。一些醫療機構為了小團體利益,挖空心思鉆政策的空子,想方設法加大醫療合法成本,千方百計到醫保這個富礦淘金。有業內人士擔心,如果不采取嚴刑峻法打擊醫保上的不法行為,有效堵住這些漏洞,再大的金山也會被掏空。
身份平等。如何消滅身份和地域歧視,實現整個制度體系的公民身份平等。資源不足、現實困難和另一個群體的既得利益的維護,都不能成為身份歧視的理由。政府的承擔既要敢于,又要勤于,還要善于。解決問題的途徑似乎不應該是“堵”,而是“疏”。發展中的問題,當以發展的方式去解決。在農民工依法正常遷徙居住后,必然有大量暫住人口身份改變,給城市公共資源配置帶來新的壓力。無論就業創業,還是子女入學升學等,城市原住民的既得利益不能損害,新移民又要逐漸趨于平等,解決的辦法理應放在加快發展和對公共資源配置方式的改進上。即根據人口流動遷徙,加強對原有資源分配格局的重構和加強資源分配的調控,逐步實現由身份的平等過渡到公民待遇的平等。
當然,許多問題的解決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簡單。
以暫住人口子女入學升學為例,就仍有許多難言之隱。
只要暫住制度沒有被廢除,身份差異還存在,或者說教育體制的改革沒有從整個系統上激濁揚清,人為制造的學位饑餓、擇地擇校、校外補習、關聯教學升學等尚有市場,問題與困惑甚至痛苦就不會徹底消失。異地高考仍然在糾結。就在國家出臺異地高考政策后僅一個多月,北大法學院教授張千帆等30位專家,便聯合向國務院、教育部及北京、上海、廣州三地的教育部門遞交了《進城務工人員隨遷子女在就讀地參加升學考試的建議方案》,對隨遷子女的認定條件、父母條件、政策落實時間等提出新建議,同時呼吁教育行政部門盡快制訂方案,廢除招生指標和分省命題制度,建立全國統一考試、公平錄取體制,為各地學生的教育公平奠定制度基礎。姑且不論這些建議是否科學合理、切合實際,在國家高考新政出臺后這么短的時間里,專家們就以這種集體建言形式,就同一問題再次公開向政府建言,這本身就足以說明,國家出臺的政策,與社會現實還有較大差距,并沒有較好地解決暫住人口子女的高考升學之虞。
崔瑩從黑龍江來京10年,女兒隨遷在京就讀了7年。崔瑩說,她們全家都在進行一場賭博,賭異地高考政策實施時間,如“等待著赦免令的死刑犯”。當中央高考新政出臺后,她們以為賭勝了,甚至喜極而泣。可還是不放心,輾轉托人內部求證。求證的結果是,女兒暖暖兩年之內都不可能在京高考。崔瑩眼前一黑,偷偷哭到凌晨。當記者采訪她時,她滿臉憔悴,憂心忡忡地說,愿以自己的生命,換取女兒在京高考的資格。暖暖更是用針扎破胳膊,刻出血淋淋的3個字母“MDF”。這是中央民族大學附屬中學的拼音縮寫,據說,考上這個學校,暖暖就可以在北京高考了。見此情景,我們剛點燃的希望還剩下幾分?
崔瑩的擔心,進一步得到官方證實。
國家教育部部長袁貴仁,在解讀這次的國家高考新政時,強調了3個核心點:一是要積極解決,二是要有條件準入,三是要因地制宜。第一點表明態度,而第二、三點則不僅放之四海,而且放之30年、50年而皆準。我們不否認,政府面臨許多實際問題,但以“條件”“因地”為前提,這將既為各級政府執行政策留足了彈性空間,又為沒認真執行好政策、逃避責任留足了退路。針對這樣的政策,有專家直言:反對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腳,教育公平是無須討論的問題,不能人為設置條件,或因為維護一部分人在不平等政策下獲得的利益,就不顧另一部分人應該平等享受的權益。
人類已跨入21世紀,預計2012年中國的人均GDP將超過5800美元,經濟總量居世界第二。不錯,我們永在途中,發展是永恒的主題。但就整個國家而言,生存權不應該再是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如果說,在某個地方、某些人,不管是偏遠鄉村,還是城市一隅,還存在生存之虞,那一定不是經濟問題,而是政府本身的問題,即是否真正以民為本、以民為重、以民為先了。因此,隨著經濟的發展,溫飽問題的普遍解決,全面小康的逐步實現,人們,包括暫住人口的價值取向已發生轉移:由經濟轉向政治和文化,由溫飽轉向民主自由和參與表達,由渴望人權的局部性、低層次實現,到渴望人權的全方位、高層次實現。
我相信,戶籍制度的改革不只是一種自由遷徙和居住權的實現,也是幾億農民工跨世紀的長久渴望,是糾結了幾代人的煉獄之旅。解決暫住問題,雖然“前途是光明的”,但我依然有許多無法排解的憂慮與困惑。如果有一天,這些問題能真正徹底地解決,我們驀然回首,會發現,被扔進歷史垃圾桶的暫住制度,是一段多么揪心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