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多年前,圣誕節通過青年一代悄悄潛入中國,如今竟然已成為大城市一年一度的狂歡節,高潮時幾乎超過傳統節慶。從20世紀80年代偷偷摸摸地搞,到現在把整個大街擠得水泄不通,圣誕節始終是自發的。在這一天,我估計許多人一分鐘也沒有想到過上帝。中國圣誕節更像是某種新潮聚會,標新立異、狂歡、放松、發泄,也許還有對某種西方式生活的向往,與信仰沒多少關系,人們并非要皈依基督教。
濃墨重彩地營造節日氛圍已經成為一種習慣、風俗、文化,甚至施政風格。就是城市建設,也是要營造某種象征喜慶、勝利、正在過節似的高大雄偉、煥然一新的氛圍。崇尚大巧若拙、返璞歸真、素面朝天的中國傳統被夸張乖戾的符號化粉飾取代,甚至影響到藝術家。關于這一點可以看看中國當代藝術。其實,這一套早已令人厭倦,某些空洞的口號已被一些單位悄悄放棄,但一些單位依然如故。有些單位聰明,將固定要掛的節日標語做成永久性的,到時就將同一個牌子搬出來便可了事。姑且不論有什么意思或效果,單就這種營造節日氛圍的習慣造成的巨大浪費,就是難以估量的。而這樣巨大的浪費,導致的卻是人們對節日的反感冷淡。這或許是圣誕節在民間蓬勃興旺的原因,圣誕節好玩,怎么玩都行,唯獨沒有“熱烈慶祝圣誕節”這種大標語。
最近四十年,一些傳統節日逐漸恢復,但是已經失去了它們的本來面目。比如春節,人們千辛萬苦地回到家里,僅僅是為了吃上一頓。幾乎所有的節日都成了旅游活動、黃金周購物、休閑活動。節日成了假期。但是,就像圣誕節不僅僅是假期、狂歡,而確實像宗教儀式一樣。春節、中秋、端午,也不僅僅是購物、旅游、聚餐。圣誕節是慶祝耶穌誕辰的宗教節日。這一天,基督教會要舉行禮拜,唱贊美詩;天主教教堂要舉行子夜彌撒。過節就是過節,絕不是僅僅利用這個機會去購物、旅游什么的。中國的傳統節日,自有其類似宗教節日的儀式、含義、細節。這些儀式有家庭規模的、家族規模的、村莊規模的、鄉鎮規模的……繁文縟節,過節就是過節,真過節的話,在中國節日中其實也是沒有時間旅游購物的。節,《說文解字》解釋說,就是竹約。約,纏束也。以竹節的節引申出節制、管束的意思。節日,就是自我節制、管束、停頓的日子。中國的節,一般都是停下來,通過古老的儀式、細節,追思先人之德、念舊、調整與周圍世界的關系,或閉門思過,或飲酒敘舊……春節從祭祖開始,清明思念祖先,端午紀念成為仙人的古代詩人,中秋懷念親人……所有的節日都是要回到對先人、歷史、經驗的紀念、沉思上。
誰說中國人不講形而上?中國的形而上(天)蘊含在當下的人事、細節、儀式中。為祖先靈位上香,不就是哈姆雷特所謂的“我們是誰,我們從哪里來”嗎?親人聚餐,噓寒問暖,正是討論“我們到哪里去”“今后要怎么辦”的時刻。我至今記得少年時,每到春節,貼好父親撰的春聯,放過炮仗,給父母磕頭之后,父親總要把家譜、家族的故事一一道來,那意思一般都是:我家祖上清白做人的家風,不要到你這一代失傳啦。
節日是一個民族的根基,失去了節日的民族如同失去了圖騰的流浪者。竊以為,僅僅將傳統節日法定化還不夠,還要恢復節日的風俗和內涵,這需要全社會對節日的反思和重建。比如,如果所有的城市設計只考慮如何購物,如何賣房子,如何開汽車,而不考慮歷史和文化,城市必然膚淺乏味。曾經聽一位西方設計師說城市設計,他第一考慮的是教堂的位置。在臺北,我發現這里的傳統節日過得有聲有色,莊嚴中正,因為市中心的龍山寺一直都在,那是臺北人氣最旺的地方。
圣誕節是慶祝耶穌誕辰的宗教節日,在西方,把這個節日僅僅當做購物狂歡時間的只是少數的拜物者。
(海 客摘自《南方周末》2013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