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志軍

2007年2月,我病倒了。醫生在我的顱內發現兩處病灶,疑為腦瘤。兩天后又在我的左肺發現腫瘤,由此診斷“肺癌、腦轉移”的概率為98%,也可以說是“肺癌晚期”。醫生當時認為,我活不過3個月。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我和我的家人都懵了。有生以來第一次與死亡如此接近,真切地感受到一個癌癥患者的恐懼和絕望。
靠著妻子的攙扶,我搖搖晃晃走出家門,就像所有癌癥患者一樣,開始了慕名投醫的漫漫路程。
忍耐了兩個小時的路上顛簸和頭暈目眩,又花了300元掛上專家號,我們終于獲得機會面見這位專家。盡管是個“特需門診”,卻沒有誰來給我們約定一個準確時間,所以還要經過一番漫長的等待。在昏暗之中耐心等了3個小時,終于在下班前的最后幾分鐘見到“主任”。
他只看了我一眼,便把注意力集中到我的核磁共振膠片上。我強打精神,試圖敘述我突然發作的癥狀,可是很快發現他對我的話不感興趣。他的熱情似乎只在向他對面的年輕醫生侃侃而談,年輕醫生則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這種感覺很快影響了我的心情,讓我疑惑。我能理解由于病人太多,所以醫生只能讓病人排很長時間的隊,看很短時間的病,但我不能理解他們怎么會如此不在乎病人的心理感受;我能理解醫生因為見多不怪而產生的不耐煩和冷漠,但我實在不能理解,為什么他們只知道那些儀器、膠片和檢查報告,而完全不顧及病人的身體癥狀;德高望重的醫生門下理應高徒滿座,他們利用臨床病例來教導弟子也是必不可少,可是我很難想象,他們既然已經與病人“特約”自己的時間,并且為此收費,竟又不肯把時間專用在病人身上。
告別“主任”時天已大黑,我們得到的僅僅是一張專家門診掛號費發票,以及一篇演講、一個“?”和一個模棱兩可的“待除外”。我們沮喪地發現還是在原來的起點上踏步,既不能確定自己得了什么病,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把家里的賬單、存折、信用卡全都找了出來,半睜半閉著眼睛把密碼一一寫在紙上,收拾停當。老婆一向不問家里錢財,也不知道我究竟掙了多少錢,又放在什么地方,所以我想,如果我走了,得讓她能夠找到。
做完這些以后心里稍感輕松,感覺自己今生已經了無牽掛。如果說還有什么遺憾,那就是在過去的歲月里沒有用更多時間和他們母子二人待在一起。結婚25年來,我們一直聚少離多,可我竟從未把這當一回事。人總是不在乎自己擁有的東西,要等到失去的時候才知道珍惜。
上海華山醫院神經外科主任周良輔教授建議我再對腦部做一次核磁共振掃描,但是必須加上“波譜”。他解釋說,這是國外的一項新技術,有助于確認顱內腫物的性質,甚至還能更準確判斷它與肺部病灶是否有關。
波譜掃描的檢查報告至少還要等上3天,我們意外地收到來自歐洲的消息。當大夫的妹妹告訴我,對于我的病,國外專家的看法和國內專家并不完全相同,至少沒有那么悲觀。
國外的專家認為,仍有進一步確診的必要。由于沒有見到病人,他們看到的只是我寄去的全部腦部膠片,又認真傾聽妹妹轉述我的發病經過,對他們認為很重要的細節反復詢問,然后回到那些膠片旁,重新查閱。他們甚至不認為這是一個正式診斷,他們極力建議在中國重新來一次會診,要請最好的醫生。
妹妹當即決定從布魯塞爾趕回北京。到北京后,她直接去醫院,拿到波譜掃描膠片,又到京城最大的書店,買來專門論述波譜掃描技術的書。一個上午的求醫經歷讓她失望,現在她決定依靠自己。整個下午和晚上,她都在閱讀這本書。書比磚頭還厚,很難讀,但她很快弄懂了其中要害。她把我的膠片一一展開,攤在床上,仔細比照,結果發現,這項檢查還真的有助于判斷顱內病灶的性質,跟周良輔教授說的一樣。
“所有的征兆都顯示,良性的可能性大。”她在電話里對我說。
“你相信誰呢?”妻子問我。
“當然相信我妹妹。”我回答。
“你不會是只想聽好話吧?”妻子再問。
“不!”我說。
我接著述說我的理由:我不懂醫,但我了解妹妹。她在腦神經醫學領域里不是行家,但她是糖尿病方面的專家。最重要的,她是一個肯接受新事物和善于學習的人。過去20多年,她以治學嚴謹和對糖尿病卓有成效的治療獲得了同行尊重。在這件事上她投入的不僅是智慧和專業學識,還有感情和責任心。那些專家只不過投入了他們的時間——短暫的、以金錢來計算的時間,而妹妹投入的是全部心血。她也有可能犯錯誤,但她犯錯誤的概率一定要比那些專家小。
給自己一個選擇的機會。在接下來的一周里,我忽然意識到,這一點是我成功獲救最重要的環節。
我這樣說有個原因,大多數癌癥病人,還有他們的親人們,從一開始就放棄了自己的判斷力和選擇權。醫生說什么就信什么,結果一步步地走向一條錯誤道路。
要不要讓醫生鋸開我的腦袋?這真是迄今為止我生命中最困難的決定。醫生讓我“不要耽誤最佳的治療時機”。所謂“最佳治療時機”,就是不能再等那腫瘤滋長哪怕一分一毫,因為它隨時可能壓迫腦干神經,讓我即刻完蛋。
可是我們仍然不能完全相信醫生的預見。因為我們意外地發現,腦瘤沒有像醫生預言的那樣迅速長大。
最新的核磁共振檢查報告上面寫著,我的顱內腫物約2.2厘米×1.9厘米,而前一次檢查的結果是2.5厘米×2.3厘米。
兩次檢查間隔17天,從2.5厘米到2.2厘米,這變化相當細微,我卻近乎偏執地相信它意義重大。
“能不能證明它正在縮小?”我指著那一沓膠片小心地問醫生。
“不能!”醫生的回答很干脆,看著我的眼神明顯表示這是一個外行的問題。他們解釋說,核磁共振儀器是依據斷層掃描的規則工作,每一斷層間隔為0.5毫米。每一次掃描不可能在絕對相同的斷層上。由于病灶本身是個不規則的球狀體,所以不同的斷面完全可能讓影像直徑出現幾毫米的差別。
醫生把這種現象解釋為儀器的技術誤差,從科學上講無懈可擊,也讓我又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諱疾忌醫。
就在這左右兩難的糾結中,我隱約感到其中有些東西被忽視了。
“但是,”我頑固地尋找著問題的焦點,“能不能證明它在過去兩周沒有長大?”
“應該是沒有長大!”醫生這次回答得也很痛快。
我眩暈的大腦忽然更快地運轉起來,里面浮現出一個外行的邏輯:如果醫生的預言不差——顱內腫瘤屬于惡性并將迅速長大,不可逆轉,3個月內威脅腦干神經,導致死亡,那么,17天之后的這次跟蹤檢查應當顯示它更大了呀,可現在,它竟“沒有長大”!
既然它沒有長大,那么,根據同樣的邏輯,也就有可能不是惡性腫瘤。
我知道這些不足以推翻醫生的診斷,但我看到了希望。或者說,它給了我一點幻想,就像漆黑夜空中隱約閃爍的一顆星辰。
我的身體正在發出微弱卻清晰的信號。與兩周前相比,目前我的種種不適——頭痛、眩暈、視覺模糊、眼球震顫、重影、畏光、失去平衡等與顱內病變相關的癥狀,并沒有更嚴重。這與最新一次檢查結果相吻合。
多日來和醫生打交道的經歷,已經讓我產生一種直覺,也可以說是一種信念:我必須把生命掌握在自己手里。
為了證明這個想法是出于冷靜和理性,而不是諱疾忌醫,我同意3周后再做一次檢查,以確保對身體變化的最密切的跟蹤。妻子堅決地和我站在一起,“無論你做出什么決定,我都支持你。”
那一天,我和家人共同做出決定:暫時擱置醫生的“立即實施顱內腫瘤切除手術”的建議,繼續觀察3周,等待下一次核磁共振掃描的結果,當然也包括細致入微地體會自己身體的變化。
一天晚上我們得到消息,上海華山醫院的周良輔大夫來到北京,他知道我已按他的建議完成波譜掃描后,同意為我再做一次會診。周大夫推翻了自己早先認為是腦轉移瘤的診斷,在仔細分析了波譜掃描膠片之后,他得出了新結論:顱內病灶不像是腫瘤,有可能是一種罕見的炎癥!
2007年從夏到秋的一段時間,我驚訝地發現我腦瘤的癥狀減輕了。這一段時間進行的復查表明,顱內病灶正在緩慢地縮小。在如同重生般的體驗中,我感覺到,癌癥治療體系有可能存在致命的弊端,而我們對癌癥的認識也存在致命的偏差。這兩個致命加在一起,會讓生的希望變得渺茫。
一些醫學專家指出,“用藥不當”大范圍地存在著。其中一位認定,“目前癌癥病人符合規范用藥者僅為20%”。另外一位則指出,“有90%以上的癌癥患者沒有得到良好的治療方案”。
這些數字令我震驚,癌癥患者中竟有如此多的人不是死于自己的疾病,而是死于自己的恐懼和不正確的治療。
看來,我們最大的不幸不在于遭遇癌細胞的侵襲,而在于被中國式的癌癥觀念包圍著,同時還接受著中國式的癌癥治療。這種醫療環境正在造就一個悖論:醫學越發達,越會剝奪患者的主動性和判斷力,越會造成病人的恐懼和錯誤。
2009年春季的一天,我遇到社區衛生站的老護士長。說起我的病,她不禁大驚:“你現在還活著,真不容易。別人像你這樣的,早死好幾回了。好好珍惜吧!”
死,是我們的歸宿;生,只不過是我們走向死亡的路途。在經歷了與死神的對話之后,我對死亡的理解變得達觀和通透,我的生命也變得更加豐富和從容。
我想這就是所謂“向死而生”吧!
(阿 翔摘自湖南人民出版社《重生手記》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