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

1949年以后,蔣廷黻這個名字對我們是陌生的。1949年以前,他在學界、政界都是一個非常著名的人物。他中等身材,長著中國人的團圓臉,由于思路敏捷而顯得英俊瀟灑。他是歷史學家,以主張史學改革名噪一時,是公認的中國近代外交史專家和這一研究領域的開拓者。他著作不多,其中影響最大、流傳最廣的是他在1938年花了兩個月時間,“對我國近代史的觀感”所作的一個“簡略”的“初步報告”——《中國近代史》,正是這本小書奠定了他在中國近代史研究領域的學術地位,也折射出他那一代沐浴過歐風美雨的學人對民族前途、命運的憂慮與思考。
蔣廷黻1895年12月7日生于湖南寶慶(今邵陽)一個薄有田產的農家,從祖父一代起,就兼營鐵器鋪。他6歲喪母,但受到了繼母的善待。父親“很有經商的天賦,而且是一位民間領袖”,經常為鄉里鄰居“排難解紛”。對他早年人生歷程影響最大的是他的二伯父,這位二伯父決心要他“努力讀書,求取功名”,安排他到教會學校上學。
1912年,17歲的蔣廷黻只身赴美,1914年至1918年在俄亥俄州奧柏林學院就讀,主修歷史學,獲學士學位。1919年在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就讀,1923年獲哲學博士學位,4年中接受了作為“新史學”基石的進化史觀。
1923年,蔣廷黻學成回國,在南開大學任歷史系教授,得到了張伯苓校長的賞識和支持。南開6年為他奠定了中國近代外交史乃至近代史研究的基礎。
1928年,羅家倫出任清華大學校長,親自到南開邀請蔣廷黻來領導清華歷史系。蔣對南開依依不舍,沒有答應去清華,羅便坐著不走,熬了一夜,蔣終于答應了。
蔣廷黻剛到清華時,曾找公認的漢代史權威楊樹達先生教漢朝歷史。他說:“楊教授,你能給學生和我正確扼要地講一講漢代400年間都發生過什么事,漢代重要的政治、社會和經濟變化如何嗎?”名聞天下的楊先生居然面有難色,表示自己從未想過這些問題,書中沒有討論過。
留美11年的蔣廷黻吃驚地發現,西方的史學經過長期積累,早已形成一套大家共同接受的歷史研究體系,但中國的史學只有豐富的史料,對歷史缺乏整體的理解和共同的規范。每個人都是專家,研究都是從頭開始,往往重復別人的工作,進步有限。他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大膽發掘、起用一批年輕有為的學者如張蔭麟、吳晗等開新課。
他在清華6年先后兼任歷史系主任、文學院院長等職,在他的領導下,清華大學歷史系改變了“治史書而非史學”的傳統研究方法,隱約形成了與王國維、陳寅恪迥然不同的另一個新的清華學派:重綜合、重分析、重對歷史的整體把握。他本人就是這一學派的身體力行者,薄薄的一本《中國近代史》,將史料都吃透了,融合在他對歷史的獨到看法之中。美國著名的中國問題專家費正清回憶,1932年初次見到蔣廷黻時,蔣才36歲,卻“已經執中國近代史研究之牛耳”。
但蔣廷黻并不是一個埋頭書齋、不問世事的知識分子,他心目中的理想人物是那種敢于擔當、敢于犧牲、敢于行動的經世之士,比如曾國藩。他感到惋惜的是曾生得太早,對西方文化、現代化不甚了解。他認定,知識分子要做現代人,而現代人是動的,不是靜的;是入世的,不是出世的。
“九一八”事變后,國難當頭,蔣廷黻常常與胡適、丁文江、傅斯年等英美留學歸來的自由知識分子聚在一起,討論國事。在他的推動下,1932年5月他們創辦了著名的《獨立評論》周刊。幾年間他一共在《獨立評論》發表了60篇政論,有些同時還在《大公報》發表,這算是他書生議政的時期。
1933年12月,蔣廷黻發表了《革命與專制》一文。面對大大小小的軍閥割據,連綿不絕的內亂,國不成國,他從歐洲近代歷史演進中,發現了西方現代化的兩部曲:第一是建國,建立集權的中央政府和統一的社會秩序,第二才是用國來謀幸福。
以1935年12月為界線,蔣廷黻的一生大致可以分為兩半。前半生是歷史學家,后半生棄學從政。晚年時,一位畢生做學問的老友毛子水問他:“廷黻,照你看,是創造歷史給你精神上的快樂多,還是寫歷史給你精神上的快樂多?”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現在到底是知道司馬遷的人多,還是知道張騫的人多?”命運似乎和他開了一個大玩笑,他大半生試圖創造歷史,并沒有留下什么值得一提的政績,而不經意間寫下的一本小冊子《中國近代史》,卻在某種程度上成就了他做司馬遷的夢想。
1935年末,蔣介石親自兼任行政院院長,任命非國民黨黨員的蔣廷黻擔任政務處處長。
上任不久他曾寫信給美國的費正清,“就生活而論,我更加喜歡當教授。當我回想起與充當教師有關的悠閑的生活、書籍和著作之際,有時我不禁潸然淚下”。然而一個大學教授,從書生議政到書生從政,即使想重操舊業也幾乎沒有可能了。好在他認為做官只是盡一個公民的責任,為國家服務罷了。他之棄學從政絲毫也沒有裝腔作勢、半推半就,就如他當初進清華時一樣,他進政府也大刀闊斧地倡導改革。短短3個月中,他對政府部門的結構做了一番研究,發現機構臃腫、疊床架屋,大大影響了行政效率。蔣介石要他拿出改革建議,他擬了一份精簡機構的方案,卻遭到官僚、政客的激烈反對。他仿照西方的做法,提出征收所得稅時,必須以真實姓名登記財產。為此他到處游說,但無人響應。曾與蔣廷黻在聯合國共事過的外國外交官這樣評價他:“他是一個簡單的人,不復雜的人。他像一頭牛,充滿著笨勁,一直往前沖,眼睛只往前看,這使他能夠排除萬難而達到他的目標。這是他的可愛之處,也是他成功之處?!?/p>
蔣廷黻不隨波逐流,不同流合污。他至死都不愿加入國民黨,還發表過許多批評國民黨腐敗和政策失當的言論,始終堅守了一個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