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眼淚和母親的微笑

父親49歲患病前，我從沒見他流過一滴淚。即使祖母去世，二哥被水淹死，也沒見父親流過一滴淚。

父親的身世很凄苦，6歲喪父，9歲母親改嫁，自己跟著祖母相依為命，直至我的母親出現，他的痛苦人生才有所好轉。然而，父親自患病動過第一次大手術后，他那顆堅強的心轟然倒塌，變得小女人起來，遇事淚水漣漣——看個稍微有悲劇色彩的電視劇，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看到誰家女兒出嫁或老人歸天，就傷心流淚得像那家的人……父親病前病后判若兩人，我們做子女的真是琢磨不透。

母親在父親患病前，是個柔弱的農家女子，面對貧窮的家境和鐵石心腸的父親，她遇事常以淚洗面。祖母去世，她哭得像親閨女；二哥被淹死，她傷心得肝腸寸斷；尤其在父親患病那年，家中接連禍事，打擊得母親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那年，父親躺在手術臺上，家中的搖錢樹老母豬因難產，一窩18頭崽全部夭折；20畝剛揚花結穗的稻子，因母親誤用了農藥，顆粒無收……那段天要塌下來的日子，我們兄妹幾個做了分工，哥姐去醫院照料父親，我和弟則在家看著默默流淚凝視農藥瓶的母親。或許母親不忍丟下未成年的我們和病中的父親，待父親出院回家養病，母親像變了個人似的，臉上整日盈滿了笑容，還時常和苦著臉的父親開玩笑。母親陡然的心情變化，令我們兄妹甚是疑惑。

因父親的病，以后的生活中，父母互換了角色。大哥高考以三分之差名落孫山，父親去學校接他，一到家，父親陪著哥哭成個淚人兒，嚇得我們連大氣也不敢出。母親從農田里回來，看到我們哭喪著臉，一問情況，隨即滿臉微笑勸哥，落榜了又不是天塌下來，上不成大學，就去學手藝，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后來，大哥學了縫紉，自辦了工廠，生意日漸紅火。

姐出嫁那天，父親最傷心，整場喜事他哭得像個孩子。姐夫家家徒四壁，父親怕姐嫁過去吃苦。母親卻笑聲朗朗，一邊照應客人，一邊拿父親開玩笑：“老頭子，哭吧哭吧，你哭得越傷心，女兒將來越發財！”父親見母親還有心情說笑，當時就哽咽，“閨女到婆家，日子如何過呀！”母親上前拍拍父親的后背，微笑著安慰，“老頭子，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們年紀輕輕，有手有腳，日子會過好的。再說，他們現在的家境比起我們逃荒時，好了若干。我和你逃荒還把兒女養育成人，他們日后定會把日子過得如芝麻開花節節高！”幾年后，他們的日子過得真如母親所言，不但在鎮上買了新房，還開了門市。

看著年老的父母，一個遇事愛哭，一個逢事微笑，我一直以為是父親的病才導致他們不同的心態。父親對人生悲觀，整天流淚；母親樂觀開朗，整日微笑盈面。直到有一天，母親因心臟病住院，我才得知父親流淚、母親微笑背后的秘密——

陪護的父親握著仍在昏迷的母親的手，埋著頭，對我說：“自我患病后，你媽支撐起這個大家庭真不容易呀！我這輩子欠你媽太多了，你們對你媽要多盡些孝心呀……”母親醒來，一時不見去打開水的父親，頓時囁嚅道，“我這身體不礙事，快回去把你爸照應好，他是家中的一棵大樹，不能倒呀！只要他健在一天，我比什么都開心！”母親說著，眼窩里蓄滿了淚水……

父親的眼淚，緣于對母親的感恩之情而流；母親的笑容，全都為父親的健在而綻放！那一刻，我淚流不止，醍醐灌頂——父親的眼淚和母親的微笑，原來一直在向我們闡述一份相濡以沫，終身相伴，慢慢變老的樸素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