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語

藝術家，從來分幸運和不幸兩類。一般而言，過于幸運，對于藝術家會是腐蝕劑；艱難困苦，玉汝于成，從另一方面則會讓藝術家因不幸的磨難而將藝術之路走得更遠些。

龐薰琴先生屬于這樣一類的藝術家。

龐薰琴先生是我國老一輩的油畫家，年輕時和徐悲鴻、常玉等著名畫家同時期到法國巴黎留學，學習油畫，并與他們齊名。他可謂學貫中西，有著西畫和國畫的雙重實踐，并對于服飾裝潢有著獨到造詣的藝術家和工藝美術教育家，解放后，曾首任中央工藝美院副院長。不過，龐先生命運趕不上徐悲鴻，1957年被打成右派，撤銷了他的中央工藝美院副院長的職務，降兩級的處分，在清華大學萬人和工藝美院千人批判大會之后不久，他的妻子也是我國老一輩油畫家丘堤去世了。從此，淪落為打掃廁所的清潔工，開始了他孤獨人生，度過他人生最艱難痛苦的時期。

晚年的龐薰琴先生寫過一本自傳，其中有這樣的兩行字：“1964年。畫油畫：《紫色野花》。花是從花店地下撿回幾枝被棄的爛的花，取其意進行創作的。”

面對這兩行字，我讀過好多遍，每讀一次，心里都發酸。“地上”、“被棄”、“爛花”，這樣三個緊連在一起的詞語，呈遞進的關系，猶如電影里的一個由遠推近的特寫鏡頭，讓我看到這樣幾枝委頓的殘花敗葉，一點點的彰顯在眼前而分外醒目。這樣在花店不值一文錢的花，這樣在一般人眼里不屑一顧甚至會不經意踩上一腳的花，對于一個畫家，特別是在失去了創作的機1XPpihDafpiYWhCLBKrBkYAu1zvGTpx2ARvSq/4D3x0=會卻渴望繪畫的敏感的畫家，卻是如獲至寶。龐先生將這樣“爛的花”稱之為“野花”。他以自己的創作，賦予了這樣路邊拾來的花以新的生命。野花，可以被拋棄，被遺忘，被鄙夷，但卻也可以充滿旺盛的生命力，慰藉自己，并慰藉他人。

一個著名的畫家，又重回年輕窘迫的巴黎留學時光，沒有錢，更沒有機會，可以讓他面對鮮花寫生創作，而只能從花店地下撿幾枝被棄的爛的花回家，悄悄地寫生創作。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腦子里都浮現這個畫面。不知道，那一天是黃昏還是清晨；不知道，龐先生看見了花之后，想上前去撿時是有些羞怯，還是沒有絲毫的猶豫。我想，如果是我，首先，我會敏感地注意到地上有落著花嗎？即使是凋敗卻依然美麗的殘花？其次，我會有勇氣不怕別人的冷眼甚至呵斥，上前彎腰拾起花來嗎？

也許，這正是龐先生區別于我們的地方。他以一名畫家對美的敏感，對藝術的渴求，對哪怕是艱辛生活也要存在于心的希望，才會看到我們司空見慣中被零落被遺棄甚至被我們親手打落下的美好的東西，才能和地上的殘花有了這樣意外的邂逅。

同時，他畢竟會畫畫，畫畫是他的本事，更是他的追求。什么時候，任何人，都無法剝奪他手中的畫筆，他可以在用他特有的方式讓活下去有了勇氣和信心，讓繪畫不僅僅屬于展覽會或畫廊乃至畫框，而屬于生命。因此，這樣的邂逅，便不只是同病相憐，而是一見傾心，是彼此的鏡像。

晚年的龐先生畫了大量的花卉，《雞冠花》、《美人蕉》、《窗前的白菊花》、《瓶花》都被中國美術館收藏，67歲生日之作《瓶花》還曾經參加巴黎美展。這和他前期巴黎時重視人物與景物的現代派風格濃郁的畫作大不相同。不知道別人會如何解釋這一現象，我以為這和1964年他在花店的地上撿回幾枝被棄的爛的花，有著密切的關系。從那時以后，他似乎心更加柔軟纏綿，甚至他路過崇文門花店看見地上的幾朵無人問津的草花，也花了幾角錢買回來，放大作畫。

每當我想起龐先生的這幅畫，總忍不住想起法國作曲家拉威爾曾經作過的一支叫做《花之語》的樂曲，曾經是芭蕾舞曲，又曾經被改編為管弦樂曲。如果花真的能夠說話，我相信，這幅《紫色野花》便是龐先生最好的心曲。

（趙十九薦自《羊城晚報》）

責編：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