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東方情調的浴室”

歐洲人，尤其是西歐，說起“東方情調”來，就愛恨交加。

希臘人跟波斯打過仗，羅馬人在安息人和埃及人那里吃過苦頭，十字軍東征時跟西亞人大打過一場，土耳其人又把東羅馬帝國給滅了，占住東地中海，逼著歐洲人往西渡太平洋，之后俄羅斯人也讓歐洲人不舒服……因此，歐洲人總覺得，東方就是龐大的、專制的、恐怖的，但又豪奢的、荒淫的、華貴的。再加點兒神秘，就有了。

最大的誤區，莫過于洗澡這事情。歐洲人總把土耳其浴，描繪到神乎其神又荒淫無比，真真是一邊嘲罵一邊垂涎。比如，19世紀上半葉最重要的畫家之一安格爾先生，對此尤其鐘愛。28歲上，他畫了著名的裸背女郎，但一念不忘，到82歲，還把這裸背女郎，連同無數裸女，一起放進他的大作《土耳其浴室》里頭。這是土耳其浴的活廣告。那會兒，土耳其浴，連同土耳其咖啡、土耳其煙斗，一起作為“東方宮廷的豪奢享受”。但實際上，土耳其浴沒什么了不起的，無非是蒸汽浴室、冷浴室、按摩、冷水放松——這些東西，早在羅馬時期就有了。

熱浴室、暖浴室、冷浴室，學希臘圓池蓄水。早在龐培城被火山吞掉之前，浴室里已經有馬賽克和壁畫了。慣例是先冷水、再暖浴，最后熱浴室。羅馬時期的浴室學希臘，設有中庭。年輕人能在這里散步、鍛煉、坐躺聊，一如現在的健身房。另外，羅馬帝國晚期，浴室里已經挺流行安個蒸汽浴室了。

真正把這一切差距拉開的，是中世紀時節。富人可以在家里拿碩大的木澡盆洗浴，百姓家居備不起浴室，得找公共所在，保證了公共浴場的參與度。可是中世紀列國混戰、城邦林立，招兵買馬猶且不足，哪個君王肯太平盛世的，給你琢磨洗澡的事？而且，基督教規森嚴時，對赤身裸體很是敏感。恨不能讓天下人都穿身黑袍進浴池。加上世風日下，浴場里慢慢混進了風月女子，更是讓浴場聲名敗壞。當然，給這一切做出決定性貢獻的，還有偽科學家。

眾所周知，現代醫學體系建立前，醫生們普遍愛望文生義、胡思亂想。許多醫生認定灰塵可以保護皮膚、洗澡會破壞身體免疫系統，好像污垢是盔甲，可以讓疾病望而卻步似的。中世紀時保暖設備不佳，又沒有完備的衛生觀念，許多人洗完澡后著了涼會咳嗽噴嚏，，偶爾還會傳染皮膚病。醫生們望文生義，虛構出許多神話。比如，洗澡會讓人體質虛弱，風邪內侵。比如，要侍奉上帝，就不能嫌棄塵世的泥土。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導致整個中世紀，歐洲西邊都臭烘烘的。西歐因為要跟東羅馬帝國叫板，越看東羅馬帝國學希臘羅馬洗澡，越是較勁反對，認為洗澡不僅容易致病，還淫邪猥瑣——

文藝復興時期，希臘和羅馬許多舊俗被揀起，意大利人近水樓臺，開始效仿羅馬帝國先輩洗起澡來。而且當時教會也開明了些，肯承認人類的衣服和樣貌，能夠反映靈魂的姿態——說直接點，一個人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靈魂也多半不堪入目，上帝看了就想把他扔地獄；頭臉干凈了，靈魂自然清明，上帝看了也喜歡。當然，醫生們還是不忘搖唇鼓舌。直到18世紀末，醫生都不鼓勵洗全身澡——要洗就洗吧，可是只能洗大家看得到的部分，比如耳手腳臉脖子。溫泉熱水對身體的影響被醫生們重視起來，但還被當作治療的手段，不能當日常保健。比如英國史上第一音樂家亨德爾，一度癱了，被送去德國亞琛泡溫泉，恢復了，覺得上帝顯靈，出于感激，寫了著名曲子《彌賽亞》；比如法國大革命時，“人民之友”馬拉有皮膚病，只好在浴池里工作，結果也就被人刺死了；大衛據此畫出《馬拉之死》時，被認為有希臘羅馬的古典遺風，不能不說占了洗澡這事兒的便宜……簡單說，對希臘和羅馬文藝的重新發現，讓大家逐漸達成以下共識：看得到的地方，洗洗不妨；大家看不到的部分，就臟臭著吧——為了健康！

不信基督教的地方，這時候就幸福一些，比如奧斯曼土耳其人在伊斯坦布爾，建了無數的公共浴室。伊斯蘭教徒很重干凈，做禮拜前一定要洗干凈身體，不能臭氣熏天去跟真神安拉對話。一個穆斯林一天要做五次禮拜，洗澡之頻率可想而知。17世紀，伊斯坦布爾的浴室有168個之多。基督徒一邊皺眉感嘆，說異教徒真是混蛋，活該早死，一邊也暗暗納罕：他們洗澡那么勤，也不見免疫系統被破、天天百病纏身啊？上帝保佑他們？可他們是異教徒，不可能啊！——直到19世紀，科學也昌明了，大家知道衛生狀況和健康狀況成正比了，歐洲人才急急忙忙的洗起澡來，還倍感欣慰：啊，這土耳其浴的異國風情啊！

——實際上，這里的東方浴室情調，一半是臆想而來。土耳其浴不過就是羅馬式浴場的現代版，西歐人只是隔了千年，又揀回了當年的手段。這有些像現在中國人飲日本抹茶，看京都建筑，覺得東瀛風味煞是動人，卻常忽略日本茶風建筑，大半來自唐朝，只是隔了多年，又經歷種種兵災戰劫，猛然間回頭，錯認故鄉是他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