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天堂

路小倩接到電話時嚇了一跳，此時已經是午夜二點多了，她顧不上許多，匆匆開車出門。她有三個熟食加工場，都是在僻靜的小區里，剛接到電話，得知有關部門連夜查封，已經封了兩個，當她趕到第三個加工場時，只來得及把東西和人轉移出來。

現在沒有妥當的地方安排，路小倩只好把東西都放到了她別墅后面的車庫里。人手不夠，她只好親自幫著搬，弄得兩只手上滿是血污。眼看天快亮了才收拾妥當。她鎖好車庫門往回走，剛到門口就見兒子小谷站在那里，愣頭愣腦地問：“出什么事了？”

路小倩沒好氣地說：“睡吧，沒事！”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什么，路小倩總覺得自從兒子來后她的生意就不順了。

她近幾年一帆風順，賺了很多錢，車和房子都到位了。她每天照顧生意之余做做美容，打打麻將，生活很是滋潤。可是就在前幾天，老家的表姐忽然來電話，說她的兒子小谷要過來投奔她。路小倩著實頭大了一回，這個兒子生下才一年她就和第一任丈夫離婚了，頭兩年她還想著孩子，后來經過又一次失敗的婚姻，結婚離婚創業，小谷早已經淡出她的生活，現在兒子突然上門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見到小谷時，路小倩幾乎驚呆了，她不知道原來十六歲的男孩子就是一個小男子漢，看著小谷方方正正和他的父親如出一轍的臉，路小倩瞬間就凌亂了。

小谷學習不好，現在不能繼續讀書，路小倩就打算給他找個地方學技術，暫時將他接進自己的小別墅。小谷被新環境嚇到了，呆呆地跟在她的身后，一言不發。

等到晚上路小倩拖著疲憊的身體躺到床上時才想起來，小谷沒叫過她一聲“媽”，從那以后也沒叫過。

路小倩洗完澡就開始盤算，冰柜裝東西有限，現在要快些把積在手中的半成品出手，不然麻煩就大了。她翻來覆去半天睡不著，干脆下樓叫人開工。現在也顧不了許多了，她要親自上手。

正忙亂著，突然聽門口有聲音，她抬頭正迎上小谷驚慌的臉，路小倩沒好氣地說：“你看什么！快上樓去。”小谷急忙跑開了。

走到樓上時，小谷已經把早飯做好了。路小倩惡心吃不下，就喝了兩口豆漿。小谷小心翼翼地問：“你們在加工熟食？”

路小倩冷冷地回答：“是的。”

小谷又問：“這樣做不太衛生吧？”

路小倩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懶得跟小谷解釋。

小谷不識趣地接著說：“我看報紙上說，有人加工熟食為了降低成本用有害的添加劑，這樣不好的。奶奶活著時總跟我說，人要做善事才能進天堂……”

路小倩堆積了一夜的火氣終于爆發了，她把手里的杯子往桌上一頓，嚷道：“嫌老娘賺的錢臟就不要花！我累死累活還輪到你挑三揀四了！你奶奶好，怎么那么早就進天堂了！把你個累贅丟給我？”

小谷嚇得臉色蒼白，一句話不敢說，溜進了廚房。路小倩飯也不吃回房間生氣去了。平心而論，小谷的奶奶是個好人，當年對她也不錯，天天念叨要積德行善，想來小谷耳濡目染。可是她哪里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狠才能生存，就像她路小倩，如果不是一路狠下來，只怕現在給人當保姆都沒人要。

因為風聲太緊，路小倩只能削減了人手，自己動手，把這批貨弄出去再說。最可恨的是小谷一點幫不上忙，不管怎么說，他都不肯去車庫，后來索性躲出去，一天不見人影，到很晚才回來。路小倩忙得焦頭爛額，也沒時間理會他。

這天早上難得母子二人碰了一個面，小谷吞吞吐吐地說：“我找到一個技工學校，想學點東西，能不能給我點學費？”

路小倩正想打發他出去，樂得拿出兩千元買個清凈。小谷拿到錢拎著行李就走了。看著他的背影，路小倩心里一疼，這小兔崽子一次都沒叫過媽呢，這錢是白花了。

風聲過了，路小倩的加工點又重新開始日夜趕工。朋友給她出主意，弄了一個有證的熟食店做障眼法。其后小谷打電話來要生活費，路小倩就讓他來店里取，小谷拿到錢沒有馬上離開，在店里待了半天，還幫了點忙。路小倩的心里竟然覺得十分欣慰。

隨后的日子，服務員經常說，小谷有時會來幫忙，路小倩想，這孩子總算還有良心。這天她打了一會兒牌，覺得有點累，就開車出去走走，正路過她那家店的路口，突然看到前面人山人海的不知圍著做什么，她的心一緊，忙停車過來看情況。

這一看不打緊，路小倩的心都冷了，原來是有人舉報，工商部門聯合電視臺來查熟食一條街。就在昨天，路小倩剛買了兩袋亞硝酸鈉也就是俗稱的工業鹽，這要是被工商局拿到手，只怕這個店的心血要白費了。

就在她猶豫要不要過去時，只見一行人已經從她的店里出來，進了隔壁的店，沒有什么異樣。她溜進去，見店里服務員神態自若，她當沒事人一樣進了后廚，見裝亞硝酸鈉的袋子已經打開過了，不由得奇怪。服務員跟過來解釋道：“剛來查過了，說這兩袋食鹽質量不好，不過不算違禁。”

路小倩長出一口氣，又十分不解，難道自己的運氣就這么好，連老天爺都幫她，明明買的是工業鹽，交貨錯給了食用鹽？她還在胡思亂想，服務員過來說，芒硝找不到了。路小倩沉吟一下說：“先不要用這些東西了，現在查得緊，我們得注意點。”路小倩不放心，天天盯在店里。

因為熟食街被徹查的事上了電視，很多被封的店面一蹶不振，幾家幸免于難的店則格外受青睞，路小倩的店門庭若市，每天的銷量驚人。

不過這次她學乖了，要求真材實料，沒想到成本增加了，利潤還是很可觀。她趁機把旁邊兩家店面盤下來，小谷沒事就過來幫忙，倒也相安無事。

這天路小倩正在店里忙，突然有人叫她，她愣了半天才想起來是老家的表姐，急忙拉著出去吃飯。表姐是個爽快人，把路小倩一頓夸，路小倩心里這個得意，可是說著說著表姐吞吞吐吐地問：“小谷最近怎么樣？沒犯毛病吧？”

路小倩吃了一驚，忙問：“他有什么毛病？”

表姐嘆口氣說：“這孩子有網癮，要不是這個，我們也不能把他送過來，天天泡在網吧打游戲不回家，我們怕出事。”

路小倩松口氣說：“這我還沒發現，他也弄不到錢，就不玩了吧？”

話是這么說，路小倩心里就有了疑惑，這天正好小谷過來，她就問小谷學習的情況。小谷被問得有些慌亂，說幾句就跑了。路小倩更不放心了，開車就去了小谷說的學校，沒想到根本就沒有小谷這個學生。

從學校出來，路小倩頭昏沉沉的，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被親生兒子欺騙，這滋味真是不好受。她正坐在車里發呆，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拐進旁邊的樓門。她快步下車追過去，小谷拎著一堆盒飯往樓上走，到了二樓拉開鐵柵欄門就往里進，路小倩從后面躥過來，搶先一步進去，只見房間黑沉沉的，煙味和不知是什么氣味混在一起辣人眼睛，房間里擺滿了電腦，她全明白了。

原來小谷騙了她的錢，就天天泡在黑網吧里玩游戲。路小倩奪路往外跑，小谷追上來。路小倩猛地停下腳步，回手狠狠給了小谷一個耳光，說：“我沒你這個兒子，你愛哪去哪去吧！”

小谷的臉上立即起了五個紅印，他喃喃地想說什么，可是又止住了。路小倩心灰意冷，索性像原來一樣，沉迷在麻將中，把小谷的事扔到一邊。這天晚上她打完麻將出來，轉到店里看服務員關門。車剛停下，就見拐角有人影一閃，依稀是小谷。路小倩哼了一聲，估計是沒錢花了，來找她討。

見她下車，小谷果然畏畏縮縮地湊上來。一個多月沒見，小谷瘦了很多，個子倒是長了，臉上的肉都塌了下去。路小倩的心疼了一下，她暗罵自己沒出息，扭頭就往店里走。

小谷追了兩步，想把什么給她看，她順手撥開，理都不理。從那以后小谷再也沒來。

這天是路小倩45歲生日，早上起來她的心情就不太好，自己的人生過了一半多了，一事無成，有個兒子還指望不上。從來都是最堅強的她，忍不住就抹了一回眼淚。

路小倩給麻友們打電話約好飯店，就開車去自己的店里取點吃的。現在她開了幾家連鎖店，因為貨真料實生意好得很，就連她自己都可以放心地吃了。

服務員看她來，忙遞過一個精心包裝的盒子，笑著說：“小谷給你的生日禮物。”路小倩表面上沒什么，心里著實震了一下，面上依然淡淡的，可是拆彩帶的手卻有些抖。盒子里有兩個東西，有一個是學籍證明，正是上次小谷說到的學校；還有個小本子用膠帶嚴嚴實實粘著，上面寫著，隨身攜帶不要打開。

路小倩心里有幾許安慰，想不到這小子還挺有辦法，真是隨了自己。當媽的就是賤，這樣一來心里還有點放不下了，這一晃小谷在外面也有幾個月了，生活費也不知道夠不夠。她思慮再三，開車去了小谷的學校。可是車沒開到地方就被警察攔下了，原來是前面的樓房發生火災。

不知為什么路小倩的心里像上千個小蟲子在咬，她心神不寧地在封鎖線外向里面張望。這時救護車已經來了，正往外轉移傷員，看熱鬧的人交頭接耳傳遞著自己得到的消息，“黑網吧”三個字沖進路小倩的耳膜時，也穿透了她的心，她突然害怕了。

在第三個擔架上，她看到了小谷的臉，雖然被燒得不成樣子，可是她還是一眼認出來了，那是她的兒子。

路小倩在小谷的重癥監護室外守了三天三夜，也知道了很多她不知道的事。小谷從她手里騙到錢并沒有去玩游戲，而是買來真正的熟食加工用品把她店里的違規原料替換掉。后來因為錢不夠才去黑網吧當代練。

見路小倩的生意走上正軌后，他為了不讓媽媽失望，又去當代練賺回學費。路小倩的眼淚像開了閘，每天每夜地流，可是小谷就是不肯睜開眼睛。

這天在護士的勸告下，路小倩才回家換換衣服，她坐到車上，突然看到前面扔著的兩件東西，是小谷給她的生日禮物。她拿過用膠帶封著的小本，原來是個記事本，不是同一天記下的，字色都不一樣，有鉛筆的，有油筆的，有碳素筆的，路小倩一頁一頁看下來，心都碎了。

她返身跑回病房，伏在小谷的床前，讀了起來：“17日，媽媽在過馬路時，扶了一位老奶奶；30日，媽媽在通道上，拾起一塊碎玻璃；4日，媽媽喂了兩只野貓……”

這是小谷給她準備的最好的禮物，小谷奶奶說了，人只有做好事才能上天堂，小谷把她生活中的點滴好事記下來，怕她做太多壞事，會受到懲罰。

路小倩嗚咽著問小谷：“你在本上叫了我多少聲媽媽，難道就不能真的叫一聲啊，你叫啊，你叫啊，聽不到我不甘心！”

就在這時，路小倩和護士似乎聽到了什么，她們靜下來，呆呆地望著小谷歙動的嘴唇，他應該是在叫：“媽媽。”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百花·懸念故事》

2013年1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