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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與火

2013-12-29 00:00:00吳偉劍
上海文學 2013年12期

弟弟的生意已經大到需要林建國發揮想像的地步。除了本地的經營,半年前弟弟和另外三個合伙人在遙遠的蘇北投資了一家磚瓦廠。當初他是決定自己在那兒坐鎮的,后來改變了主意,據說是因為地方隔得太遠了,盡管他對建筑材料的利潤是極看好的。他認為林建國有文化,讓他來代替自己去那邊做主管完全可以勝任。當然報酬弟弟也說了,到了那邊,每個月兩千元,車旅和伙食等費用另外結算。

在弟弟的描述中,這家工廠蘊含了很大的商機。當初他們四人考察了那個地方,并進行了可行性分析之后才決定投資的。當然林建國的弟弟并不代表全部,還有另外三個老板,他們三人占的股份總共才百分之六十,所以林建國的弟弟是最大的股東,也是法人代表。

從答應弟弟到開始行程,林建國腦子里出現最多的一個詞是:替身。他不禁為自己的身份感到好笑,當然也對那個遙遠的地方充滿了未知的期待。弟弟對林建國相當尊重,知道他雖未辦過大事,但穩重、正直,不像那些生意場上的人渾身上下透著虛偽和算計。

兒子讀書走了,老婆上班每天早出晚歸,有時候還要加班到晚上九十點鐘。老婆看出林建國的心思,說,去就去,不就是一年嗎?林建國想說點感傷的話,老婆說,沒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放心家里,每天晚上打個電話過來,發條短信也行。林建國想了想就不說什么了。

臨行前的那個晚上,他竟睡得很香。以至于,第二天老婆什么時候上班走的都沒聽到。

行李是老早就準備好的。他發現在行李的邊上放著一雙嶄新的皮鞋。老婆的心思啊!他試穿著皮鞋,差點落下淚來。

他竟想到了他一生中第一次穿皮鞋。那是一雙五塊錢買的皮鞋。

二十年前的一天,在海城的一處大橋堍下,放著個大喇叭,一對外地男女在擺攤賣皮鞋。林建國在一邊看了十分鐘。那個時候正是梅雨季節之前,天氣悶熱。他猶豫了一下,從白襯衫胸前口袋里掏出了五元錢,買下了一雙圓頭黑皮鞋。其實他知道這皮鞋的來路,它們可能是小偷的贓物,也可能是來自杭州或上海等大城市的垃圾品。至少可以確認,這絕不是新皮鞋。這皮鞋林建國就這么穿了一年。后來他想,他的腳氣病或許就是那雙來路不正的皮鞋留下的。

時過境遷,當初的海城現已經發展壯大了一倍多。那些工廠、小區、商鋪、大馬路就像被風吹來的一樣在城里落了戶。還沒離去,林建國就已覺得自己像個十足的異鄉人了。

生活真會開玩笑。為了生計到處奔波的林建國,現在已經是林老板了。實際上從一上車開始,他的身份就變了。他的腦袋昏昏沉沉,十幾個小時的車程把人折磨得夠嗆。以至于厭倦了沿途的風景和忽視了車里其他三位老板的存在,顧自睡去。

“到了,到了!”王老板的喊聲將林建國從迷迷糊糊的睡夢中拉回來。

林建國發現他們的目的地到了。王老板和張老板輪流開車,前一個晚上是開的夜車,而且還差點迷了路。老婆打電話過來很是擔心。這一路過來,馬不停蹄,走了近二十個小時。

林建國從副駕駛座里出來,開了車門,才落到地面,就發現自己的腳已經麻木了,不由得蹲了下去。后面的車也停了。林建國看到廣闊的平原在他的眼前伸展開去,一望無垠。遍布原野的麥子和油菜,碧綠一片,填滿了他的視野。空氣有些濕潤,有些泥土與青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近處兩個耕作的老人直起腰好奇地向他們張望,遠處幾個孩子正向這邊跑來。林建國的腳有點恢復了,就站起來,打量著這個新鮮的世界。

張老板在后面嚷嚷開了:“怎么不走?”

跟在他后面的米老板開始抱怨:“什么路啊,十萬塊錢的路是這樣的?”

林建國才注意到前面的一條新鋪的石塊路,路基歪歪斜斜,路面上大一點的石子足有飯碗那么大,路筑得粗糙,甚至有些猙獰。

王老板什么也沒說,扛著行李走在前頭。王老板的年齡估計有五十五歲,身板挺拔,他的步履大而有力,林建國估計他是從部隊里出來的。

后面的米老板一直在和張老板說話,一會兒聲音大得刺耳,一會兒細得聽不見,終于他們兩人遠遠地落在了后面。

就這樣走了大約一公里的石子路,終于,林建國看到了他們的目的地,一個處于平原中央的磚瓦廠。

四個人中只有林建國是第一次來這地方,而且唯獨林建國不是老板。想到要在這江北陌生的地界做一年的林老板,他腦子里起先的詞語“替身”已經成為了“傀儡”。但想到弟弟說的報酬,他還是認可了這個工作。

到的第一天,四人之間就發生了一個小插曲。

二樓的房子除了辦公用房,只剩下了三間。而他們四人要每人一間是不可能的了。因為米老板是女的,當然她是單獨一間。剩下的兩間怎么安排成為了問題。張老板提出他應該單獨一間,因為他晚上有打鼾的毛病,會影響同處一室的人睡眠。王老板認為這樣不合適。在關于宿舍的安排問題上,大家都欲言又止。林建國想到了關于投資辦這廠的股份,照道理他弟弟一個人占百分之四十,應該單獨一間,如果按股份大小的安排,王老板倒是最少的。

他們四個人溫文爾雅地就房間的安排為題討論了半天都沒有結果。

倒是米老板從她的房間出來了,她說這是什么事啊,很好解決的事,抓鬮吧。她很快找來了三張紙片。結果很快出來了,張老板單獨一間,林建國和王老板合睡一間。林建國跟在王老板后面走入房間的時候,隨意地一回頭,看到米老板正在向張老板拋媚眼,極挑逗的那種。

到了房間安頓好,王老板就對林建國說:“其實不用爭,他們兩個一間不就成了嗎?這樣我們兩人就每人一間了。”

“那怎么還要……”林建國很不解。

“還不是避人耳目。”

王老板說的話不久就得到了應驗。是張老板主動提出來的,他要林建國去住他那間屋子。他對林建國說:“林老板,你就住我那屋吧。我這人不會說話,林老板要多理解啊!”說著就幫他搬東西。林建國便只好順水推舟了。

住處安頓好了,吃飯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廠里的工人都是周圍村莊的農民,他們都在自己家里吃飯,有時候有加班的,也就將裝了飯的飯盒在燒窯師傅那里燙熱了就可以吃了。

還是王老板看出了林建國的為難,邀請他入伙。林建國和他一起就在樓梯拐彎處支著的煤氣灶上做菜。飯是用他房間里的電飯鍋做的。這煤氣灶和電飯鍋等炊具都是以前弟弟來時置下的,林建國怎么看都覺得是他們海城周邊那些租住的外地人的生活狀態。

張老板和米老板的吃和住自然地捆綁在了一起。關于這問題,閑聊的時候林建國問過王老板,他對林建國說:“他們不是夫妻,各自都有男人、老婆和孩子呢。”

“那怎么就……”

王老板呵呵一笑:“你傻呀,這叫露水夫妻,既掙到了錢,那事情又不閑著,多好的事啊。”

果然,這里的工人都以為張老板和米老板是一對夫妻。

認識才不到三天,林建國就已經熟悉了這三個老板——

王老板,一個五十開外的硬朗男人,這個人熱情的時候沒的說,但更多的時間里是少言寡語。就此可以判斷此人經歷復雜,處理事情有魄力,城府較深。

米老板,四十歲上下,有幾分姿色,但不突出。喜歡嬌嗔著說話,高傲,但膚淺。喜歡打扮,眼睫和嘴唇那里化妝得過于明顯。這樣的女人在老家海城的馬路上到處都是,還在開快餐店那會兒,林建國對這樣的女人就沒什么好感。她既然和張老板在一起了,又是那樣的情況,就讓人有點避而遠之了。

張老板,年紀和米老板不相上下。瘦,不高,顯得精于謀劃。舉止之間動作遲緩,但眼睛看人時,好像盡量要知道對方的心思。他談吐輕飄,倒像個老板的作風。但鑒于他和米老板的那回事,林建國又覺得不怎么的。

另外,在和王老板的相處中,證實了林建國的判斷,王老板果然早年是當過兵的。

晚上林建國給老婆發短信,順便告訴了她米老板和張老板他們的事。

老婆回復道:“神經病,這種事要管來干嗎?你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別人的事別去過問。”

磚塊生產的原理誰都知道的,林建國以前只是在電視新聞里看到過,還有就是來之前弟弟的描述,卻沒親眼見到過。

林建國首先見到的是最先將泥土變成磚塊的人。廠里為了開工,開了個大會。會議放在了廠部底樓的大間里,時間是晚上六點半。會議室由辦事員小真布置得像模像樣,其實也就前面放了兩張桌子,鋪上了白布。四個老板位居中間,張老板任領導兼主持人。這工廠去年開過工,做了幾個月的九五紅磚。開會是為了使廠今年順利地開工。結合形勢需要,還要發動原來的工人去宣傳,再招一批雜工。

原來這磚瓦廠,除了四位老板,下面還有一車間、二車間、機修車間、場管組、燒窯組等部門。每個車間都有車間主任,分別管理著下面的工人。

一車間主要做的事情是將附近農民賣過來的黏土整理加工,加入煤渣后以恰當的黏稠度在機器上切割出泥坯,裝在車子上由工人拖到場地晾曬。說是黏土,其實就是泥土。如果不是用來做磚,可都是莊稼地里的土,黑得發亮,顯得肥沃。

二車間的任務是將已經在場地上曬干,基本沒有水分的泥坯裝車后運到窯中,以一定的空間疊好,并且封好即將點火的窯洞。

窯的主體共有二十五孔,除去一端的一孔,兩邊各有十二孔窯洞,另一端與整個窯體連接的是一根巨大的煙囪,那樣子遠看就像一個巨大的墓體和它的墓碑。煙囪永遠在向外冒著白煙,這說明窯是永遠點著的,因為一端在運進泥坯裝好窯后就由上面的燒窯師傅在朝下的小孔內加煤點火;另一端則隨著火勢的滅掉而出磚了。冷卻后窯的一端最先打開的是被封住的那些窯洞,然后再等上一夜后就可以由出窯工將燒好的紅磚搬出來碼好,等著裝磚的卡車和拖拉機來拉走了。工廠的每一道工序都是跟工人簽訂了合同的,連同管理場地上泥坯的工人都是責任到人的,出現次品的話都會牽連到工人的工資,甚至賠償。

參加開工大會的主要是各車間主任和組長,男男女女二十多人,男的吞云吐霧,女的嗑瓜子。這地方的煙初聞有種艾草的味道,聞多了就嗆人。女人們好像還在過年,將瓜子嗑得咯咯直響。所幸大會很快結束,各車間主任和組長各自領命而去。坐在主席臺上的林建國悄悄吁了口氣。剛才張老板介紹他的時候,稱他為林老板,他點了點頭,還用目光將全場掃視了一遍。

第二天,三位老板陪同林建國在廠里的各個地方轉了一遍。

早春的天氣很好,他看著那些運送泥坯的人頂著太陽,拉著車在路上來回運動。他們大都是男的,也有少量女的,每人的肩上都搭一條臟毛巾,趁手空的間隙擦一把汗。他們的膚色被曬成了黝黑色,這就使眼睛格外地清亮。

一個拉車的女工在經過林建國旁邊的時候,向他咧開嘴討好地笑了一下。因為隔得很近,他隨即聞到了一股大蔥的味道。

當然,一車間里面有些工作還是很清閑的,有按電鈕的、撿草根的、扒煤渣的等等。

林建國在最初的一道工序那里看了會兒,那是個極大的拌缸一樣的容器,里面轉動的刀片被泥磨得錚光瓦亮,這要是掉個人下去,頃刻間就會成為肉泥。不想在林建國發呆的時候,旁邊一操作臺上的女人對他說話了:“林老板,你親自來檢查工作啦?”

林建國一愣:她是當地第一個叫他林老板的人,而且還是個女人。張老板在一旁悄悄介紹,她是離廠最近的村子里薛校長的老婆。林建國心里暗想,到底是校長的女人,和別的女人不同。有機會,這薛校長以后要去拜會一下。

回來時,林建國的黑皮鞋竟成了泥的顏色。

因為早先就安排好了各個部門的負責人,整個磚瓦廠就像一架機器,所有部件都開始活動了起來。老板們在一些關鍵的部位活動,顯得游刃有余。林建國每天在廠部辦理采購和銷售的地方,實際工作由米老板負責,單子和票據都是死的,也有據可查。所以,林建國竟沒有實際的事務做。

現在林建國每天的工作就是到一、二車間工人最多的地方走走,然后頂著烈日回到廠部二樓的宿舍。廠部一樓有出納、采購、銷售等部門,主要由張老板和米老板負責。王老板則一直泡在了二車間里面,對那些燒窯的師傅頤指氣使地指揮和訓斥著。

現在,林建國倒成了最無所事事的人。這樣子應該就是老板的樣子吧,林建國想像著如果弟弟在的話,應該也是他的模樣。

最初,張老板很客氣地讓林建國在監督所有工作之后,負責一項很有意思的工作。那就是在每天傍晚四點到五點的時候在廠部的財務間內,向縣里的氣象站打電話詢問天氣情況,如果晚上有雨的話就對著話筒喊話:“場管組聽好了,場管組聽好了!今天夜里有雨,馬上把泥坯蓋好!”

與話筒連接的是一個巨大的高音喇叭,喇叭掛在磚瓦廠中心的一根電線桿的頂端,洪大的音量最遠可以傳到三個村子以外。

管理曬場上泥坯的大都是一車間的工人,也就是場管組,這是他們兼職的工作。

聽到林建國的通知后他們便會用尼龍布將晾曬著的泥坯蓋住,并用墜子和磚塊壓好。第二天再在他的通知下確定是否打開繼續晾曬。

本來林建國對他的工作充滿了熱情,覺得很有意思,他甚至開始悄悄地練起了卷起舌頭說普通話。但很快他就失去了興趣。因為這地方很少下雨,特別是他們剛來的這段時間里,滴雨未下,即使氣象站接電話的那女人很不情愿地對林建國說“今天晚上到明天有時有雨”,但往往是一夜無雨,為此那些忙了大半個晚上的工人就白忙了,第二天倒是還要將尼龍布一一拿下。

問題是有小部分人對林建國的高分貝的喊話充耳未聞的,一來二去,倒是節約了很多體力。加上這些普通的工人對天氣有著與生俱來可以提前預知的敏感,慢慢地,林建國的這項工作竟成為了擺設。

倘若沒有什么事可以勞神,這地方還真是個好地方。

有一個白天,林建國在廠子的周圍轉悠,發現他們這磚瓦廠原來是個三面環水的好地方。

南北兩面分別是兩條極寬闊的大河,西面的小河上架著一座水泥拱橋。河水清得可以看到水中的水草和魚,那些裝滿黏土的手搖水泥船正源源不斷地向這里進發。在廠部的樓上放眼遠方,是一望無垠的平原風光,星羅棋布著一些不大的村莊。

而離廠子最近的村莊就在磚瓦廠東邊不足一公里的地方。那是個幾乎裸露的村莊,說它裸露是因為林建國沒有看到一棵像樣的樹木,有的都是些低矮的小樹。

晚上,在屋子的四周,一直從很遠的田野里傳來青蛙的鳴叫聲。透過窗戶,林建國看到他房子北邊,遠處那片高地上閃著點點磷光。

林建國感覺到,遠離城市和道路,這地方的夜晚靜謐得都聽得見自己的心跳了。他把這感覺通過短信告訴老婆。也許是夜太深了,老婆竟沒有回復。隔著幾千里地呢,林建國想像著老婆在他離開后的生活。兒子開學了,她一個人生活在他們的縣城里。老婆不像別的女人,她是連小姐妹也沒有幾個的。

他失眠了。

王老板每天都在二車間里跑上跑下,但結果還是出了事。

事情得從這磚瓦廠的工人結構說起。和全國各地農村的情況相同,這地方的勞動力大都外出打工去了。村子里剩下的為數不多的男人幾乎都在磚瓦廠上班,當然還有不少女人,盡管如此還是缺少熟練的燒窯師傅。原來的燒窯師傅是別的村里來的,來的時候廠里就安排了兩個人,當他的徒弟。這年頭一過,燒窯師傅竟然不辭而別到別的地方打工去了。于是兩個徒弟擔當了大任,兩班倒的工作兩個人正好頂著。問題就出在了有一天夜班時,其中一人竟將六孔窯洞的磚全部燒成了泡磚。

所謂泡磚,就是燒窯時候加的煤量大了,當然也不排除火候沒有掌握好,從而導致出窯時磚塊都是起泡的,嚴重的情況是幾十塊磚粘在了一起,砸都砸不開。火候是最難掌握的,這也是王老板一直不放心的。

六孔窯洞的磚,數量有兩萬多塊,可不是個小數目。王老板的意思是,必須要那燒窯工賠這泡磚的損失。兩萬塊九五紅磚,以一塊標準紅磚三毛五的出售價計算,有六七千元了。燒窯工哪里肯依。

王老板以和廠里簽訂的合同為由,堅持要燒窯工賠償損失,而且還要開除他。

燒窯工一聽賠償,急了:“這活我不干了。”

王老板冷冷地說:“不干可以的,但燒出的泡磚要賠償廠里的損失。”

燒窯工說:“我不賠。”

王老板再次冷冷地說:“不行。”

燒窯工提高了嗓門,“不行?那我走人可以吧?”說著就掉頭下了窯,想走,王老板在背后喝了一聲“站住”,想不到燒窯工竟手持一根捅煤洞的鋼筋,沿著十幾層的臺階沖了上來,直奔王老板。眼看著鋼筋在空氣中劃過一道弧線,離王老板肩膀只有二十厘米的光景,只見王老板將身體往旁邊一側,在燒窯工往前撲來的一個順勢中,一掌拍在了他的后背心。這一掌,再加上燒窯工身體的慣性作用,他直接撲倒在地。窯面上到處是煤,有幾個煤洞還是燃著的。燒窯工這一跤跌得不輕,他不明白自己怎么會跌倒的,等明白過來的時候,以為自己剛才已經死過一回了,就嚎啕起來:“殺人啦,殺人啦,殺人啦——”

燒窯工的喊聲震天。他渾身上下是煤的顏色,眼淚鼻涕汗水和煤屑混在一起。

聽到突如其來的喊叫,二車間的工人就都上了窯。等外面場地上的人看到人們不知為什么往窯上跑的時候,一車間的人也看到了,幾十號人也都扔下了工作往這邊趕。

王老板的本意是任由燒窯工表演,但賠償是沒有余地的。可看到幾乎全廠的工人都上了窯,他心里就沒底了。

工人們七嘴八舌,有的說:“怎么把人打成這樣了?”

有的說:“燒壞了磚,不至于要這么處罰的吧。”

還有的說:“磚燒壞了要賠,人打壞也要賠。”

燒窯工看看輿論的作用相當大,竟躺在地上不起來了。

林建國和張老板趕到的時候,人們已將現場圍得密不透風。下面點著火的窯,雖面積不小,但經不得這么多人,個個臉上淌著汗水。

林建國讓大家安靜下來。人們一看是今年新來的林老板,就有人帶頭閉嘴了。

林建國對躺在地上的燒窯工說:“起來,你起來說話。”

燒窯工眨了眨眼不說話,臉上的煤屑順著汗水往下掉。

林建國說:“你不起來也可以。前面的六孔窯洞的泡磚是你燒的,對嗎?”

燒窯工還是不說話。

林建國伸出一個指頭,指著燒窯工:“是你燒壞的磚,這是事實。燒壞了磚這個事是你做的,你就要負責。賠不賠我們可以商量一下解決,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相信你也不是故意想這樣做的。”

他收回手,燒窯工臉上的肉動了一下。旁邊就有人插嘴:“說得好!但人被打傷了,怎么處理?”

林建國沒有回頭去看說話的人。他盯著灰頭土臉的燒窯工看了一會兒,又向旁邊走了一圈,向大家宣布:“大家注意,我們腳下現在是什么?是火在燒!我們現在共有一百人,再呆在這里,窯就要倒塌了。”

隨后,他提高聲音:“所有人,馬上撤離!”

一聽窯要倒了,后面的人就松動了。大家一窩蜂地分兩個出口下了窯。

等大家都下來了,人們再看,那燒窯工竟也一起隨著人流跑了下來,渾身上下好端端的。林建國哭笑不得。

因為王老板成了當事人,不便處理,這事情就由林建國全權處理了:燒壞的二萬塊泡磚一部分以泡磚的價錢出售掉,剩下粘在一起的泡磚拖到了一車間,碾成粉末后當作煤渣做到了泥坯中。燒窯工因為技術還不熟練,不需要賠償,但因為工作不力,扣了半個月的工資,仍舊繼續燒窯工作。對于燒窯工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對于廠里來說,有損失,但保證了燒窯工這個工作沒有出現空缺,畢竟要招個有點實踐經驗的燒窯工是件難事。當林建國把這關系給王老板講清楚的時候,王老板向他點了點頭。

王老板若有所思,對林建國說:“現代企業的管理,需要質量體系的監督。有了質量體系的監督作用,產品的生產環節就不會出現問題。我們的磚瓦廠雖然工藝粗糙、制作簡單,但完全可以用現代企業的模式來打造……”

林建國打斷了王老板的話,說:“王老板的身手真是了得,你怎么一掌就可以把人打趴下了呢?”

王老板一掃這事的陰霾,哈哈大笑:“這些人,都是匹夫之勇。如果一對一,我可以打倒五個燒窯工,你信不?”

林建國也跟著笑:“我信。”

泡磚的事情過去了,林建國以后再次到一車間和二車間轉的時候,工人們都喜歡和他打上一聲招呼。他笑呵呵地同樣回敬他們。在林建國看來,工人們的笑容一開始是謙卑的,甚至帶著警惕,現在他覺得已經沒有這種東西了。他們對他說,林老板,你這老板和別的老板不一樣。他笑笑,沒有追問不一樣在哪里。其實他心里清楚,自己和這些平時操持著莊稼的農民工沒有什么不同,同樣是在打工。這樣的情形,只有一個例外。

大雨即將降臨的傍晚,林建國已經在喇叭里喊了三遍了,要求場管組的人員馬上把泥坯蓋好。但從廠部的二樓往東望去,依舊有兩個場地的近十條泥坯沒有蓋好。飛揚的塵土中,他隱約看到一個人影。他就出了廠部,去了這個場地。

雨說來就來,點子大而急,就像有人在空中潑了一瓢,就停了。誰也不知道等過了這會,是大雨傾盆還是晴空萬里。正在蓋泥坯的是個女人,三十出頭的模樣,令林建國詫異的是,女人穿的竟不是廠里工人常穿的灰舊的勞動服,皮膚也不是工人們那樣的黝黑色。因為風大,她蓋住了尼龍布的一端,等跑到另一端,原來一端又被風吹走了。女人身材高挑,上身穿著件粉紅色的衣服,動作并不熟練。林建國邊幫她往尼龍布上加墜子,邊發火:“為什么不聽通知?”

人手里不停,嘴上卻不饒人:“為什么要聽通知?通知就一定準的嗎?”

“那你現在為什么這么急著蓋泥坯?泥坯都壞了你損失得起嗎?”

“你們做老板的為什么都這么壞?要看我的笑話看就是了。”

“你怎么這么不講理?你看看現在就你在蓋了!”

“我就是喜歡這個時候蓋!不需要你林老板假慈悲。”

林建國后悔了,怎么跟女人一般見識。他就不說話了,等幫她蓋完了全部的場地,一場罕見的大雨真的從天而降了。

第二天,林建國專門問了辦事員小真。小真說那女人叫榮翠,她不是廠里的車間工,是場管組的,專門管場地的雜工,天氣好的話,也就是只要不下雨,她是可以不來廠里上班的。林建國問小真,像她這樣包下二十條的泥坯,廠里一個月發她多少工資?小真說,那要看等進窯的時候泥坯的數量和現在一個月曬泥坯的場次,損失的量不大的話,一個月也有四百到五百元的。

林建國就不再問什么了。

每天早晨,當陽光穿過廠部面向東北方的窗戶玻璃時,遠處的村子早就醒了。

林建國在樓梯上來的地方極目遠眺,村子里炊煙裊裊。那些趕早集回來的人們三三兩兩地分布在村子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出路上,路則通往更遠的看不見的地方。

將近七點,已經有人開始往磚瓦廠方向來了,那是些上白班的一車間的工人。那條從村子通往磚瓦廠的,林建國的弟弟們花了十萬塊錢修的公路上還算安靜。等過了八點光景,來裝磚塊的拖拉機和卡車就會在那里一路咆哮。

這景象每天如此。

王老板開汽車從外面的小鎮回來,他把車子加滿了油,還買回了不少的菜。他對林建國說,離這里三十公里的地方,有個名人故居,等廠里空了就帶他一起去看看。

林建國爽快答應。他倒不是為了游玩,實在是有些生活必須品要買。

不料想,王老板隨便說說的事竟然很快實現了。因為接下來的幾天,竟然每天都有雨,一車間的工作只能停下來了,因為制出來的泥坯是見不得雨的。工人全部放假,廠里只剩下了二車間和其他少數工人,廠區里陡然冷清了許多。這一天,王老板就帶著林建國去了趟名人故居。

王老板說的是李汝珍故居,位于一個小鎮的一隅。林建國隨王老板在各處兜了一圈,明代的建筑,倒有些古韻。時令已是仲春,院內草木蔥蘢。

等看完了廳內的展覽,林建國不禁暗暗稱奇。這個李汝珍,竟在這地方生活了三十年,在這里娶妻生子,并且花了二十多年時間寫出了一部《鏡花緣》。不僅如此,這書后來還被稱為巨著,翻譯到國外。他對著李汝珍的半尊石像投去了敬畏的眼光。

回來的路上,林建國想到了這次離開海城到這遙遠的蘇北,臨行前行李里放了幾本書。他是想無聊時看看,打發一下時間的。

這趟外出僅用了半天時間。回到廠里還只是下午四點鐘光景。王老板才剛停好車,米老板就叫王老板過去,說張老板找他有事商量。林建國就顧自上樓,王老板去了底樓的財會室。不到五分鐘,林建國就聽到了他和張老板的吵架聲。因為沒有外人,兩人的嗓門都很高。

林建國本想去勸架的,但他想了又想,還是沒有下樓。

隔著樓梯,他聽到張老板的話:“不行,這樣不行!”

王老板的話同樣尖利:“誰說的?當初……說好的……”

隨后是兩人拍桌子的聲音。

林建國聽到王老板“噔噔噔”上樓的聲音,隨后是“啪”的一聲關門聲。王老板發火,林建國是見過的。他本想過去了解一下情況,勸解一番,但想到自己的身份,林建國就打消了念頭。

他在自己的行李里取出了當初帶來的幾本書,靠著床頭的被子,看了起來。才翻了幾頁,他看不下去了。他想到了今天去的李汝珍故居,這么偏遠的地方,李汝珍竟可以寫出一部《鏡花緣》來。眼前的這個磚瓦廠,連個有線電視都沒有,工廠簡單到只要將泥放入火中燒,出來的就是產品,來購買的人竟趨之若鶩。而他夾在這為了利益斗爭的三個老板之間,處在這局中,實際上是個局外人……

“林老板,林老板!”

林建國聽到有人叫他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睡著了。天都快黑了,王老板也不知道在不在屋內。他從走廊探出頭去,下面是個女的,不認識,而她叫的分明是他。

于是他下樓,看到一個年輕的女人,手里提著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她將袋子往林建國面前一遞,說:“這些送給你。”

見林建國迷糊的樣子,她笑了笑:“怎么,不認識了?”

林建國這才想起,他幫助她蓋過泥坯的。辦事員小真說過,她叫榮翠。

“那天多虧了你幫忙,要不我一個月都白辛苦了。這些蔬菜都是我自己家的。”

林建國趕忙伸手接下袋子。天色正一點點暗下來,林建國打開了廠部門口的路燈。借著路燈的光線,他打量了一下榮翠。

這廠里的工人不管男女,身材都不高,下身特別短,而且連表情都像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而榮翠卻與他們不同。她身材高挑而且很勻稱,臉也不是黝黑色的。她一頭直直的細發,密而不顯蓬亂。那天幫她蓋泥坯,林建國沒有仔細看,今天近距離地看她,他的第一感覺就是她不是蘇北人。看上去她年紀不過三十二三歲,根本不像是生過孩子的,神情里竟透著一股江南女子才有的清純。

林建國愉快地接受了她的蔬菜。榮翠也不走。電房的電工正在依次推上場地上的電,廠區里的路燈便挨次亮起來,林建國就說:“你怎么過來的?我送送你吧。”

榮翠說:“好啊。”

等林建國將榮翠帶來的蔬菜放在樓梯處,兩人一前一后出了廠部,往廠區的路上走去。

榮翠說:“他們都說,林老板和別的老板不一樣,看來是真的。”

林建國就笑了笑,說:“是嗎?”

榮翠說:“林老板屬什么的?”

林建國發現榮翠的口音并不是這地方的,他隨口說:“蛇,你呢?”

榮翠說:“你猜猜看我幾歲?”

“我也屬蛇的。”她嘻嘻一笑,“我知道你幾歲了。”

不知不覺間,兩人走得并排了。

林建國用手指了指遠處,問道:“你是這里人嗎?”

榮翠聽出了話里的意思,又一聲尖叫:“林老板你這么厲害!”

看林建國迷惑的樣子,榮翠就說起了她的故事。原來,她是從臨近的一個縣嫁過來的。因為她是超生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把她寄養在別的人家。她以前讀過書,上到高一的時候家里沒錢了,就回家干活了。等到了出嫁的年齡,由媒人介紹,養父母把她嫁到了這里。

林建國正想問她,她老公是不是就在廠里上班,榮翠自己先說:“我男人也是老板,是包工頭,一直在外面,一年才回來幾趟。一定是外面有女人了,要不不會拋下我和一對兒女的。他在外面逍遙,到了過年時才回來。回來沒幾天,電話就催他走了。你有空到村里來玩啊,我家就在村東頭。對了,林老板,你給我寫幾個字吧!”榮翠說著,竟從身上拿出了個小筆記本。里面還夾著一支圓珠筆。林建國很是意外,他遲疑地接了筆,不知道寫什么。

“就寫你的手機號碼吧!這地方太悶,我每天給你發一條短信,給你解悶。”

路燈的光線下,林建國將自己的手機號碼寫在了榮翠的小筆記本上。

看著林建國寫完,榮翠將筆記本藏好,說:“你看書嗎?我有很多書,你要看的話我借你。”

林建國說:“書我也帶了一些過來的。”

“真的嗎?那我先向你借吧,改天我過來。”

廠區的路到了盡頭,遠處黑乎乎的。榮翠說不要送了,她一個人可以回去的。林建國猶豫了一下,同意了。

他站停,目送著榮翠的背影漸漸被黑夜吞噬。

回來的路上,二車間一孔光線刺眼的窯洞吸引了林建國的目光。燈火通明處,那些三班倒的二車間工人,正在進窯。所謂進窯,就是將場地上成品的泥坯一車車運到窯內,裝窯工將泥坯一層層摞好。工人們干得熱火朝天,窯內溫度高,裝窯工們全身上下脫得只剩條短褲,手腳不停地動作。

回到宿舍的時候王老板已將飯菜燒好,一個人喝著酒。等林建國過去,還給他倒上了一杯:“你到哪里去了?”

林建國說:“在外面走了走。”

看得出,王老板的氣還沒有消。

夜里,榮翠真的發了一條短消息過來:

少吃鹽多吃醋;少吃肉多吃菜;少吃糖多水果;少坐車多步行;少生氣多微笑;少憂傷多睡覺。

王老板和張老板竟然和好了。

天明,林建國看到兩人為了一句什么話一起哈哈大笑。笑過后,王老板依舊少言寡語,張老板依舊談吐輕飄,故作深沉。

天氣好起來的時候,一車間便恢復了開工。但因工受傷的事,也越發多起來。即便如此,出了工傷由廠里出了錢,給工人治療,并補償一些工資,事情就可以解決了。

一天,一車間里把泥條切割成泥坯的機器將一個工人的一節手指一起切割了。連同剩下的手指包扎治療和補償,廠里一共出了六百塊錢,那人就嫌補償的錢少了。受傷的手指雖不是大拇指,但畢竟少了一截。這天,那人領著兩個親戚,找到了廠里。廠里管錢的是米老板,她當然不會給他們錢。兩個電話后,她將正下車間的張老板和王老板喚了回來。

林建國目睹了兩個老板和對方打起來的場面。其實也不是打架,就是拉拉扯扯,因為圍觀的人多,場面不小。林建國本想勸架的,但這事沒有上次這么簡單。上次的事有偶然性,好處理,這次對方有備而來,目的明確。

米老板報了警,來的卻不是警察,是鎮里的聯防隊員。鎮里的人,林建國的弟弟老早就公關過,當然不會拿廠里怎么樣。倒是村里的人見不得聯防隊,看到人來,先就矮了一截。他們被聯防隊員訓斥了一頓,灰頭土臉地走了。

張老板約了聯防隊的人和王老板一起去鎮上的酒店吃飯。從磚瓦廠到鎮上,有十多里的路,林建國推說身體不好,沒去。林建國想到以前村里有個薛校長,曾托他的老婆邀請林建國去玩,就決定到村子里一行。

他是從村西頭進入村莊的。村子不大,由東往西估計有一公里長,沿著河的北岸分布著坐北朝南的民居,有平房也有樓房。樓房的外墻,有的正面貼著墻磚,側面和背面抹著水泥;有的則什么都沒有,裸露著紅色的磚塊。房子的屋前都有洗衣板,或石頭的或水泥的;屋后則大多是柴垛和糞缸;再遠處便是廣闊的原野。村中有樹,而且看得出曾經是大樹,可惜都只剩下了樹樁。有的樹樁上冒著新芽,半人來高。一條迤邐而去的小路在村子里穿過,由西到東,貫穿了整個村子。

林建國在一戶平房的前面經過,房子的門前橫著一大塊斷石。在斷石上他看到了一個老人,老人矮小,頭發稀疏,臉上堆滿了皺紋。他前面的地上撒了一把米,手里握著一根細竹竿。林建國看到屋頂有麻雀的叫聲,就想這老人是在釣麻雀。他的出現驚飛了老人的麻雀。

幾個小孩見到了林建國,很是稀奇,圍著他不停地轉。林建國便把隨身帶的巧克力餅干給了他們幾塊。每人一塊巧克力餅干,他們如獲至寶。其中的一個大點的男孩就跑去通知村長了。

他們將林建國領到村長家,村長姓龍,五十多歲模樣,身上耷拉著一套穿了不知多少年的西裝,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想到海城的郊區農村,村長們個個肥頭大耳,這里的龍村長就瘦得太不像個村長了。龍村長的家就是他辦公的地方。他在一張油漆剝落的寫字臺前請林建國坐下,便閑聊起來。

林建國在他的眼光里明顯看到了謙恭,就主動遞給了他一支煙。龍村長向林建國介紹了這村子的大概情況,青年人大部分在外面打工,村里就剩一些婦女、老人和孩子。有點勞力的人都在磚瓦廠了。

林建國問,剛才見到的老人是不是在釣麻雀?

龍村長驚訝地說,是啊。他每天釣幾只麻雀下酒。

龍村長告訴林建國,這老人沒有孩子,他老婆是他年輕的時候在外面撿來的。誰也不知道女人是哪里來的,早年我們也做過調查,沒有結果。不過這樣挺好。

林建國不知道龍村長說的挺好是什么意思,就附和著點點頭。

林建國又問了龍村長,這村子里的大樹為什么都砍了?

龍村長一擺手,說,砍了,砍了,都砍來賣錢了。

龍村長說要請林建國參觀他的養雞場。在龍村長的屋子后面,林建國看到了一個用蘆葦稈子圍起來的小院,中間有幾只羽毛顏色鮮艷的雞在走來走去。林建國大失所望。龍村長介紹說,這是土雞,另外地方很少有的。為了不使龍村長失望,林建國便對龍村長的雞說了幾句贊美的話。

在龍村長家喝了幾口茶,林建國就告辭了。

還是原來的幾個孩子,他們告訴了林建國薛校長家的位置后就都跑了。林建國就笑了笑,想這些小孩可能都是薛校長的學生。

正走到薛校長家門口不遠,薛校長的老婆正從外面回來。她看到了林建國后,連連大叫她丈夫的名字,等薛校長跑出來,便握住林建國的手,說:“林老板,稀客稀客。”

薛校長家是兩層的樓房,房前有個不小的圍墻圍起來的庭院。庭院內種著桃樹,里面還有蔬菜。靠近房子的地上,還栽著幾叢葉子修長的綠色植物,開著一簇簇黃花,不知是花還是蔬菜。

和龍村長不同的是,林建國和薛校長竟一見如故。

這薛校長是村里小學的校長,早年,高中畢業就做了民辦老師。民辦老師鎮里是不發工資的,他卻堅持了下來,直到去年才轉為了公辦老師。那天,他回家對老婆說的一句話是:“老婆,我也拿工資啦!”

村里的小學只有一到四年級,十幾個孩子,就他一個老師,也就成了校長。人們喊他薛校長,他很受用。

林建國的到來,薛校長很是高興,估計他老婆在他那里說了林建國的好話。他一定要林建國留下一起吃飯。想到王老板他們去了鎮上,林建國就應了下來。薛校長的老婆在后門一閃很快就不見了,等她回來的時候,手里竟提了兩瓶白酒,還買了熟食。

這一晚,林建國和薛校長一起喝完了兩斤白酒,還意猶未盡。林建國的酒量并不大,過量的原因是其間薛校長和林建國探討起了人生、價值、理想的問題。

末了,薛校長憂心忡忡地說最近工作忙,縣里來檢查工作,出了點事。

原來他們學校里有一口井,是供全校師生飲用的。但井的位置不太好,就在廁所的邊上。他做民辦老師那會兒,就向鎮中心小學的張校長提出要新挖一口井,這井水是要喝的,這么樣子總不太衛生。但鎮中心小學的張校長就是不同意。這次,有個鄉鎮的學校學生們因為喝了井水中毒后,縣里和鎮上就來了領導檢查學校飲水安全問題。鎮中心小學的張校長陪同縣里和鎮上的領導看完了村小學的水井,當機立斷:馬上消毒、馬上封掉、馬上隔離……

薛校長就在旁邊插了一句:封就不要封了吧,還可以用井水沖沖廁所的。

鎮中心小學的張校長當著縣里和鎮上的領導就發話了:不行!要是學生們的手碰到了井水怎么辦?感染了怎么辦?你負得了責嗎?

問題就出在這里。不封的話,等領導走了可以通融,但經鎮中心小學的張校長這么一說,這井不封還真不行了。

井是封掉了,但怎么喝水就成了問題。薛校長正為這事頭痛。

林建國寬慰了薛校長幾句,說,真不能解決,我讓磚瓦廠來幾個人,幫學校另外重新挖口新井就是了。

薛校長一聽,大喜過望,連連道謝。

臨別出門,薛校長夫妻倆相送。走了一段路,林建國與他們揮手告別。村里的晚風柔柔的,撩撥得人走路高一腳低一腳,他敞開了衣領,汗涔涔地往回走。腦子里很久沒有老婆了,這一路林建國竟想起了老婆。

前幾天,老婆用單位電話打過來,說他的養老保險又要到期了,得去續交錢。這養老保險是每半年一交的,十多年了,林建國都是自己在交的。林建國說,交就交吧。老婆問他在這邊好嗎?他說很好。

榮翠的短消息還是每晚一條,雷打不動地發過來。除了問候之外,還有這樣一些內容:

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在匆忙中經過了多少故事,滄桑的心底有多少抹不盡的記憶,真切的未來會告訴你更多的真實,讓曾經的故事云淡風輕。

天空,下起了一場雨,模糊了,舊日的足跡,當我回頭,找尋你來時的記憶,卻只剩下,止不住一聲嘆息。

……

其間,她來找過林建國幾次,或送菜或借書。有一次,榮翠領著兩個孩子過來,一男一女,左手一個,右手一個。榮翠說是雙胞胎呢,正好五歲。她來時,好幾次都帶一些蔬菜過來,不是找人賣,而是給林建國。次數多了,王老板就狐疑:這個女人,以前總是和廠里吵架的,怎么現在變了?吃著榮翠帶來的白菜、山藥,林建國想,什么時候真該和她說說,總這么白吃,不是個事。

村子離鎮上遠,磚瓦廠因為聚集了周邊的很多人,就出現了走鄉串戶的生意人。有賣魚干的、賣涼席的、賣蒼蠅紙和老鼠夾的,還有收甲魚殼和頭發的,五花八門,大有將廠區發展成集市的趨勢。榮翠也就經常到廠部這邊來。

有一次,榮翠在廠部辦公室沒見到林建國,就上了樓,敲開了林建國的門。

她借給林建國一本書:渡邊淳一的《失樂園》。書很新,不像是買來很久的樣子。

她發現林建國是和王老板吃在一起的,很驚訝,就問:“怎么不早告訴我呢?”

林建國笑笑,說:“以后別送菜過來了,我過意不去。”

“這算什么。”榮翠翻著林建國的書。

從林建國的角度望去,榮翠的背影有些柔弱。

榮翠突然一轉身,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林建國回過神來:“好啊,只要別問我磚頭是怎么燒出來的。”

榮翠就笑。笑過后,說:“這問題,我真的搞不懂。”

林建國就問,什么問題。

榮翠說:“你知道什么叫丁克家庭嗎?”

林建國說:“還真是個很難的問題。”

榮翠一皺眉,說:“莫非連你也不知道嗎?”

林建國就笑了。

榮翠說:“你一定是知道的,對不對?”

林建國點了點頭,說:“丁克家庭就是,兩人結了婚,不要孩子。”

“哦。”榮翠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那為什么不要呢?這結了婚,孩子總是要生的吧。”她自言自語。突然她又想到了什么,臉突然就紅了起來。

看著榮翠的樣子,林建國覺得自己突然變得很放松。

榮翠從來不問林建國個人的情況。除了偶爾,林建國自己無意間透露出來。

臨走前,榮翠對林建國說:“泥坯房那里,你是不可以去的啊。”

磚瓦廠主要的兩個車間晚上都有人值班的,加上上夜班的工人,廠里之前就在靠近一車間房子邊的場地上蓋了幾間平房,作為工人們臨時休息的宿舍。因為蓋在泥坯場地上,就被工人們稱為泥坯房。

榮翠說這話的語氣很怪,像是關心,又透著警告的意思。林建國就覺得很好奇。

這天晚上四個老板中,輪到林建國值班。好奇心驅使著他來到泥坯房。一車間上半夜上班的工人大多數走了,住在離廠較遠村子的幾個人就在泥坯房里將就半夜。借著外面場地上的燈光,朦朧中,林建國看到幾個竹塌上橫著一些身體,男男女女。時令已是春末夏初了,林建國看到女人們衣衫不整,男人們也是,其中竟有一絲不掛的。他的心咚咚跳個不停,趕快離開了。

這地方男女關系是很無所謂的。林建國想到了榮翠對他的警告,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果然,再一次見到榮翠的時候他就顯得有點無措。

榮翠的家和薛校長家隔開了七八戶人家,但如果走近道的話,穿過一條緊靠排水溝的小路就顯得很近了。小路很窄,兩旁盡是葳蕤的莊稼,棉花、大豆的葉子一片濃綠,這是一年里莊稼生命力最旺的時候。風從莊稼的頂端掠過,想吹到哪里就吹到哪里,如波浪一般流暢。

在村東頭的一片遠高出其他地方的土地上,矗立著一幢三間兩層的樓房,房子的正面貼著白色的墻磚,陽光下一片耀眼的白光,那便是榮翠的家。

林建國從薛校長的學校回磚瓦廠。因為本地養蠶,在蠶快要成熟時吃的桑葉是經不得煙熏火燎的,所以磚瓦廠的二車間就停火了。一車間制出來的泥坯已經堆滿各處,再沒有閑置的場地了。林建國在廠里呆著無聊,找薛校長下棋去了。學校新的水井早已幫助薛校長挖好了。林建國的到來,使薛校長很是高興,一高興就將一個皮球扔給了學生。學生們上了一個上午的體育課,林建國和薛校長便下了一個上午的象棋。從小學出來,林建國就想起了榮翠,因為廠里停工,已經很多天沒見到她了。

榮翠的婆婆正在給房子邊豬舍里的小豬喂奶。一頭背脊凸出的老母豬臥著,十來只手掌大小的小豬正用嘴拱一排乳房。聽到有陌生人的聲音,老母豬一聲尖叫,嚇得小豬們滾成一團。

榮翠的婆婆趕忙招呼林建國來到正屋。還沒坐下,榮翠就從樓上下來了。她舉起兩手正將散著的頭發在腦后挽起來,嫣然一笑:“林老板,真是難得來啊。”

林建國說:“我剛從學校回來,順便來坐坐。”

榮翠的婆婆攤著兩手,叫榮翠給林建國倒水,便又繼續給小豬喂奶去了。

榮翠將一碗紅茶放在了林建國的面前,問道:“怎么樣?”

林建國說:“什么怎么樣?”

榮翠說:“你眼中的我啊。我們的生活啊。”

林建國環顧了一下四周,農家的生活擺設,和龍村長、薛校長他們的家沒有多大的不同。

榮翠說:“他還是沒有回來,我就這么過了。”

林建國知道“他”指的是榮翠的老公,就沉默。

見林建國不說話,榮翠說:“我們這里有種草,冬天才有。用水煮了吃,對身體很好的,清熱解毒。就我們這里有,其他地方沒有的。”

林建國說:“有這么好的草,那能治腳氣嗎?”

榮翠說:“當然了。等到了冬天,我去找來給你。”

林建國說好。

榮翠家的房子地勢是村里最高的,竟可以望見磚瓦廠的廠部房子。

榮翠說:“我想看到你很容易的。”

林建國試著往磚瓦廠方向望去,果然依稀可以看到廠部的房子。

從榮翠家告辭出來,才走了沒多遠,林建國竟迷了路。這時榮翠卻從后面一路小跑而來,“我就知道你會找不到路的。”她興奮地領著林建國,走到了那條兩旁莊稼茂盛的小路上。

榮翠問林建國:“你去看過泥坯房了,對嗎?”

林建國想,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問過之后,見林建國不回答,榮翠也不說話。偶爾,因為路窄,一前一后的倆人手會相互碰到對方的身體。恍惚間,林建國覺得這路竟沒走幾步就到了盡頭。

七八月間,榮翠村子里的一個老人死了。為此,廠里除了二車間燒窯的,其他各處竟為此停了半個月的工。此地的風俗,講究的是薄養厚葬。等死的人入了土,還有好幾天的排場。

林建國是在薛校長家下象棋時聽薛校長的老婆說的:“龍村長說,林老板你和榮翠有問題。”

薛校長下的棋實在是臭,一個當頭炮他竟沒有好辦法化解,而且他的車總是會被林建國偷吃掉。下得正酣,冷不丁薛校長老婆說出這么一句話來,林建國的陣腳就亂了,薛校長乘機一鼓作氣,取得了難得的一回勝利。

“這龍村長說話有什么根據呢?”林建國腦子里馬上跳出了兩個肩膀不一樣高的龍村長,還有他那所謂稀罕的土雞。

薛校長說:“你別聽娘們胡說,有問題怎么了?我看這村子的人都有問題。”

林建國來到磚瓦廠之后,關于他的閑話,背后說的人不少。廠里二車間的工人都是男性。這些男人雖身材不高,因為干活要花體力,一個個就顯得粗獷、雄渾。休息的時候,他們最喜歡打牌,一毛錢加五毛錢的那種。林建國不會,就在旁邊看了一會兒。有人就說:“林老板不像是個老板。”另一人糾正:“別的老板不像老板,林老板才像個老板,大度。”說完拿眼看著林建國,見林建國在微笑,就又說:“如果幾個老板都會被打的話,你不會被打,因為你是個好人。”

帶著對龍村長的滿腹懷疑,林建國郁悶了幾天。

其間,老婆來電話說,兒子放暑假了,和她一起在她的私營企業里打工。下學期開學,他想買臺電腦。

接下去是弟弟的電話,說他兒子的電腦幫忙買好了,是惠普的,筆記本。

弟弟還說,張老板打過他電話了,說:“我們和工人打架的時候,你哥哥沒有幫忙,還在一邊看。”

弟弟是知道林建國的脾氣的,只是轉述,沒多說什么。

其實,每逢打架,林建國還是參與了的。他是勸阻,勸阻不了,就大聲喝止。當然,喝止不了,那就順其自然了。

張老板還是和米老板住在一起。在對于林建國來說的一個個漫長而枯燥的夜里,他們搞出了很大動靜。林建國住在他們的隔壁,已經適應了這樣的夜晚。他將房內的書讀了,將榮翠借給他的書也都讀了。夜還不深,便開始寫日記。

榮翠的短消息還是每晚都發過來。她好像知道他在等她的短消息:

鳥說:“你看不見我的眼淚,因為它已經隨風灑落。”云說:“不。我可以看到,因為它灑落在每一個關心你的人身上!”

總以為水是山的故事,海是帆的故事,天是云的故事,你是我的故事,卻不知道我是不是你的故事。

老鼠一直都沒有找到老婆,有一天終于有只蝙蝠答應嫁給它,它很高興。別人笑它沒眼光,老鼠說:你懂個屁,好歹也是個空姐。

在一輛擁擠的公交車上,一位漂亮的小姐忽然叫了起來:別擠啦!別擠啦!把人家的奶都擠出來了嘛!大家一看,原來她手里拿著酸奶。

……

這樣的夜晚每天如此。等到夜里,榮翠發短消息過來,林建國便準備上床睡覺。

榮翠發過來的短消息,有時候他回一條過去,有時候他是不回的。

夜晚的平靜和白天的熱鬧形成了明顯的區別。

一個工廠就是一鍋粥,煮沸的粥,每一個地方都在冒泡。這些冒出來的泡還很棘手。

場管組蓋泥坯的尼龍布一夜之間全都被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偷走了。

四個老板輪流值班,那天輪到的是張老板。他在廠區草草地走了一遭,就和米老板做愛去了。夜里場地上還有二車間的工人,凌晨五點鐘一車間的工人也來上班了。那么,一定是二車間的工人在半夜換班的時候出的事。會是什么人干的呢?

此事經鎮上聯防隊員三天的縝密調查,終于發現是龍村長指使人干的。他們趁著月黑風高,將尼龍布一捆捆緊密包扎好,藏在了龍村長的養雞場內。因為磚瓦廠使用了龍村長村里的地,事情最后不了了之。龍村長自己沒出面,喚人歸還了尼龍布,事情就算過去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九月末的時候,此地下了場大雨,因為晾曬泥坯的場地地勢低,引起了積水倒灌,淹了一批泥坯。場地上的泥坯都爛成了泥,叫了雜工們來清理。雜工們一反常態,不干活,先開價。一場雨使得廠里損失不小,張老板與他們談崩了,差點又要打架。

林建國和張老板、王老板商量后認為,這場地的活以后就由場管組的工人來做。當然碰到天災,工資是會上浮的。這樣一來,見到榮翠的機會就多了。

林建國是在米老板看他時的目光里看出端倪的。

米老板做賬時,有一筆應收款碰到了問題。原來一個星期前,有人從縣城來拉走了廠里的五萬塊紅磚,之后杳無音訊,不見有人來結賬。王老板去縣城回來,說,那建筑公司是個空殼子,磚塊已被他們販賣到別的工地了。人也找不到了,錢肯定是要不回來了。為這事,四位老板專門開了個會。

等會開完,米老板不經意間看了林建國一眼。林建國和米老板很少說話,單獨說話的機會更是極少。那天米老板沒說一句話,林建國卻讀懂了米老板目光里的內容。

以后,榮翠再來時,林建國就特意開著房門。而榮翠也悄悄地告訴了林建國,最早說他們兩人有問題的那個人就是米老板。

廠里發生的事情,弟弟竟然都知道。他在電話里和林建國聊了很多,這廠子是要他管好的。最后,弟弟總結說:“哥,你就是我的影子。”

聽弟弟這么一說,林建國就笑了。

是的,林建國保管著廠里的財務章,還有弟弟的法人代表證。但這些能起什么作用呢?

那些天廠部有點熱鬧。因為一車間里一個碾煤渣的女工人,在用拖車接煤渣的時候,不小心將拖車的柄扎在了小肚子上了。拉煤渣的這婦女已經生育過兩個女孩了。等從鎮上衛生院檢查回來,她男人就找到了廠里。人是一點事都沒有,但問題是不能再生育了。他們打算再生第三胎的,這樣一來他們生兒子的希望就落空了。夫妻兩人死纏爛打,要討個說法。接下來的每天下午一點鐘,他們都準時到來,也不哭鬧,靠墻根站著。他們前后在廠部磨了一個多星期。

一個多星期后的一天下午,這對夫妻不再出現,卻來了四輛警車。

王老板和林建國匆匆從車間趕回廠部。待搞清了事情,林建國暗暗松了口氣。

原來廠里一車間制泥坯的黏土是外鄉人運來的。撿草根的工人在黏土里撿出了幾根白骨。那是些人的骨頭,有腿骨和腳趾骨。撿草根的工人就怕了,白骨扔在毛泥房里,沒人敢去動。不知道是誰,乘著中午時間用廠部的電話報了警。縣里來的公安勘察了一車間的前前后后,還找了當事人做筆錄。忙完了這些,天都黑了。縣里來的公安帶著白骨,一路揚長而去。

三天之后,林建國他們才知道鑒定結果:這是些死于一百多年前的人骨頭!

為這一百多年前的死人骨頭,一車間停了三天工,整個廠里一度被搞得人心惶惶。

再后來,一車間的工人又傳出有人在黏土里撿到過金元寶的事。

在泥與火的戰線上,王老板和張老板結成了生死同盟。這同盟是在王老板和張老板共同面對一次次危機和挑戰中形成的。最能體現這同盟的是王老板和張老板一起導演了一次捉奸。

原來對于泥坯房的事,王老板他們是早已知道的,只不過不想管而已。

這一天晚上,一車間下班已經有半小時了。王老板和張老板在廠部的二樓看著工人們騎著摩托車和電瓶車,或踩自行車或走路,一個個都出了廠區消失在黑暗的原野里。他們看到泥坯房那里的燈亮了,之后又滅了,就每人帶了一個手電筒去了。

林建國聽到那邊傳來尖叫聲和打罵聲,還有女人的哭腔。那一晚,張老板和王老板竟一夜未睡。第二天,他們的眼睛里都布滿了血絲,見了林建國心照不宣地打了聲招呼,就過去了。

王老板好像迷戀上了捉奸之類的事。很多怪事竟也應運而生了。

場地上的尼龍布不再丟失了,卻經常被人用刀子從一端剖到另一端去。一排二十米長的泥坯,就有二十多米的尼龍布。每天有場管組的人來廠部報告,累積下來,尼龍布的缺口就此打開了。

場地上路燈的燈泡損失也多起來了。有被人用磚塊打下來的,玻璃碎了,只剩下燈泡的底座;有的燈泡竟連底座都不剩下。五六米高的電線桿子,燈泡怎么會不翼而飛呢?王老板百思不得其解。他晚上蹲守了幾夜,毫無結果。

終于有一天,二車間的工人曾對林建國說的話得到了應驗。

在一個正逢午飯的時間里,王老板從二車間出貨的場地上被人用磚塊砸成了重傷。打人的是三個年輕人,他們趁著廠里工人休息的時間,裝扮成已在廠部開好了票,在裝磚塊的樣子。他們開了一輛跑運輸的拖拉機,正往上面搬磚塊。

王老板的一聲斷喝,制止了他們。看到事情敗露,其中的兩人每人手里攥著一塊磚就沖王老板撲來。本來王老板是不會挨打的,他已經踢倒了其中的一人。在和第二個人糾纏的時候,第三個人往他的后腦拍了一磚,王老板就扛不住了。王老板一直是以為一共只有兩個人的。起先被踢倒的那人,爬起來用磚塊往王老板腰上狠狠地砸了三下,又踢上幾腳。王老板倒在了地上,蜷縮成一團。之后,他們將拖拉機開足馬力,一路狂奔而去。

等張老板和林建國他們去的時候,王老板已經昏迷了。

在鎮衛生院里,王老板醒了。醫生的診斷結論是腦震蕩,但腰里的傷鎮上的醫院是看不出來的,得到大醫院去拍片子后才知道。張老板連夜開車,將王老板送回海城。

后來的檢查結果是張老板告訴林建國的,他將王老板直接送往了市第一人民醫院。王老板的腰,除了肌肉的損傷之外,有一個腰子差點掉了下來。手術之后,加上腦震蕩,王老板需要在醫院里住三個月才能出院,而且會有后遺癥,需要保養。

打人的人,鎮上的派出所查到了。但只抓到了其中的一人,還是自首的。

出了這么大的事,磚瓦廠卻沒有停工,因為據米老板的計算,如果就此停工的話,磚瓦廠不僅沒有利潤,估計連本都無法做出來。仿佛包含著一些因果聯系,王老板出事后,廠里的一些怪事竟沒了。

王老板的一部分工作就由林建國兼任了,他每天按部就班地穿梭在幾個地方。

日子在不經意間變短,八九月間熱得遍地流火,現在已逐漸轉涼了。每天早晨和傍晚,林建國都會在廠部的樓上向遠處眺望。早晨七八點鐘光景,一輪鮮紅如血的太陽在遠處的地平線上慢慢升起;傍晚,夕陽西下,余暉中的村莊冒著裊裊炊煙。

碧野已經變成了金黃色。夏天里繁茂的莊稼此刻都鍍上了黃顏料,厚重到飽滿,延伸到一眼望不到邊的天邊。榮翠家的房子在遠處,依稀可以看到她樓上窗簾的一片粉紅色。

榮翠擔心林建國也會有王老板的遭遇,短消息里充滿了掛念。

等天氣再轉涼一些的時候,有一天她在廠區的路上等到了林建國,對他說:“我們走吧。”

林建國一聽,大吃一驚,問:“到哪里去?”

榮翠說:“洗澡去。”

林建國感到很突然。他想到日子過得真快,自己吃住在磚瓦廠,大半年來還真沒有好好洗過一回。

榮翠告訴林建國,離這二十里地外,有個鎮子,叫永結鎮。只要能到這里的鎮上,然后就會有到永結鎮的公交車。她有一輛電瓶車,是可以直接開到永結鎮的,那里還有她的一戶親戚。林建國沒有直接應下來。等下次再見到榮翠的時候,她說她剛從永結鎮回來,是帶著孩子去的,她說:“走,我們一起洗澡去。”

“走,我們一起洗澡去。”榮翠的這句話,縈繞在他的耳邊好久,仿佛榮翠是對著他的耳朵說的。

一場薄薄的雪下過之后,再過上個把月,遼闊的蘇北平原就開始進入冬天了。林建國搭了廠里一個客戶運輸磚塊的卡車,到了鎮上,不久就等到了前往永結鎮的公交車。

按照榮翠之前說的,她在永結鎮的電影院門口等他。永結鎮并不大,林建國很容易就找到了電影院。榮翠竟比他早,她是開電瓶車去的。她一手拎著個碎花袋子,手臂直直地交叉在身體前。看到林建國時,榮翠嫣然一笑,白皙的皮膚與潔白的牙齒相呼應,讓林建國不由得也露出燦爛的笑容。

永結鎮上的浴室只有一家,叫做利群浴室。這利群浴室規模不小,設施卻相當簡單。從門口進去,買了票,兩人就分頭從掛著寫了“男”和“女”的木門進去了。

男浴室里原來有三個人,一個穿好了衣服正準備離去,一個披著一條毯子躺著休息,還有一個在淋浴的地方用毛巾擦身體,做著掃尾的工作。

林建國準備停當,就拿了毛巾和肥皂先把自己渾身淋透了。等身體發熱的時候,他走到澡塘那里,觀察了一下水質,很清,不像是很多人洗過的。他慢慢地把自己放到了澡塘里,水漫過胸口的時候,他停了下來,將背靠在澡塘的瓷磚邊沿上。

水的溫度很高,林建國覺得渾身火辣辣的。這是在異鄉啊,他長長地吁了口氣。他想到當初弟弟對他的描述,想到這大半年的生活,想到遠在江南的老婆,還有已經上了一年大學的兒子……他突然覺得很累。這累的感覺才上來,就洶涌澎湃起來。他舒展了四肢,讓手腳都浮在水上,就頭部靠在澡塘的瓷磚邊沿上。這一身的污垢都泡在澡塘里了,當然還有一身的疲倦。

不知道什么時候,林建國聽到了細細的說話聲和嘻嘻的笑聲。聽聲音,是女人的聲音。他吃了一驚,向四周看了一遍,竟發現這男浴室和女浴室是相通的。原來,澡塘是很大的,男女浴室分開的地方用一塊布從水面往上隔開,澡塘也就分成兩半。布的一端垂在水上,雖不透明但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對面的人影。

等發現了這個澡塘的秘密,他便不再猶豫,很快地從水里出來。

收拾停當,他的手機響了一下。一看,是榮翠發過來的短消息:等下跟我走。

林建國疑惑地出了浴室,環顧四周,竟沒有榮翠的影子。他正18c6e75e62b9b779af5a24b381594cb7ebac860628e44cdddbfe58d488bb563a想回浴室去找,卻發現街對面有人在揮手,仔細一看,是榮翠。

等穿過街道,發現榮翠的身影在一家旅店的門口一閃。就這樣,一路尾隨著榮翠的背影,他來到了一幢樓的三樓。一條冗長的通道出現在他的眼前,正疑惑間,發現榮翠已經停留在一扇門前。等林建國走過去的時候,門是關著的。他停下來,理了理思緒。旅店自然是睡覺的地方,他閉上眼睛,猶豫了。

門開了,榮翠一把拉住了林建國的手臂,幾乎是順勢,林建國進入了房間。

林建國聞到一股沐浴露和頭發混在一起的味道。榮翠把他讓進來,她就關了門。兩人都站著,不說話。空氣有點凝固,林建國轉向了榮翠,說,你……還沒說出來,榮翠就抱住了他。林建國的心怦怦跳著,聞到了榮翠渾身散發出來的氣味,年輕、狂野。

她的手在他的背部劃過,激起了陣陣戰栗。等這雙手移到胸前,便拉開了拉鏈。林建國的手在榮翠的后面找到了搭扣,解開,榮翠胸前一對圓滾滾的乳房就跳了出來,白得耀眼。兩個嘴唇都在尋找著對方,林建國只感覺到一股溫熱的氣息,嘴里就含住了榮翠的舌。

林建國腦子里出現的是磚瓦廠二車間的窯洞內,那些排列整齊的泥坯正被熊熊烈火包裹著,挾持著,泥與火的纏綿如巨大的火球,膠著、翻滾、顛覆,直到最后的爆裂。

時間過得無比漫長,最后的階段,她的聲音充滿了顫抖,喊了聲:“哥……”

這一天,廠部門前出現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左右手都牽著一個孩子。這樣的情形剛來那會兒經常看到,村子里留守的老人,連縣城都難得去的,看到從遙遠的江南來的人是要來看看西洋鏡的。

林建國認出她來,那人是榮翠的婆婆。她也認出了林建國。

林建國正想招呼,卻發現榮翠婆婆的眉頭間有一股兇氣,她對林建國說:“林老板,你去我家玩啊,我媳婦在家里。”

聽了榮翠婆婆的話,林建國面無表情地看了看她,走開了。

林建國后來想,這一定是榮翠婆婆設計的陷阱。或者,她是在試探他的反應了。他想,我和榮翠的之間的事是誰也不知道的,別人知道的都是傳言,她婆婆更是不可能知道什么。

好久沒有收到榮翠的短消息了。習慣了看完榮翠發來的短消息再睡下的林建國有種空蕩的感覺。仔細回想,從永結鎮回來后,榮翠就已經很少發短消息過來了。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因為利潤不能兌現,磚瓦廠的情形已經很不妙了。廠子再維持下去,只有虧本。弟弟在電話里和張老板米老板已經商量了幾回了,唯一的結果是轉讓掉。即使是轉讓,起初投入的錢還是要不回來。但不轉讓的話,虧的錢會更多。想介入的人很多,有當地的,也有同樣從南方來這里開廠的。那么剩下的只是價錢問題了。

因為是法人的關系,林建國的弟弟是必須出面的。弟弟說,他那邊忙,等忙完三天就過來。就在這三天里,竟出了人命。

場管組的一個婦女帶著兩個孩子在場地上運斷泥坯。兩個孩子起先是幫忙的,因為年紀小,不一會兒就累了。婦女就將兩個孩子并排放在了路邊。地上鋪了兩層尼龍布,孩子很快睡著了。場地上風大,婦女卻干得熱氣騰騰,她將脫下的棉大衣蓋在了兩個孩子身上。兩個孩子,大的六歲,小的才四歲。

為了趕時間,裝運磚塊的運輸拖拉機一路咆哮而來,在兩個孩子睡覺的地方與裝滿磚塊的另一輛運輸拖拉機交叉而過。為了避讓,其中的一輛開向了路的一邊,輪子齊刷刷地在兩個孩子的身體上軋了過去。等那婦女發覺,拖拉機已開出去老遠。

嚎啕大哭的婦女摟著兩個已經不行了的孩子,濃烈的血腥味向四周擴散。

開拖拉機的后悔莫及,他跪著,不斷地說:“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以為只是一件棉大衣啊!”

聽到消息的時候,林建國正在廠部里和張老板一起核對一些表格。他最先想到的是榮翠。榮翠不是有兩個孩子的嗎?一時間,他的腳竟不能移動了。

不是榮翠的孩子,林建國松了口氣,但那場面實在是駭人。很長時間后,林建國在海城,在一張剪報的社會新聞欄里,讀到這條新聞的時候仍不禁感到背脊陣陣發涼。

榮翠最后一次過來時,林建國正在整理行李。

她沒有驚訝。她幽幽地說,這結果一開始她就預料到了。原來這工廠在林建國弟弟他們來投資前,已經有很多人來投資過了,最后無一例外,都丟盔棄甲地撤走了。

林建國將房門從里面鎖住,轉過身來,看著榮翠。他覺得自己有很多話要對她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他問,怎么不發短消息給我?

榮翠說,手機摔壞了。

看林建國迷惑的樣子,榮翠平靜地說,我男人回來了,他懷疑我外面有別的男人,手機就被他摔了。

林建國愣住了。他想:榮翠是有男人的,我怎么就忘了呢?

榮翠將渡邊淳一的書,還有一本這地方的縣志送給了林建國。她從背后抱住了林建國,緊緊地抱住。

后來兩人都筋疲力盡,平躺在床上。榮翠說:“其實我們兩個人都不屬于這里。”

林建國想,榮翠說的是對的,她是從外鄉嫁過來的,而自己也不是真正的老板。

她告訴林建國,等他走了,她也要離開這里,到縣城里去。她打算在汽車站的旁邊開一家小飯店。以后,林建國下了車就可以到她的店里,吃她燒的菜了。

林建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點燃了一支煙,猛吸一口,將煙灰彈在了床頭柜上。他想到了自己過去的經歷。

榮翠說,這一段時間她自己在帶孩子,等空了,上次對林建國說起的那種草她一定會找到的。

榮翠說的那種草也許永遠找不到了,或者這種草原本就沒有存在過,一切都是一個夢。只有林建國自己知道,他是不會再來這里了。

他是早上走的。前天夜里降了一場霜,路邊的冬季作物都覆蓋著一層白色。

他起得很早,行李都已經打點好了。與來時不同的是,行李里多了一些東西。有薛校長送的魚干,是當地大個兒的草魚,用鹽腌過后在太陽底下曬干的。薛校長帶給林建國魚的時候,說,我最怕你的當頭炮了。他說今后若見了面還要和他一起下象棋。他向林建國要了林建國用過的一個取暖器。

為了留個紀念,林建國鬼使神差地竟在行李里放了一塊廠里生產的紅磚。紅磚用報紙包著,不打開的話,JdKmv8WqSmS5rPw0/mZNkA==是沒有人知道的。除此還有榮翠送的書。

林建國坐的是弟弟的車。張老板和米老板的車開在前面。弟弟說,嫂子每天都提起你,盼著你回去過年呢。雖在車內,弟弟說話時,仍從嘴里升騰起了一股白氣,使林建國感到近一年未見的弟弟很是縹緲,而自己這一年來的經歷又是如此地現實。

弟弟還在說著什么。望著弟弟縹緲的背影,林建國胡思亂想起來。充滿質感的泥,放入縹緲的火中,結果出來的是堅硬的磚。替身也好,傀儡也好,影子也好,自己所經歷的,會是火嗎?

弟弟對廠子的處理,林建國是知道一些的:當初他們四個人一百六十萬元的投資,轉讓的時候一分錢也沒賺到,反虧了幾十萬。弟弟以前描述這家工廠蘊含了很大的商機,現在看來說是個陷阱也不無恰當。弟弟說無所謂,只要人沒事。

林建國就想到了王老板,等這次回去,是一定要去看看他的。那些過往的場景便在林建國的腦子里開始回放:李汝珍故居和古樸的農村風光、釣麻雀的老人和耷拉著肩膀的村長、薛校長的象棋和水井,那根巨大煙囪冒出的直上云霄的煙霧和處在下面的那些人們。

簡易的村道坑坑洼洼,有幾處積著冰雪,汽車一路顛簸。等出了村道,便是稍寬闊點的縣道了,這樣的道路再開上個把小時就會上高速公路。

林建國默默地掏出手機,將幾乎爆滿的收件箱里的短消息一條條地刪除。當刪到最后幾條的時候,一只野兔模樣的動物從路邊躥出來,在張老板車的尾部一躍而過后,一頭撞在了弟弟車子的前輪胎上,發出了嘭的一聲。

他在心里叫了一聲:“榮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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