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巴黎那天,街上店鋪緊閉,餐館里椅子翻上桌面,連一瓶礦泉水也買不到,恍悟是周末。我皺了皺眉頭,有一種應邀作客卻敲不開主人家門的惆悵。
沿途的樹,綻露星星點點的綠,是一夜春風催開的新綠。巴黎舍不得給一瓶水卻慷慨地給一個春天,與我還是有情緣。隔著水濛濛的綠簾,視野中展開的景象無不表達一種持續存在的力量,找不見想像中的浮夸。城市剛剛完成清洗,滿城的沙巖石建筑物亮出蒙蔽已久的本相。據說使用了足可維持一百年的高科技材料。米黃色的巴黎,新鮮嫵媚,美目清揚,是一位新婦款款走來,聽得見環佩的叮當。
上帝說,地球上要有一座完美的城市,巴黎人聽見了造出一座城市。仰望那些著名建筑物,塔樓、風亭、門券、紋飾,演化無窮的精彩,意態形致,恍若是夢,它們是人造出來的?
當大漢在長安建成世界上最雄偉的都城,巴黎只是塞納河西岱島上一個小漁村。看得出來,他們的祖先力圖使每一棟房子成為后世的寶物,以免讓自己蒙羞。像羅丹構思塑像那樣構思一座城市,對每一部位用心揣摩,城市本身成為唯美的雕塑。比達·芬奇用更多的耐心完成作品,凱旋門三十年,凡爾賽宮五十年,巴黎圣母院兩百年,風景線上出現難以勝數的驚訝。老佛爺百貨公司大堂洛可可風格的大拱頂給人的感受是“怎么可能”,一百多年前為萬國博覽會所建的展館起名時就叫做大、小皇宮,巴黎歌劇院頂上雕塑群的輝煌足以讓凡爾賽宮難堪。眺望塞納河左岸一片十分宏麗的建筑群,一打聽,竟是老火車站改成的“歐洲最美博物館”。
巴黎人將神學從哲學中剔除,于是有合乎人性的哲學,合乎人性的藝術。眾神像仆役一樣被遣使站到屋頂上、門庭內、窗戶旁、花園里,營造人神共生的境界。你弄不清是神仙過著人的日子,還是人過著神仙的日子,整座城市演繹奧林匹斯山大小眾神的傳說。就在這樣的敘述中,歐洲的藝術中心神不知鬼不覺地從意大利的羅馬、佛羅倫薩移至巴黎,新的巴比倫在一個盆地中央崛起,將中世紀以來的文化印記與現代化基礎設施和諧在一起。
巴黎為細節活著。橋,噴泉,報亭,街燈,賦有同樣的藝術精神。很難理解,他們造一座橋用打造帝后頭上冠冕的功夫是為了什么?難怪包裝第戎芥末的陶瓷瓶子也值得收藏,鼻孔里呼吸的就不是空氣而是藝術了。也有讓人憤怒的事,你容易見到狗廁卻找不到人廁,法蘭西的人道主義難道非得通過“狗道”來實現?
生活在這個城市中的人是一群怎樣的人呢?
除了王公大宅式建筑,也有貌不驚人的房子,但難以找出不經典的房子。巴黎市政廳的政績是一棟房子不準拆,連外觀都不允許改動。我訪問過一棟看似平常的三層小樓,驚訝里面路易十四風格的裝飾竟是維護得那么好。在巴黎,歷史遺存都被當做珠寶收藏,也就不奇怪此間的博物館絕不比麥當勞少。
光陰毫無痕跡地滑過,是因為巴黎不會老,如果老了,臺北故宮的翡翠白菜也會老。圖片和影像不能讓你懂得什么,巴黎非得身臨其境,用你的感性去體悟她的感性,才能感知她的微妙。它搭建了一勞永逸的布景,在里面演什么戲都可以,也演出過幾場驚天大戲,乃至改變人類的進程。這座上帝要造的城市也真的受到上帝的庇護,納粹撤退前,希特勒嚴令徹底炸毀巴黎,運去幾百噸炸藥,他任命的巴黎衛戍司令說元首瘋了,將巴黎完整無損地交還給巴黎人。巴黎好到敵人下不了手,這樣的城市屬于永遠。
一邊吸食嗎啡一邊撕碎巴黎的波德萊爾,不知是在清醒還是更加迷糊時泄露出對巴黎的癡迷:“一切美好而有序,奢華、平靜而妖嬈。”
巴黎一式的藍屋頂,我是看久了才習慣的。法國人用天空的顏色向上蒼宣告這片土地屬于自由,而中國人用黑屋頂表達對天的依從,《易經》曰“天玄地黃”。東西方文化的沖突讓我陷入尷尬,你究竟喜歡黑屋頂還是藍屋頂呢?
賓館坐落在邁松拉菲特山林下,山丘承受不起那么多高而密的樹而被壓扁。山腳別墅群中不見人影,連條狗也瞧不見,家家戶戶連同寵物傾巢而出度假去了。
白天看夠了巴黎的豪華大氣,晚上趕緊安排我體會它的吝嗇。房間很大,洗手間帶浴缸,除了兩小塊肥皂啥都沒有,尚在意料中。取出自備的五十瓦小型熱水壺,準備泡茶解乏,插頭剛推進落地燈的插座,電路爆了。這家什跟我跑了多半個歐洲,終于墜落在巴黎的細節中:天下竟有這么綠色的插座。
巴黎太摳了,摳得坦率,毫不臉紅。
于是坐在陽臺上,一邊喝自來水,一邊俯視樓下公路。外側那半邊空蕩蕩,只偶爾有幾輛貨車經過。內側汽車越來越密,往巴黎方向飛馳。車距也就二三十米,車流像海洋紀錄片中的魚群整體滑動,發出嘩嘩嘩的聲響。出盡風頭的是摩托車,輪子壓住車流讓出的分道線,亮出飛翔的姿態,后座緊抱前座的女孩對流線體的臻于完美功不可沒。我一直擔心車輛發生碰擦,這種事在國內城市幾乎每日可見,也曾在廣深高速五十公里距離內目睹過八次事故,然而,車流具有海洋生物本能的感應,擔心委實多余。我二十五年駕齡服了他們。事實上,我在歐洲城鄉乘車走了一個月,從未見過一次哪怕是碰擦的事故,感到有必要向意大利籍司機請教,他的回答是:follow rules(遵守規矩)。
據國內媒體報道,今年國慶長假高速公路因車禍死亡八百人,每天平均一百人,不該這么死的,死得冤!
度完假的巴黎人回巢了,直至翌日天亮,陽臺外的車流仍在嘩嘩嘩地繼續,與快要脫離地平線的星期一的朝陽爭奪最后一點兒時間。出空的巴黎城還未塞滿。家鄉有一款特色菜——肉釀面筋。在油面筋上掏個小孔,將調制好的肉糜往里塞,塞得越多越好,如在肉糜中添入少許蛋清,塞肉時就十分滑溜,肉質也鮮嫩。然后,加糖、醬油、桂皮、香葉,文火慢慢燉。
沖回城市的巴黎人,等待他們的也是被燉的滋味吧?
在法國,善于享受快樂才被生活接受,不懂生活等于自動開除國籍。熱愛思索的法國人愿意用他們的思索來創建一切精致的享樂,為度假花光腰包中的錢理所當然。白天看到塞納河河灘上擠滿裸曬的男女,大概屬于既不出城又免遭開除國籍的一族。人,生來不是受罪的,這個道理誰都懂,真懂并貫徹執行不動搖,直將這一真理推到極致的大概是法國人。上海外灘3號有一家米其林三星法國餐廳,一幅領袖像大小的油畫掛在了門前,那個被太陽烤焦、臉上爬滿溝壑的聞名遐邇的老農民,用樹根般的手指端起一只碗。誰都以為將羅中立的《父親》掛在那兒是幫助中國人憶苦思甜,錯了,那是以反諷手法推介法式生命哲學——苦難的人生不值得贊頌。
瘋狂享受,理性工作,樂觀豁達,快快活活過一輩子,不是一種心理活動而是全民共識。天下沒有什么應當不應當,唯有快樂不快樂。快樂的極致是玩命,連中國俠客飛檐走壁的快感也不放棄,挑戰人體極限的“跑酷”就這樣發源于法國并且風靡全球。
法國人是地球上享有休息最多的一族,有人說他們休息的日子不比上班的日子少,更有人調侃,法國人春天上班,夏天度假,秋天罷工,冬天過節,一年也只工作三個月。法國人罷工上癮倒是真的,說干就干,好比手中一貼萬能膏藥,用來解決所有的不舒服。
開中餐館的浙江老板對我說,你運氣不差,到法國旅游碰上罷工就哪兒也去不成了。有一陣,為抗議政府將退休年齡由六十歲提高到六十二歲的動議,全國總工會號召司機將車輛停在交通要道,卡車蝸牛似的在高速公路爬行,造成多個城市大塞車。他說法國人一不開心就上街,好比他們喜歡發表意見,意見對不對是另一碼事,說話的權利一定得用足。
難怪法國人要將一句并非伏爾泰說的話非要強加到他頭上:“我不同意你說的每一個字,但我愿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力!”全法國竟然沒人出來澄清,欺負伏爾泰躺在先賢祠里不會出來辟謠。法國的左翼右翼也真想不開,干嘛吵得那么兇,誰上臺不是做孫子?法國人成了受不得一點委屈的孩子,被徹底慣壞,誰來擔這個責任?想必伏爾泰和盧梭兩個冤家又會在陰間大吵一場。我的疑問是,這個散漫的國家真有那么多人得過諾貝爾科學獎?
我問浙江老板,鬧罷工還帶薪?
他說,是的。
我說,難怪,誰是法國人也每天想罷工。
7ZQWjczG4NqmyDha0fmZ+w==老板說,不,罷工比上班累,將車開得似蝸牛,你說累不累?農民罷工是進城放牛,那就更折騰了。當然,娘兒們推著嬰兒車在街頭溜一圈就回家,是撿了些便宜的。
將人生交付唯樂原則調節的宣言,注釋著21世紀法國哲學的主流——后現代主義對現代性的批判。在巴黎,很容易逮住“唯樂”的細節,譬如在地鐵,我看見有個男人為了短暫的快樂,放肆地脫鞋,出于禮貌,旁人寧肯得罪自己的鼻子也不得罪那雙展覽中的臭腳。唯樂主義竟是這樣被寬容。
世上的人都與錢無仇,但要辛苦賺錢,法國人不干,為錢拚命更扯不上。他們鄙夷美國人的消費主義,稱之為摩天大樓里的瘋子。聽見中國白領、富豪“過勞死”,流水線工人批量跳樓,淘寶店主死在電腦桌上,以為是外星訊息,驚得張大嘴巴。
信上帝的法國人倒是明白一些空是事物的本質,對自我的慈悲令他們成為“覺者”。有天傍晚,我踏進埃菲爾鐵塔西邊一間雜貨鋪,挑完幾樣想買的食品、日用品,到收銀臺付款,營業員朝我扮一個怪臉:先生,抱歉,下班時間已到。我呆在了那兒。巴黎又用一個細節讓我驚駭,怪不得雨果、巴爾扎克、左拉、普魯斯特、羅曼·羅蘭,一大批法國作家無不通過細節駕馭法蘭西的精神走向。靜下心來,我還是折服法國人對規則的態度,理解他們寧愿委屈錢也決不委屈自己一分鐘的鐵律。這就是他們的勞動神圣性吧,盡管下班后他們并不急于回家,會找家咖啡館坐下來,一邊喝著一邊對馬路犯傻。
巴黎人的德性,你即使愛不起來也絕對恨不起來,于是有點可愛。
薩科奇在競選本屆總統時,強烈呼吁法國人恢復工作精神,選民們覺著滑稽,誰沒好好干呀?法國人要的是快活日子,薩科奇為人民的消怠發愁,結果沒有意外,薩科奇在滑稽中丟了總統,但他也是可愛的。
巴黎無處不風景,讓人管不住右手食指,每天耗掉4G內存,晚上回來翻看刪削,才發現照片背景上動不動出現激情深吻的男女。巴黎的放肆簡直到了存心不良的地步!從此留意避開,取景時發現吻景偏過一點,結果又是一對,再偏一點,哎,不照算了。想要的景物徹底消失了。僅因為此種放棄,帶出去的芯片算是夠對付。
理性與感性,藝術與肉欲,優雅與隨意,謙誠與輕慢,務實與虛浮,經過神秘發酵釀成泡沫四濺的魅惑,噴發著香檳般的奢侈、浪漫、輕靈與幽默,使巴黎有別于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
友人告訴我,法國人的性格特征可以用“三漫”來概括:浪漫、散漫、傲慢。我以為“浪漫”兩字足矣。浪漫必散漫,像軍隊一樣統一號令統一思想很難想像浪漫,浪漫是個性的放縱,思想的奔騰,故而,巴黎以為人類生活開辟新境界的啟蒙運動傲慢于世,至今在思想和藝術領域主導現代主義潮流。它做的最牛的一件既傲慢且浪漫的事,怕是一百三十六年前以老丈人的身份將自由女神送到美國,讓她站在了曼哈頓島的哈德遜河口。
對法式浪漫的理解似乎不能偏狹于性的開放,只是他們從來不把性和身體分開看,不為力比多和自己過不去。弗洛伊德是在巴黎從軀體的研究轉向心理學研究,是因為巴黎向他提供了論據和足資研究的樣本,從此,人類文明是以犧牲原始本能為代價創造出來的論斷被否定,巴黎人無不額手相慶,歡欣鼓舞——單憑力比多可以轉化為創造性動力的理論,他們就沒白伺候這位奧地利人!
在性心理方面,喬治·桑說的話更讓她的同胞們爽入骨髓:“我愛,故我在。”法國人由此拒絕阿芒和茶花女的幽怨,于連和德瑞那夫人的窩囊,更不齒化蝶式的東方幻覺,認真地玩世起來,該愛即愛,痛快淋漓,毫不婆婆媽媽。影片《巴黎最后的探戈》講述的情色故事中,證明孤獨是現代人的不可承受之輕。這個輕,在巴黎不能用豬肉的計量單位,而要用鉆石的克拉。
不要以為摟著說話的一對就是情侶,他們可能一分鐘前還是陌生人。在地鐵、廣場的角落,總是見到灰色口香糖的痕跡,這種專用于接吻前嚼的口香糖向人們倒敘“溫香軟玉抱滿懷”的情景。國際接吻日在這里天天演出。以吻替代問候,替代擁抱,才夠紳士。醫學研究表明,接吻刺激口腔分泌出的唾液能夠沖洗蛀牙的殘留物。這一理論的重大發現使得法蘭西吻愈發理直氣壯,蓬蓬勃勃,更別提遍地的法國美食是多么需要一副堅固的牙齒。
“約會”是法語中使用最頻繁的單詞,巴黎稱花都全因為男人向女人送了太多的花。傍晚的風景屬于男人,他們手中拿著鮮花匆匆趕路,從我身邊開過的汽車前座也擺著鮮花。調情是一種風雅的社交禮儀,而在國內等同調戲,在江浙一帶叫“吃豆腐”。男人不吃女人豆腐便是女人心目中無趣的男人,一定“out”。法國男人除了老婆還要找情人是他們的風俗,如同在咖啡中加入杏仁。在中國也差不多,稱二奶三奶。請喝咖啡是他們祖傳的獵艷手段,而咖啡店在巴黎有三萬家之多。數字出自商業統計資料,不怕誰不信。據旅法的朋友介紹,男女交好一概AA制,分手也不至于死纏爛打索要損失費。既然法國人做什么事都需要理論依據,新銳作家馬克·萊維就將此提升到理論的高度:愛不是放棄自由,而是寓自由于愛。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卡恩坦承自己是色鬼,也只有法國社會包容,在中國美國英國都是特大丑聞。你有什么辦法呢?色鬼在法國不帶貶義,不色的人反倒要遭人譏笑。
如果硬要說法國人傲慢,也是皇帝新衣式的傲慢。
我們選擇在皇后路一家餐廳用餐。上檔次的餐廳具有隆重的儀式感,隆重得叫人心里不安。侍者在你面前一一擺放多種刀叉用具,認真得臉無表情,在結束他的工作后才開始微笑、后退、欠身施禮。在這樣的餐廳中,環境,衣著,氣質,素養明擺著比大廚的技藝更有講究,身著旅行便裝顯然形成破壞。鄰桌一對晚裝夫婦(情侶?)決意將我們從尷尬中拯救出來,送來優雅貼心的一笑:很高興和你們一道用餐。
體驗到法國人的友善與博愛,也就理解他們怎么會在一百多個城市集會抗議政府驅逐吉卜賽人,而我以親身經歷作證,吉卜賽人確實給他們添亂,留待后文介紹。
鄰桌的男子相貌英俊有風度,與馬龍·白蘭度有得一拚;女子黑發,文雅,帶北非血統,一雙迷人的眼睛是活脫脫的蘇菲·瑪索。太多的法國人可以當影星,就看他們愿不愿意。難怪朱自清說:“從前人說‘六朝’賣菜傭都有煙水氣,巴黎人誰身上大概都長著一兩根雅骨吧。”引述完這行字,轉念一想不對,朱先生糊涂,難道中國人竟連一千五百年前賣菜傭的風度也沒有了?
餐間,他倆用一個眼神,一聲低語,以及微妙的表情,傾吐對對方的愛慕,做出不少傳遞濃情蜜意的小動作。恕不多述,僅舉一例:將各自的叉伸出,交織在一起,絮絮密語。我和妻子低頭用餐,不敢多看,遺憾當初戀愛怎么就談不成這樣而時光不再。最后,這對夫妻或情人掏出各自的錢包,兩張信用卡交疊在一起,放入侍者手中的銀盤。離開前,他倆再次用笑容向我們道別,傳達以下信息:他們十分珍惜這一次偶然的相遇。
我總算親眼目睹了一回AA制。愛情歸愛情,浪漫歸浪漫,再怎么折騰也與金錢無關,即使僅僅是欲望的滿足也有了一份格調。兩張交疊在一起的信用卡是在宣示靈與肉的統一,愛情的磊落?
巴黎縱容性的自由,卻并不主張性成為商品。議員們已經投票通過將賣淫列為非法的提案,雖然尚未成為正式法案——這一回上街示威的輪上了娼妓。
婦女解放運動源自法國的人權思想,在中國有形象的說法,婦女能頂半邊天。可惜中國的半邊天只覺悟了半邊,她們熱愛男女平等,但更熱愛財務上的男女不平等。這是相親類節目《非誠勿擾》法國專場告訴各位的,那些急于出嫁的女人一致痛斥提倡AA的男人們,并令他們一個個落荒而逃——占了便宜還賣乖,休想!
好不容易翻了身的中國女人就是不想翻掉被男人養著的美好感覺——不知道算不算占了便宜還賣乖?法蘭西早就有倒A的歐也妮·葛朗臺,中國風塵女子也留下資助落難公子金榜題名的佳話,《非誠勿擾》法國專場的全部意義再次證明AA制有違中國國情,休說二奶三奶沒法過日子,一奶也是堅決不答應的。
三十多年來,中國男女奮起直追,性的開放呈現趕超法蘭西的趨向,愛情的物化程度相反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很多男人處于婚不起的水深火熱。剛剛流行“戀愛不結婚就是耍流氓”,沒多久升級為“結婚不買房就是耍流氓”,大大利好房地產,讓人懷疑是房地產商暗中做的手腳。近日,又有一位炫富姐發微博征婚,要求身價二十億美元或者“二十厘米”。當談婚論嫁成為一場曖昧交易,為財富而嫁的女人與用身體取悅男人的職業婦女很難從本質上區分。女人將男人逼瘋了,便有男人瘋狂地在網上曬房子、曬汽車、曬成堆的鈔票征婚,還有掏幾百萬公開征求美女加處女的富豪,令女孩們成群結隊,趨之若鶩,修復處女膜的行當想不火也難。凡此種種,媒體的渲染充滿熱情,而為了防止自己淪為愚蠢的媒體,不再討論什么是愛情。異象百出,夠寫一部《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由此,該對巴黎街頭的每一個吻充滿敬意。
白天,巴黎歷史城區給我的印象是一位頭戴假發的爵士,一到晚上便被女人的氣場充滿。香水是無所不在的幽靈襲擊人的感官,櫥窗伸出神奇的手撩撥人的欲望,時尚泛濫、艷影沖撞、珠光寶氣。在夜巴黎的大沙龍里男人是侍從,女人唱主角,她們是從建筑物和廣場石座走下來的雕像,很文藝,沿街翩翩而行,都有雕像那樣的身段,風韻,精氣神。法國男人怎敢不尊重他們的女人呢?小伙子也漂亮得像女孩,難言性別,難怪于連在司湯達筆下出場,讓人以為“實際上是一個少女”的假扮男裝。
打了一個白天的瞌睡,夜巴黎萬物有生命,連寵物狗的眼神也顯得異樣:很色,很興奮,很調皮。
沒有咖啡館,巴黎就不是巴黎。喝咖啡的人一律臉朝馬路,坐在露天座位上悠悠觀風景。觀風景的人自然也成了巴黎的風景。實在不明白他們白天黑夜坐在外間喝的理由,是不想放棄成為巴黎一景的機會,還是一坐到室內咖啡會變味?唯一想到的理由是喜歡天空,但座位上方都架著遮陽涼棚呢。巴黎的咖啡館屬群居類動物,總是接連幾家聚在一道,慵懶而安靜,叫人想起趴在海灘上的海獅。馬路對過也這么群居著。巴爾扎克一天要喝二三十杯咖啡,說過“我不在家,就在咖啡館;我不在咖啡館,就在去咖啡館的路上”。在這個城市,每個人從早上醒來開始離不開咖啡,以至我想出一個壞主意:誰想整跨法國犯不著動刀動槍,只需要切斷咖啡豆的來路,這個國家準玩兒完。
上年紀的男女穿西裝和裙子,戴合乎身份的帽子,努力表現自己的優雅。滿頭銀絲的老太太裙子外罩著紫色、玫瑰色風衣,綽約有風姿。年輕男女衣著隨意,是隨了性情的意,時髦的定義不再是品牌價值而是彰顯個性。巴黎時裝店少說有幾千家,宣稱時裝每一款不賣第二件,吹大了吧,中國人沒一個相信。走在大街上,還真沒發現兩個女子穿一模一樣的時裝,奇了怪了。我突發奇想:地鐵上那個展覽臭腳的男子或是人群中某個衣著考究的紳士吧。我還想,在絢爛的盛世風情中,肯定有波特萊爾式的詛咒。
一個老婦,頭戴黑色禮帽,一尊佛那樣一動不動坐在街的轉角,練出入定的功夫。她冬裝外罩著絨線外套,也是黑色的而且是臟的。她面前的包袱上置一只小藤筐,時有路人彎下腰往里丟進一枚硬幣。巴黎可能沒有城管,警察也不能剝奪她乞討的權利,我看見兩個警察若無其事地逛了過去。那么,是法律愿意讓一個丐婦在這兒丟人現眼了。
她的波斯貓也像佛那樣入定,一動不動,蹲在她身邊一只木箱上。是波特萊爾寫過的那只《貓》:
沉思冥想時的高貴姿態
就像橫臥于僻靜荒漠里的巨大獅身女怪,
睡意沉沉地淪陷于無休無止的夢境中……
我不想揣摩貓的夢境,只覺得貓是高貴的,佛那樣一動不動的老婦人是高貴的。我站在三米外凝視她超過三分鐘,感覺中怎么也浮不起“絕望”或“孤獨”這類字眼。她鎮定自若,我甚至從她神情中看到從骨頭里散發出的傲慢。她不是波特萊爾在《巴黎的憂郁》中寫過的那個可憐的老婦人。她是城市的注釋,風景的一角,巴黎因此而誠實。她是這座城市中無數雕像中的一座,是羅丹雕琢《塌鼻男人》、《思想者》那樣將她雕出來擺在這兒的。存在就是合理,就是價值,其內在必有含義。羅丹眼中沒有丑,只有真與假,假的才丑惡。假如羅丹站在我這個位置,用他自己的眼睛觀察,一定會喊:看,她是神圣的,美的,只有作為審美現象,人世的存在才有充足的理由!
妻子猛然轉過身去,發現挎在肩后的背包拉鏈被人拉開。動手的吉卜賽女子已被逮住,一位西裝筆挺的法國中年男子彬彬有禮,向我出示警官證,提請我倆檢查包包。他的晚裝女伴將另外兩個十五六歲的吉卜賽少女押了過來,職業動作告訴我她也是警察,那么,這是一對晚間出來逛街的警察夫婦(如果不是我也沒法子)。在法國,只有警察下班不算下班吧?
三個女孩被責令蹲在墻角,瑟瑟發抖,篩糠般地發抖,法國警察的權威高得出乎想像。雨果和梅里美是分別從她們中間找到埃斯米拉達和卡門的,我內心不免惻隱起來。動手的那個女孩站了起來,解開腰帶,將褲腰下拉至小腹,申述她已經懷孕。這一招不靈,警官幽默地搖搖頭,用手機召來下屬。幾分鐘后,他將案子移交給四位從警車上跳下來的男女警察,然后,手挽手繼續他們的逛街。
四位警察滿臉堆笑向我倆問候。能讓警察客氣成這副樣子很難得,猜想是借此消釋我們遭遇的不快吧,豈料想得太美,他們的笑容包藏禍心——我們必須和嫌疑人一起上警局做筆錄。掛包里面的拉鏈未拉開,沒偷成呀,我再三交涉得到的回答是笑容滿面加搖頭,怎么就說不明白呢?
沒轍了,我靈機一動,掏出當晚歌劇院的入場券。
年輕警官拿過去一看,覺悟過來,為剛才的執著表示遺憾,但他不想立即放過我們,責令三個吉卜賽女孩翻出所有的口袋,再吩咐黑人女警搜身。女警肥大有力的雙手在女孩裊弱的身體上推拿了一遍,聳了聳肩。
警官說,為你們有一個迷人的夜晚而感到高興。
看得出他的高興不是真的高興,因為我發現他的高興摻雜一些妒意:你們高雅去了,我還得熬夜。
在浪漫中沉淀思考;在感性中升華理性;在快樂中析出認真。
巴黎不只有無與倫比的藝術,泛濫的物質,街頭的吻,以及不足五十瓦的插座,它坦蕩得將口袋底也掏出來給你看,讓你得出自己的結論,并且善用細節,非常微妙。
在巴黎轉了幾天,說不上對它有多深了解,至少有一個結論我是挺有把握下的:巴黎不憂郁。
憂郁是一種心境障礙,只會神經質地捂緊口袋。
憂郁的城市不會如此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