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寫魯迅吃飯,許廣平每餐親手端到樓上去:“每樣都用小吃碟盛著,那小吃碟直徑不過二寸,一碟豌豆苗或菠菜或莧菜,把黃花魚或者雞之類也放在小碟里端上樓去。若是雞,那雞也是全雞身上最好的一塊地方揀下來的肉;若是魚,也是魚身上最好一部分,許先生才把它揀下放在小碟里。……心里存著無限的期望,無限的要求,用了比祈禱更虔誠的目光,許先生看著她自己手里選得精精致致的菜盤子,而后腳板觸了樓梯上了樓。”
“嗒,嗒,嗒”還是“咚!咚!咚”?恐怕都不是,彼時的魯迅已經吃不進飯菜,許廣平的步子格外輕,又格外重。
魯迅故居的樓梯,不知給我們溧陽路二小少先隊員踩了多少遍。“咚咚咚”的,聲音雜亂。從溧陽路穿過一條里弄,眼前就是魯迅大陸新村的故居。
就算是小學生,在這棟三層磚木結構的樓里上上下下參觀次數多了,心里也在想:魯迅先生家好多房間,好寬敞,原來當作家的好有錢……那些書信、硯臺、長衫、氈帽,參觀了一次又一次。印象深刻的是一盞綠燈罩的臺燈,許多同學家里都有過,看起來老舊而普通。還有一張魯迅兒子周海嬰出生不久時的油畫像——那真的是“嬰”,嬰孩!
可是,我看到的真實的海嬰公子,不是畫上那樣呆萌的嬰孩樣,而是一個戴著厚厚啤酒瓶底眼鏡的瘦高個老頭。小學時,大隊部組織活動,請來周海嬰來為我們講革命故事。我們給他戴紅領巾,聘他做校外輔導員。
對于逼仄在溧陽路弄堂小學的我們來說,平生知道的第一個日本人,除了“聰明的一休”,就是魯迅的日本好友——內山完造。魯迅家到虹口公園那么近,生前卻一次都沒去過。可在他死后,虹口公園更名為魯迅公園,他永遠地躺在里頭。每年清明,學校組織我們去瞻望他,他變成了一座黑而亮的坐像。
與“左翼”有關的名人,總是被最先推向我們。魯迅、郭沫若、瞿秋白、曹聚仁……溧陽路周圍名人故居實在太多,紅色文學家們,原來都是鄰居。我那時理解的作家,差不多都是“滿腔熱血、為國捐軀”,長大后才會慢慢發現其他名人也是鄰居,只是并不納入青少年愛國主義教育陣地。那是要靠自己發現的。
外婆家弄堂靠近四川北路的出口,是女畫家關紫蘭的故居。
我在廣州二沙島的廣東美術館見到關紫蘭那幅著名的《少女像》,以及她老師陳抱一畫她的肖像油畫,當時看著只覺筆觸前衛大膽類野獸派,色彩濃烈。哪里想到,小時候我無數次經過她家去學畫。她家對面的街道禮堂正是我畫畫的地方,整整學了五年。
關紫蘭是真的美。南京東路上的王開照相館,幾年前地下室水管爆裂,意外地發現了許多珍貴老照片,其中有《色·戒》里王佳芝原型鄭蘋如,還有被報紙錯認成阮玲玉登出的關紫蘭。她們和那只載著她們照片的舊紙箱,就好像被打撈的泰坦尼克沉船,打開了保險箱,前塵往事再度被追憶。
我倒覺得關紫蘭比阮玲玉時髦,生得細膩又洋氣。中國女畫家里,人長得美又很會打扮自己的,其實并不多。關紫蘭和張愛玲一樣,民國紅極一時,后來時局多變被人遺忘。人們感懷的不僅是作品,還有她們這批民國上流時尚名媛的昔日風光。
《良友》上曾有整版的圖片,介紹“關紫蘭女士個人展覽會”。1930年《時代》登金冶評《關紫蘭的畫》,說:“關女士的畫,富有色彩而不辨輪廓,完全用直覺去表現圖象,所以在關女士的畫風中,只有一種很簡單的形式,就是,幽秀華麗,大方新鮮。她的用筆奇特得很,是近代的浪漫派,實在的內容,離我們目下所要求的相差甚遠,可是她是遠處的一盞明燈。”
她曾是中國油畫家中的佼佼者、新女性文藝史上的耀眼明星,而最后,她被稱作中國閨秀畫家。國家意志總希望藝術家們立典型、表決心,向宏大敘事別有用心靠攏。關紫蘭顯然是邊緣化了的。
我同學家與關紫蘭家隔著扇窗相望,關紫蘭的女兒在海南中學當老師,而我同學的媽媽在復興中學當老師。同學家人還記得這位清麗的老太太。她晚年仍每個月去我幼兒園附近的斯維美理發店,戴著整潔的呢絨圍巾,抹著淡淡的香水。和許許多多溧陽路房子里的女人一樣,有過好日子,在晦澀的時代里也總能靠攏一些生活情趣。她還會從溧陽路散步到南京東路的東海咖啡廳。這段路相當長,我以前買歌曲盒帶時也走過,老太太的腳力實在了得。
再后來,關紫蘭家靜了。門口多了塊牌子,寫著:“關紫蘭(1903年至1986年),我國早期杰出的油畫家。20世紀30年代至80年代在此居住。”頗有人寄于塵世的過客感覺,我們也都是房子的過客。似乎已經沒人住了,窗戶上潦草地貼著紙。從側面看,有一個小巧的陽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