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原子物理學家奧本海姆在談到20世紀上半葉原子物理的發展時,曾激動地贊嘆:“這是一個多么偉大的創造的時代!”可是,面對這個時代的讀者們,奧本海姆又不得不發出這樣英雄氣短般的感慨:“但是,它(原子物理學)也許不會作為歷史而被全面地記錄下來。作為歷史,它的再現,將要求像記錄希臘悲劇人物俄狄浦斯,或克倫威爾(英國大革命時期的歷史人物)的動人故事那樣的崇高藝術。然而這個(原子物理學)工作領域,卻和我們日常經驗的距離如此遙遠,因此很難想像,它能為任何詩人或歷史學家所知曉。”
奧本海姆不僅僅是在為原子物理學呼喚讀者和知音,他是在為所有自然科學的研究成果,為那些足以成為幫助我們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工具和利器的科學著作,尋求更多的欣賞者和能夠勝任的傳播人。
周培源先生是一位流體力學家、理論物理學家,被譽為中國近現代力學和理論物理的奠基人之一。然而他所從事的研究領域,例如流體力學中的“湍流理論”、廣義相對論中的“引力論”的研究,卻都與我們的日常經驗相距甚遠。我們這代人對這位科學大師的了解,也多半都是通過老作家徐遲先生的那篇報告文學名作《在湍流的渦漩中》。從這點關系上說,我們這代讀者,真應該深深感謝徐遲先生。是他那一篇篇文采飛揚的以中國科學家為主人公的報告文學作品,引領我們領略了地質學家李四光、數學家陳景潤、植物學家蔡希陶、流體力學家周培源、光纖通信技術奠基人趙梓森、水利學家林一山等人的生平事跡以及他們所畢生為之奮斗的科學領域里的瑰麗氣象。
《在湍流的渦漩中》創作于1978年2月,那正是1980年代思想解放的前夜,一段乍暖還寒的雨夾雪的日子。全國科學大會即將召開,真理的巨雷已在天邊孕育和滾動,早春的風正在吹過解凍的土地。那是一個激動人心的年代,含苞的花朵如期怒放,被壓抑的小草應運而生。經受不住那強烈陽光照射的,便逃之夭夭,一切習慣于作繭自縛和固步自封的,也匿跡銷聲。到處都是前進的腳步,到處都是建設的歌聲。那是我們經受著孤獨、饑渴和寒冷,苦苦尋求與期待的早春時節,是我們經受著痛苦、艱辛和寂寞,長久地呼喚過和夢想過的,能夠為我們帶來福音的春風。在一切沉重的記憶之上,在太多的期待和渴望之上,每一顆心,都感到了這股春風的強勁和迅猛。
《在湍流的渦漩中》截取了1976年10月初的一個“秋涼肅殺”的夜晚——粉碎“四人幫”前夕的黎明前最暗黑的一個時刻,細致地描寫了流體力學家、教育家,時任“北京大學革命委員會”副主任的周培源的心理活動,展現了這位正直的科學家在“什么都顛倒了”、“郁悶、憂郁的空氣壓得人透不過氣”的非常時刻的錚錚鐵骨,以及在大是大非面前所表現的愛憎分明的情操大義。
例如,作為愛因斯坦的學生和偉大的相對論的研究者,周培源在科學真理面前,是那樣的剛直不阿,對頤指氣使、氣焰囂張的陳伯達之流,不屈不從,大義凜然。當陳伯達叫囂要批判愛因斯坦和相對論,甚至揚言要“打倒愛因斯坦”時,周培源當場就反駁說,不能批!你敢亂批?你批批看!只幾句話就把陳伯達頂了回去,一點不留情面,更無絲毫迎合之意。
這位研究“湍流理論”的物理學家也發現,他已處在政治斗爭的湍流之中了。“夜,黑暗的夜,最黑暗的夜!”他此刻所面對的,并不是物理世界,而是中國政治。
徐遲先生的報告文學,讀來大都像精心構思過的小說一樣扣人心弦、充滿故事性。這篇《在湍流的渦漩中》,更如一篇心理分析小說,曲徑通幽,直抵主人公最隱秘的內心世界。
這篇作品最初是以整版的篇幅,刊登在1978年3月20日的《人民日報》上,同時也收入了“獻給1978年全國科學大會”的報告文學集《哥德巴赫猜想》中。
我在這里要說的是,當年《人民日報》排出版樣后,曾特意刷出了一份等比例的單面清樣,請作品里的主人公周培源先生和作者徐遲,又仔細校對和修改了數遍。從這份清樣上不同顏色和密密麻麻的圈改筆跡看來,無論是作者還是作品里的主人公,對許多細節,都推敲與修改得甚為慎重和仔細。比較集中的修改,是在作品開端不久,寫到周培源與“湍流理論”的淵源時,周親筆修改和補寫了這樣一段:
“湍流是由許許多多的渦漩組成的,周培源從30年代末開始就在尋求能夠反映湍流運動實際的正確理論。但到解放之后在毛澤東思想哺育下才認識到要從湍流的渦漩結構入手去解決問題。經過文化大革命到70年代里,他和他的學生黃永念一起找到了組成最簡單的湍流運動——均勻各向同性湍流——的湍流圓渦漩,并獲得了與實踐符合的湍能衰變規律和湍流微尺度的擴散規律。他轉過了頭,微微地喘息起來。”
這么一小段文字,不僅顯示了這位科學家在專業表述上的嚴謹與謙遜,也隱隱可見當時人們(包括周本人)對毛的膜拜心跡。對周親筆補寫的這段文字,徐遲在定稿中全部采納了,只把最后一句改得更加“文學”了:“他轉過頭來,他的氣息也如湍流一樣激動起來。”
徐遲對周培源先生在另外一些小細節上的修改也都一一采納了。看得出,他十分在意周的修改,還特意在這份留下了許多不同顏色筆跡的修改樣上注明“周培源親筆修改稿”的字樣。
大約在1995年夏天,徐遲先生交給我兩份文件,叮囑我好好保存。一份是他1932年刊登在北平《燕大校刊》五月號上的小說處女作《開演以前》的一段微縮膠片,他說這是評論家謝冕先生幫他找到和拍下的。另一份就是留下了周培源先生珍貴手澤的《在湍流的渦漩中》的修改版樣。
如今,周培源先生離開我們二十年了,徐遲先生也離開我們十多年了。作為一名出版人,我對周培源先生這樣一位理論物理學大師,還另有一層敬意,那就是,他在主政北京大學期間,也曾大力支持和親自領導研制了著名的華光型電腦鐳射漢字編輯排版系統,從而引發了我國新一輪印刷術的重大革新和進步。重睹兩位大師的手跡和遺澤,心底不禁溫情流蕩,忍不住寫此短文,隔著時空,遙致緬懷和敬意。
20世紀80年代里,人民出版社的幾位老出版人,以“現代史料編刊社”的名義,編輯刊印了幾種標明為“供內部參考”、沒有公開發行的現代史料著作。其中有王明的《中共五十年》、張國燾的三卷本回憶錄《我的回憶》、陳公博的《苦笑錄(1925—1936)》、德國人李德(即奧托·布勞恩)的《中國紀事(1932—1939)》、盛岳的《莫斯科中山大學和中國革命》,還有鄭超麟的《鄭超麟回憶錄(1919—1931)》等。這些著作的作者大都是中共早期活動的參與者、見證者,有的還是主要領導人。這套印本統一用淡黃色素面紙做封面,沒有任何裝飾,后來人稱之為“黃皮書”或“白皮書”。
主事者還在書前印了一段出版說明:“為了滿足中共黨史研究工作的需要,我們計劃有選擇地翻譯和翻印少量國外和港臺出版的、有一定參考價值的有關研究中共黨史的著述和資料,供有關部門的領導干部和黨史工作者參閱。由于作者的政治立場、思想觀點等原因,這些書籍不同程度地都有一些歪曲史實,吹噓自己,誣蔑、攻擊我黨和有關領導同志的內容。我們均按原文排印,內容沒有刪節。”
2004年,這套史料著作中的一些篇目,又在東方出版社(即人民出版社的副牌)正式出版。出版者還加了新的出版說明:“由于上述圖書當時印量很少,目前圖書市場上已經絕版,但仍不斷有讀者來信索要復印上述資料。有鑒于此,我們報經有關部門同意,在系統清理的基礎上重版以上若干史料,并定名為《現代稀見史料書系》,內部出版,限量發行。”這次出版,封面統一改為仍然不加裝飾的深藍色,或可稱為“藍皮書”了。
2005年,我曾應出版社之約寫過一本傳記讀物《少年鄧小平》。為寫這本小書,我曾到鄧小平老家四川廣安的那個鄉場上住過和走訪過一些日子,后來又借去歐洲出差的機會,專程去鄧小平赴法勤工儉學時做過工的法國南部小城克魯梭。在搜集資料的時候,也意外地在舊書店里買到了一冊珍貴和有用的“黃皮書”《鄭超麟回憶錄(1919—1931)》。后來從范用先生的文章《鄭超麟及其回憶錄》中得知,鄭老先生的這本回憶錄只印了一千冊。范文里說這本書是1982年出版的,可能是誤記,因為書上印有“現代史料編刊社出版,1989年7月印刷,工本費5.20元”的字樣。
鄭超麟(1901—1998)曾經是中國現代史上的一位“失蹤者”。他在1919年赴法國勤工儉學,1922年由李慰農介紹加入共產黨,并參與建立旅法共產主義組織“少年共產黨”,與趙世炎、周恩來、陳延年、李維漢、王若飛等,都是當時的核心成員。他后來還一度擔任中共中央宣傳部秘書,負責編輯中央機關報《向導》和《布爾塞維克》。1927年下半年以后,他漸漸脫離了共產國際和中國共產黨,1929年后完全轉入了托洛茨基立場,并成為中國托派組織的重要領導人之一,以至于終其一生,再也沒有改變自己選擇的這個信仰。這位傳奇般的人物,為了自己的信仰,一生大半時光是在監獄里度過。他曾因反對國民黨坐了七年牢獄,新中國建立后,又因托派問題被捕,又坐了二十八年監獄。直到1979年才恢復人身自由,在上海市任政協委員。毫無疑問,他的回憶錄,對于中國現代史和中國托派的研究,尤其是中國共產黨早期革命活動的研究,有著獨到和重要的史料價值。當初我在撰寫《少年鄧小平》時,就從這部回憶錄里找到了不少有關1920年代赴法勤工儉學人員的足跡和廣安少年“鄧希賢”的線索。
鄭超麟先生雖然是一位職業革命家和政治活動家,早年卻也曾喜歡文學,與現代文學史上的一些作家和文學社團都有接觸和了解。他的回憶錄里對一些現代作家的評價十分獨到,所記錄的故事,也非常珍貴和有趣,是難得的“一家之言”。
gufxUfFVPkSYEwX6G3aE7g==例如對蔣光赤這樣的“革命作家”,他坦率地寫道:“蔣光赤的小說出版,我們當中幾乎沒有人看。大家對于蔣光赤本人,對于他的詩和小說,對于一般新文學,懷有很深的成見,即使有空閑,也不愿去看他的書。陳獨秀翻一翻《少年漂泊者》,說道:‘雖是熱天,我的毛管也要豎起的。’老蔣送我一本,我勉強看完了,下次見面時并未給他所期待的贊語。他常說:‘外國作家常得女讀者來信贊賞,但中國女讀者從不曉得寫信給作家。’我明白這是他為自己發的牢騷。(瞿)秋白比較同情他,也能同他談論中國的文壇。有一天,他先走了,秋白同我說:‘這個人太沒有天才!’光赤寫了一本小說,關于我們那幾年在上海的生活,其中秋白占了近乎主角的地位,也有我的一個影子。他問秋白用什么書名才好,秋白主張用《短褲黨》……雖然如此,蔣光赤仍是中國‘革命文學’的開路先鋒……”
再看這一段關于“創造社”的:“創造社本是文學的團體,過去只出一些文學的雜志和文學的書籍。這些出版物,我看得很少,偶然看看也不合我的胃口。連寫實主義我都認為過時了,何況浪漫主義?我特別不喜歡郭沫若的詩,因為白話中夾雜著文言辭藻。此外,我回國以后完全被革命吸引了去,對于文學不感興趣。北伐以前,創造社一派文學家與革命無緣,倒是他們的對頭,文學研究會里面的人與我們接近,例如沈氏兄弟就是我們的同志。”
他接著寫到了和沈雁冰的交往:“1927年11月間,我從武漢回上海不久,在四馬路一家紹興酒館遇著宋云彬,他就是雁冰一篇寫牯嶺文章中的‘云郎’。宋云彬就把他的地址告訴我。幾日后,我帶了《布爾塞維克》創刊號到竇樂安路景星里或景云里去訪他……直至以后好久才知道他用茅盾做筆名,發表他的處女作《幻滅》、《動搖》、《追求》‘三部曲’……那日沈雁冰還是同我談政治,他不滿意于八七會議以后的路線,他反對各地農村進行暴動……這是第一次,我聽到一個同志明白反對中央新路線。他這反對暴動意見后來寫在他的《從牯嶺到東京》文章中。”
寫他和創造社詩人王獨清交往那一段逸話,也足資文學史家參考:“有一次去訪王獨清,他請我到新雅喝咖啡……他把創造社的內幕告訴我。他說:創造社的人可以分為二部分:一部分是‘已成作家’,如沫若、仿吾、資平、伯奇和我;一部分是‘未成作家’,如彭康、李初梨,等等。這兩部分人以外,還有一些‘小伙計’,如仿吾的侄子成紹宗,以及邱韻鐸、龔冰廬等,他們有時也寫文章。創造社中有的人有野心,要拿創造社這個組織,以對等資格,同共產黨說話。資平是第三黨人物,根本不可靠。伯奇是個小政客。那些未成作家方面,大多是新從學校出來的,都很純潔,其中個別人頗有野心,我們須用力量去克服他。”
鄭超麟先生還是一位翻譯家,解放前翻譯出版過俄國人寫的一本達·芬奇的傳記《諸神復活》(1980年代,范用先生在三聯書店重版過這本書),還翻譯過紀德的那本曾經引起過爭議的游記《從蘇聯歸來》。他在晚年的生活和對外聯絡事宜,多由孫女鄭曉方料理。曉方原在上海書店出版社做編輯,后來調到上海福利出版社工作。我在徐遲先生晚年侍奉左右的那段日子里,曾和曉方女士有過多次書信往來,承蒙她的熱誠,還寄送給我幾冊上海書店版的文史圖書。那時她正在協助柯靈、范泉兩位老先生編輯出版“文史探索書系”。可惜我那時并不知道鄭超麟老先生就是她的祖父。
1982年秋天,我從師范學院畢業,分配在鄂南的一個小縣城里任高中語文教員。縣城里有家門面不大的新華書店,圖書、年畫、春聯、領袖像,還有信封信箋、毛筆等各種文具,在這里都能買到。書店斜對面是郵局,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向外面投稿,偶爾能得到一兩筆小稿費,從郵局取出稿費后,總是直接就奔向了書店的文學類書架。那時候書的定價也真是便宜,一塊錢就能買到很厚的一本文學名著。我很感謝這家新華書店,1980年代初期,一些新出版的作家作品集,包括1981年版的十六卷本《魯迅全集》,我都是在這里買到的。
詩人流沙河先生翻譯的一本外國小說《混血兒》,也是我那時候買到的。這本小書是重慶出版社1982年1月出版的,定價只有三角七分錢。那時候每次買了新書,都很愛惜,總要給它包上牛皮紙書皮。現在拆去書皮一看,書就像全新的一般。事實上這已是三十年前的“舊書”了。書里有篇《譯者后記》,“1977年5月21日半夜在故園”寫成。那也正是詩人寫《故園六詠》的時期。“為了譯得通順明白,在只有一本從破紙堆中揀來的、只有兩個火柴匣那樣小的、40年代中學生用的袖珍英漢小字典,沒有別的工具書的情況下,我是費了一番苦心的。白天要忙于做工糊口養家,只有擠出晚間搞翻譯,夜夜總要熬到凌晨一兩點鐘才睡。有三個晚間一直熬到天亮,聽見雞啼,聽見廣播響,上床關燈后,看見紙窗微明。”詩人在譯后記里如實記錄當時的景況,“家中不幸,出了事情,憂心如焚,譯書解愁。熬了四十夜,就像坐月子一樣,現在滿了。今天上午又遭不幸,在圓盤鋸上誤傷左手中指,不能做工掙錢了……”
所謂“家中不幸,出了事情”,是指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里,整個中國都在蒙難,家國動蕩,草木凋折,使一代知識分子蒙冤受屈,歷盡苦辛。這里的“譯書解愁”,也是如魯迅先生說過的,受了傷的小獸,掙扎著躲藏進樹林里,沒有嚎叫,只是慢慢躺下去,輕輕舔著自己的傷口,以求得痊愈和平復。當時,詩人被押解回故鄉金堂縣城廂鎮監督勞動改造,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先是當“解匠”,拉大鋸,后來又是釘包裝箱,又是抬電桿,摔制磚坯,在河灘撿石,失去任何庇蔭,全靠出賣體力勞動換回口糧,維系全家人的生存。此番情景,詩人在《故園六詠·中秋》里也有如實記錄:“紙窗亮,負兒去工場。赤腳裸身鋸大木,音韻鏗鏘,節奏悠揚。愛他鐵齒有情,養我一家四口;恨他鐵齒無情,啃我壯年時光。啃完春,啃完夏,晚歸忽聞桂花香。屈指今夜中秋節,叫賢妻快來窗前看月亮。妻說月色果然好,明晨又該洗衣裳,不如早上床!”
再來看《混血兒》這本小說。作者托馬斯·美因·李德(1818—1883)是一位英國作家,青年時期在美國生活過,參加過美國和墨西哥的戰爭,所寫作品多以美國黑奴解放為主題。《混血兒》寫于1856年,應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小說主人公是一位正直善良的英國青年,大學畢業后只身來到美國路易斯安那州旅行,愛上了當地一位女奴身份的混血兒少女,同時也卷進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正義與邪惡的爭斗中。小說揭露了一百多年前美國種族歧視的罪惡丑行,表現反對蓄奴制度、提倡自由平等的人道主義主題,是一部類似《湯姆叔叔的小屋》這樣的作品。
我記得,三十年前第一次看這本篇幅不長的小說時,其中曲折離奇、一波三折的故事情節,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甚至使我覺得,這本小說比《湯姆叔叔的小屋》更好讀。現在看來,這也許還要歸功于流沙河先生干凈利落、清麗曉暢的譯筆。流沙河先生雖然自謙“英語水平很低”,但是他有高超和優秀的中文功底。我們不妨欣賞一下小說開頭和結尾的兩段文字。
小說一開頭就不枝不蔓,徑直交代了主人公的身份和整個故事的起因:“剛從大學出來,我在家中不快活,想去旅行。我要去親眼看看外面的世界,從前我只是在書上認識世界罷了。我的夢想終于實現了。我離開了故鄉,動身航海,橫渡大西洋到新世界(美洲)。那時候我年輕,滿懷著清高的理想。我要自由。我要愛情。我要過那驚險激烈的生活,我立刻就找到了這些,那是在美國的路易斯安那州,在明媚的天空下面。”接著是第二段:“在一月十八號那天,我到達新奧爾良……”很快進入故事了。
在主人公經歷了種種出人意外又都在情理之中的波折,故事里的各個人物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之后,小說進入了尾聲。最后兩小段是這么寫的,“我在這個故事中提到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他們的結局就是如此。讀到這里,你會叫嚷起來,說我忘記交代兩個人的下落,一個是男主角,一個是女主角。
“不,不是我忘記了。難道你一定要聽聽結婚儀式是怎樣舉行的嗎?或者一定要聽聽我和她后來的生活是怎樣的美滿嗎?這些事情對你說來恐怕也沒有多大的興趣。我的愛情的美夢實現之日,也就是我的冒險生活結束之時,對你說來,知道這一點那就夠了——我和我的美麗的混血兒共同生活了一輩子,我是幸福的。”
小說至此,戛然而止,很利索,真好。當今天的小說家們再也不肯像小說“草創時代”的作家那樣,單純地講述故事,如實描寫自己的所見所聞,而是發展成一種隱喻密布、陷阱重重,足以和學術論著相媲美的“思想術”的時候,我還是很慶幸自己,在三十年前曾看到過如此單純、清麗的講述故事的小說,而且這本小說還是出自一位我所敬仰和熱愛的、譯筆優美、堪稱漢語言專家的詩人之手。
我是從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開始學習詩歌寫作的,第一組抒情小詩《一束小山花》發表在湖北的《布谷鳥》月刊1982年第5期上,當時我即將大學畢業。1983年9月,我又在《詩刊》上發表了一首《故鄉送小月》,其時我已被分配到鄂南一個小縣城的中學里擔任高中語文教員。不久,黑龍江北方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當代大學生詩選》,也選入了我在《詩刊》上發表的另一首較長的抒情詩《二月蘭》。《長江文藝》在1984年夏天用兩個整版的篇幅,推出了我的組詩。那時候的青年人大都熱愛文學,喜歡詩歌,在我的周圍,聚集著小縣城里的許多文學熱愛者。漸漸的,我成了那座小城里“著名的”青年詩人。
那些年我常讀的文學刊物有《詩刊》、《萌芽》、《人民文學》、《上海文學》、《丑小鴨》、《青春》和《外國文藝》等,還有《讀書》、《書林》、《散文》和《中國青年》等雜志。在這前后,我也斷斷續續地讀到過諸如《這一代》、《大學生》、《珞珈山》、《紅豆》、《耕耘》、《未名湖》等各地出版的大學生刊物,有的還被視為“地下刊物”(那時好像還沒有“民間刊物”一說)。這些有如雨后春筍一般出現的大學生刊物,是當年這一代人狂飆突進思想最直接的載體,也是當時全國大學生們最熱衷于傳播和傳抄的印刷品,里面的激進思想和探索精神,有關人生、理想、思想解放、文學、藝術等方面的話題、事件和作品,曾經牽動著當時每一位大學生的思想和神經,甚至影響著中國未來改革開放的命運和前途,對我有過不小的影響。
記得那時我還給尚在吉林大學中文系念書和編輯校園刊物的詩人王小妮寫過信,得到了她的回復。她在信上說,你的故鄉膠東那片土地上的農民,曾經把自己的命系在褲腰帶上,為革命做出過巨大的貢獻,因此,我們這一代人的詩歌不能僅僅寫那些風花雪月,而要寫出生活的苦難和艱辛。時間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這些話依然歷歷在目,使我終生受用。這一代詩人的理想主義和擔當精神,也由此可見一斑。那幾年,我除了在《長江文藝》、《布谷鳥》、《詩刊》、《萌芽》、《芳草》等刊物上發表詩歌,還有一些習作發表在中國人民大學的《七色虹》、華中師范大學的《研究生報》、武漢師范學院的《青年寫作》等大學生刊物上。這些習作和文學通信,還有這些生命短暫的簡陋的鉛印刊物,成了我青年時代最美好和最珍貴的文學記憶。
大約在1986年,我報名參加了《詩刊》社創辦的詩歌刊授學院。負責刊授工作的是著名詩評家朱先樹先生,參與其事的還有詩人和編輯家王燕生先生。他們為每一位刊授學員安排了專門看稿和輔導的老師。也許是因為我當時發表過一些兒童詩的緣故,所以為我安排的輔導老師是以兒童詩名世的詩人高洪波先生。對我來說,這是一段極其幸運的師生緣分。我至今還珍藏著高老師為我親筆修改過的一些詩歌草稿。那時我也盡量去搜羅了高老師已經出版的一些詩集來閱讀。現在想來,當初能夠漸漸地集中精力,毅然踏上了兒童詩創作這條林中小路,可能與高老師的刊授輔導,以及閱讀他的作品所接受的潛移默化的影響,是分不開的。三十年來,我和高老師一直保持著溫暖的、亦師亦友的情誼。他是中國作協的領導之一,也是兒童文學界的領軍人物,我則一直不棄不離地堅守在兒童文學這塊芳草地里,“但問耕耘,莫問收獲”。這種情形就像弗羅斯特的詩中所寫的,“金色的樹林里分出兩條路,可惜我不能同時去涉足,當我選擇了人跡更少的那一條,從此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參加刊授學院還有一個直接的成果,就是在刊授學院的刊物《未名詩人》上,發表了我的一組詩歌,同時還刊登了詩人王燕生當時寫給我的一封談論我的習作的長信。這封信后來收進了王燕生的詩評集《與繆斯的會晤》。我的那組詩歌,收進了朱先樹編選的、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出版的《未名詩選》。今天重新翻開這本青年詩歌選集,我看到了三十年前我們一起開始寫詩的全國眾多詩友的熟悉的名字,有的今天仍然還活躍在詩壇上,有的卻過早地離開了人世。
2011年初冬時節,在北京參加中國作協第八次代表大會期間,洪波老師突然開心地告訴我說,他最近收拾書籍文件,意外發現了兩本二三十年前的詩歌稿本,一是女詩人舒婷的一冊油印本詩集;一是我的一本二十多年前的詩歌剪貼本。這使我感到十分欣喜和好奇。高老師開玩笑說,這么多年了,保存下來不容易,應該有一個正式的“轉交儀式”。事實上,作代會結束不久,他就把這本剪貼本快遞給我。如果不是親眼見到,我實在是不記得自己當年還認真剪貼和編排過這樣一本“孤本詩集”。
我為剪貼本題名為“中學生幻想詩”,扉頁上還寫有兩行獻詞:“謹以這本校園詩集,獻給所有的中學生朋友——作者”。小集里共有六十多首小詩,包括一些短小的散文詩,分為“十七歲的天空”、“遙遠的故鄉”、“我們都是孩子”三個小輯,目錄抄寫得清清爽爽,每篇作品后面還注明了發表出處。顯然,這不只是當年交給老師的一份“刊授作業”,而是一本完整的詩集的雛形。我把它的篇目與我1989年在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本校園詩集《歌青青·草青青》的篇目一一對照,發現大部分作品已經選進《歌青青·草青青》中了,那些沒有選進去的和一些散文詩,卻從此就被我遺忘了,成了迄今為止的一批“集外文”,仿佛一群失散多年的孩子。
使我尤為感動的是,洪波老師還親筆在這本剪貼本的扉頁上題寫了這樣一段詩句:
留下幻想 留下記憶
時光流逝 詩心永恒
二十四年保存的友誼
六十歲時返還徐魯
成長的空間 被快樂
和惆悵填滿……
看著這一段題句,我的眼睛有些濕潤了。我想到了王安石的一聯詩:“顧我垂髫初識字,看君揮翰獨驚人。”我深深地感激洪波老師,不僅意外地為我保存下來一批早期青澀和稚嫩的文字,也把將近三十年的友誼保存得完好如初。重讀這些短小的詩歌和散文詩,三十年前的那些單純和爛漫的文學時光,仿佛重臨我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