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蘭九歲時,就到沈家做了童養(yǎng)媳,婆家養(yǎng)她到十七歲,就與沈萬和家的長子沈栓柱結(jié)了婚。栓柱是個老實人,身體很結(jié)實,田里的活兒從不讓他爹操半點心。沈萬和體弱多病,中年又喪妻,家里的四個兒子,最終僅養(yǎng)活了老大和老四。桂蘭到了沈家,成了唯一的女丁。雖說她桂蘭生得嬌小,可家里家外在她的操持下,既干凈又整潔,將三個男人服侍得妥妥帖帖。村里的嬸嬸伯伯們都夸贊桂蘭是個好媳婦。
好媳婦的命恰恰不是太好。俗語說:“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這事被桂蘭撞了個正著。在桂蘭二十歲的那年春天,公公沈萬和撒手人寰。他在彌留之際,囑托他的長子栓柱要善待老四。那一年老四才十歲,正上小學(xué)三年級。可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在那年夏天,梅雨盛行。老天爺一口氣就下了近一個月的大雨,導(dǎo)致山洪暴發(fā)。一夜間沖塌了半個村莊。栓柱為救落在泥漿里的桂蘭和老四,在拼盡最后一點力氣后,終于精疲力竭,被泥石流吞沒了。
桂蘭為此哭腫了雙眼。昏厥了三天才緩緩蘇醒。老四請了當(dāng)?shù)氐某嗄_醫(yī)生,并將桂蘭的娘家人也請了來。桂蘭的媽媽好說歹說才將桂蘭從悲痛中解脫出來。
解脫出來的桂蘭,面對著老四這位少年就有些犯愁。她愁的不是別的,關(guān)鍵是母親要她早做打算。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婦,總不能就這么一輩子守著寡。可桂蘭一想起公公沈萬和臨終前的囑托,怎么著也狠不下這心。更何況老四人小志氣大,打小就有一股壯志,而且成績很不錯。母親走后不多日,鄰村的媒婆包嬸就來了。欲將桂蘭介紹給她家侄子包滿富,滿富在供銷社上班,人品不錯,又屬于“公家人”。只不過,妻子兩年前亡故,一直單身。論條件,在那個時代,可謂上等人家。桂蘭那天只向包嬸提了一個要求:“要我嫁給你家滿富,條件就一個,那就是帶上我家弟弟老四。”包嬸一聽這話,半年都沒再登沈家的門。
村上的嬸嬸為這事沒少勸說桂蘭。但結(jié)果沒用,桂蘭鐵了心,暫不嫁人,一定要把老四養(yǎng)大成人。
光陰荏苒,一眨眼老四就成了大小伙子。這一年是1981年,老四初中三年級了。農(nóng)村分產(chǎn)到戶,家里薄田三畝,全仗著桂蘭。一日,老四放學(xué)回來,看著消瘦的嫂子,心痛地同她商議:“姐啊!我不上學(xué)了,回來種地。這些年你太不容易了。我已經(jīng)是大人了,不能總靠你來養(yǎng)著。”桂蘭一聽這話,將臉一沉,嚴(yán)肅地道:“老四啊!你在說混賬話!姐累一點不圖啥,你爹的臨終囑托我不能忘啊!你不好好讀書,那才對不起姐呢!”老四聽到這里,喉嚨哽咽著,半晌說不上話。
老四還算爭氣,中考成績?nèi)h第三名,順利地進(jìn)入地級市一中。這是一所重點高中,這所高中是通向大學(xué)的一把金鑰匙。接到通知書那一天,桂蘭很高興,老四卻愁眉苦臉。他知道,家里早就揭不開鍋了。親戚家也都揭不開鍋,況且那年父親、大哥離世的時候,已經(jīng)欠了他們許多債。要是不去,桂蘭嫂子會怎么想?這么多年來,她受的苦為了什么?不就是要看到他老四有出息的那一天嗎?
桂蘭早就看出老四的心事,她一點也不愁。桂蘭叫過來老四,笑道:“弟啊!你去上學(xué),姐有這個能力供著你。用不著你操心。”說完她收拾了幾件衣服回了娘家。
第三天的早晨,桂蘭兩手空空地回來了。她沒有說話,愣了一會兒,就招呼了一聲老四,讓他找兩把鐮刀來磨好,自己徑自到了廂房找來兩條扁擔(dān)和麻繩。說了聲:“弟啊!跟姐姐上山。”一連五天,他們靠砍柴換來了老四的學(xué)費(fèi)。
老四終于上了去市里的汽車。在他登上汽車的那一刻,回轉(zhuǎn)頭來,看到來相送他的桂蘭嫂子。老四看到那張消瘦而發(fā)黃的臉龐,他再也忍不住了。他說不出話來,眼睛濕潤了,模糊了。斗大的“珍珠”濕了前襟。他顧不得許多,調(diào)轉(zhuǎn)身子,扔了手中的行李包,撲向桂蘭……
高中這三年,老四放假或下學(xué)期開學(xué),他不愿再坐車子。100來里的路算不了什么,他一口氣能走個來回。其實,老四就是為省下路費(fèi)。那一點路費(fèi)桂蘭嫂子要花多少心血啊!這一點他老四比誰都清楚。老四在讀高二的時候,桂蘭也來過他的學(xué)校。那一天,她背了些糧食和咸菜,也是步行這100來里地。她路過一個山口,見到崖邊的石縫間生了一束山里紅,紅而圓潤,將小枝蔓綴成弧形。她放下糧袋,手扶著崖邊的松樹,輕抬腿,悄落步,一只腳踩到灌木叢中,好不容易摘得一大捧山里紅。褲子被棘刺撕開一個長口子,可桂蘭不在乎。她把摘到的山里紅放到插袋里,背起地上的糧食袋子,歡欣喜悅地上路了。
學(xué)校的大門很宏偉,桂蘭站在大門前等著老四放學(xué)。鈴聲一響,桂蘭就張望著放學(xué)的學(xué)生。桂蘭一見到老四,就連忙向他招手。老四一路小跑就到了桂蘭嫂子的跟前,還沒來得及說話。桂蘭急忙從口袋里掏出山里紅就往老四的手里塞,嘴里說道:“這個好吃著呢!給!”這時候圍上來幾位同學(xué),一位女同學(xué)沖著老四道:“沈鵬飛!你媽對你真好!”
老四一聽這話就急了,忙說:“瞎說什么呀?她是我嫂子!不,她是我姐,是親嫂子姐!”同學(xué)們都被老四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同學(xué)們哪里知道,老四的嫂子其實就是老四的“親姐”。嫂子的手粗糙了,臉龐瘦黑了,年紀(jì)顯得有些大,但她在老四的眼里,嫂子永遠(yuǎn)是年輕的、漂亮的親姐姐。
終有一天,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的喜報送到了這個窮山村。那一天桂蘭高興得流下了幸福的眼淚。她的含辛茹苦終于沒有白費(fèi),老四沒有讓她失望。親戚們、村民們都來道賀。酒席撤下后,桂蘭回到房間為老四收拾行李。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精美的紅色小本子。遂順手翻了幾頁,上面密密麻麻的寫了許多字。桂蘭顛來倒去,可一個字都認(rèn)不得。恰在此時,桂蘭娘家的外甥走了進(jìn)來,看到小姨手里拿著那個紅色的小本子發(fā)愣,就上前看了一眼。桂蘭問:“這上面寫了些什么呀?”小外甥翻起那個小本子道:“小姨!是日記。”“日記?什么是日記?”桂蘭問。“小姨!是鵬飛叔寫的字,把每天發(fā)生的事記下來,就叫日記。”桂蘭這才明白。
這時,就聽小外甥念道:“三月十六日,晴。今天收到嫂子寄來的糧票和一封信。信里說家里一切都好,莊稼長勢也好,家里養(yǎng)了十幾只雞,其中有好幾只母雞都下蛋了。她說把雞蛋攢起來換成糧票,以后就不用背著糧食走上百里山路到學(xué)校了。想想嫂子為我付出了那么多,現(xiàn)在唯有好好學(xué)習(xí),以成績來回報她。”
小外甥又翻了數(shù)頁,繼續(xù)念道:“五月二十六日,多云轉(zhuǎn)晴。離高考的日子近了,我心里有些亂。如果考得很遠(yuǎn),嫂子就很少能看到我了,真不想離開她。若是考不好,那真對不起嫂子這些年來的辛苦。回到農(nóng)村,即便能減輕嫂子肩頭上的辛苦,但減輕不了她內(nèi)心的含辛茹苦。好在嫂子昨天來到學(xué)校,我心里才有些踏實。嫂子鼓勵我遠(yuǎn)走高飛,大丈夫就要闖蕩四海,我很是感動。可是說一句心里話,我其實還有另一個想法,要做小丈夫。對!要做小丈夫,不論我以后有多么富有或多么貧窮,我要做嫂子的小丈夫,要娶桂蘭嫂子為妻。”
桂蘭聽到這里,覺得這位弟弟好笑,更覺得這老四很可愛。忙從小外甥手上奪回來那個日記本,很嚴(yán)肅地對外甥說道:“不許到外面亂說,就讀到這里。聽到?jīng)]有?”小外甥諾諾地點點頭。
老四來到了大上海,桂蘭嫂子依然供給著老四。轉(zhuǎn)眼就是四年,臨分配工作了。老四征求了桂蘭的意見,說自己可以分配到家鄉(xiāng),也可以留在上海。自己的意見是回家鄉(xiāng)。理由很簡單,回家鄉(xiāng)工作離嫂子近,好有個照應(yīng)。留在上海,一個人覺得孤單。桂蘭思量了許久,請人代寫信告訴了老四,建議他留在上海發(fā)展。信的末尾寫道:“老四弟!姐是個農(nóng)村的苦命的丫頭。我所做的一切不求你將來回報,你要在外面做大丈夫的事才對。姐的歸宿在農(nóng)村。前些天包嬸又來提親了,她的侄兒包滿富一直在等著我。況且你大學(xué)這幾年的費(fèi)用姐確實不能支撐得了,滿富哥暗中也資助了你不少。這些話直到了今天才告訴你,是不想讓你往多處想。下個月十六,姐就與滿富哥成親。若你有時間,老四你也回來。”老四看到此處,淚如泉涌……
桂蘭結(jié)婚的那天,老四看到桂蘭姐在燈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漂亮。老四那天喝多了,那一天晚上,天空的月亮特別圓,星星特別亮。夜半,老四賴在新娘的床上不肯走,還夢話連連:“姐!我就要當(dāng)小丈夫,看誰敢說……”引得屋子里的桂蘭與包滿富哈哈大笑……
(責(zé)編/朱 近 )